崔景芝湛亮的双眼神光炯炯地在陆鸿身上凝视了半晌,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
他忽的深深吐了口气,说道:“你说的不错,本相立即找曹相共同拟一份任命——就劳烦陆将军与汤侍郎先行往积善坊通报一声,请花小侯准备披挂!”
“职下,遵命!”陆鸿随便拱了下手,转身便向东宫外走去。
两人没走几步,崔相便向广平施了一礼,说道:“郡主安歇,老夫去了。”
广平一愣,这才将目光从陆鸿的背影上收了回来,有些儿魂不守舍地说:“老相费心了……”
崔景芝点了点头,也没多作客套,也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在皇城之中左穿右拐,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举头望着空中的残月,忽然想起曹梓当日说过的“气话”来:哪怕挪一挪东宫,陆安东半分也动不得!
如今看来,这话倒未必是气话了……
陆鸿与汤柏两人马不停蹄,从重光门离开东宫,穿过皇城,出了左掖门便向天津三桥中的黄道桥而去。
谁知马速刚刚提了起来,却听身后一阵急骤的车辙声音,一人放声喊道:“陆将军慢走!”
陆鸿勒马停步,诧异地向后望去。
一见到那辆车,陆鸿的心中便生出一抹绮丽之感——这辆小车正是当日被广平带到郊外“约会”的那辆……
此时他当然知道,是广平追了出来。
难道又要把他拉出城去,完成上次“未竟之事业”?
他暗暗甩头,很快便将这种不切实际的可笑想法抛诸脑后。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自己了,广平也不再是那个疯野狂放的广平了,这一点他瞧得明白……
事实上,整个大周,已经与一年前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时那辆马车终于绕过天枢,追到了黄道桥头,在陆鸿的身侧停了下来。
只见车窗的侧缝之中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来,将窗帘掀开。在凄清寒冷的月色之下,露出了车中一张苍白而绝美的脸庞来。
正是曾经让陆鸿难以忘怀的那个人,广平郡主。
汤柏见了这般情状,轻轻一抖缰绳,识趣地跨上黄道桥,先行离开了。
“见渔。”广平神色复杂地坐在车中,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再请他上车来说话……
很显然,她也想起了一年前那一段让人意乱神迷的时光,而当时那个默默无闻的年轻校尉,此时已经是威震整个儿天下的名将了!
是啊,这一年来不仅是他,在所有的人当中,都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再想拾起那旧时光来,却感觉如此沉重,却又如此令人神往……
“上次的信……你看了吗?”广平苍白的脸颊倏然泛起一抹嫣红。
她暗暗地痛恨自己,为甚么要问这个问题!出门之前不是打定了主意,只安慰一下对方的吗?
陆鸿也明显愣了一下,如果不是她今日提着一句,他几乎都快将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没有……”陆鸿实话实说。他能够明显察觉到广平的目光微微黯淡了下去。
“不过我一直带着的——那封信。”
这句也是实话,广平的那张梅花笺至今仍然夹在李嫣送的那本《战国策》中,那本他
一直打算读,却一直没有得到机会的书,这次也被他带到了神都来。
广平的双目一亮,定定地看着马上的将军,看着他月光下坚毅的轮廓,和挺拔的气势,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庆哥儿说得不错,你和江山确实很像……”说着垂下了头,美目之中竟然泛起了两点泪花。
这一下陆鸿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了,他摸遍了全身,终于从衣兜里抽出一方棉帕来,笨拙地弯下腰从窗口递了过去。
广平微微一怔,伸手接过了那灰布剪裁的,没有半点儿花色、十分朴素的帕子,却没有用来拭泪,而是带着两道泪痕,露出了几分少女般灿烂的笑容,轻轻将那帕子折叠起来,收进了怀里。
“你快离开神都罢,希望……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广平说罢了,便恋恋不舍地望着面前的人儿,却又毫无半分犹豫地缓缓放下了窗帘。
等到那薄薄的窗帘彻底将二人的目光隔绝起来的时候,仿佛月色都黯淡了几分,马车在黄道桥边缓缓调头,徐徐向皇城内返回而去,只留下陆鸿一人一马,立在桥头上痴痴地望着马车的影子……
“见渔。”
见广平已走,陆鸿还一个人傻傻地立在桥头,汤柏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陆鸿一下惊醒过来,连忙收回了目光,毅然斩断了方才生出的缕缕情愫,催马追着汤柏而去。
他如今可再没有儿女情长的余暇,也没有那份心境。花源那边还有一些话必须由他来叮嘱一番,而李嫣的存在,也使得他注定与广平决然没有缘分……
……
……
积善坊花家的大门尚未落锁,今日是元月初六,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年休日,而是新年的第一个休沐日。
大周官制上衙五日,休沐一日,也就是说,每月初六、十二、十八、廿四、卅日,共五个休沐日,今天花家照常要举行家宴。
今年花家老二,也就是花源的爷爷也宣布致仕了,并且正式从左武卫大将军的位子上退了下来,颐养天年。
听说大周的常青树花老太爷,如今也动着致仕退休的念头了,过去朝政清平的时候,他还能依仗着一把老骨头在朝廷里保持着超然的地位。
但是如今情势异常紧张,他毕竟是将近九十岁高龄的人了,万万是折腾不起……
家中儿孙也怕他生出个好歹来,都劝他早早把太常寺交出去,安安生生回家养老。
老爷子还在纠结当中。
就在花家的家宴行将结束的时候,家中的门子突然撩着袍角,一阵疾走,闯进了宴厅来。
“老太爷,郎君们,陆副都护来了。”那门子虽然显得有些忙急,但是并不焦躁,心平气和地报了事由。
花老太爷讲究惜福,一日三餐都是极为精简,一顿家宴下来,除开头一杯淡酒和开场孙媳妇端上来的几样保留菜会尝一口外,老太爷的酒杯和筷子永远都是稳稳当当地放在面前。
小辈们连同他四个儿子在内,除过第一杯同饮的酒,谁也不敢再劝他,除了聊到一些重要的话题时,他基本上也不会发表甚么意见。
看着儿孙甚至重孙们济济一堂,欢腾热闹的场景,他便忍不住露出满脸的淡淡笑容。
一家人上上下下,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亲亲睦睦、和和气气
的,哪怕是平日里再互相瞧不过眼的妯娌,这一顿饭的时光也绝不会凝眉瞪眼,而必须都客客气气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一想到这些,老爷子便傲然自得。
这都是他为老花家开枝散叶一个半甲子的成果,只要再过得几年,等到长房那一支的玄孙子给他争点儿气,这一家就很可能会成为大周屈指可数的“六世同堂”!
不过哩,这事情大儿媳已经给他汇报过了,他最大的这个玄孙也才十二岁,要娶媳妇恐怕最少也得再等三年,要想生个来孙,说不得,还需四五年的光景儿。
好在老爷子身体康健,总是早早晚晚的事情罢了!
这一点上花老太爷还是颇有信心的。
而且这玄孙的媳妇在娘胎里便已经早早说定了,那便是老帅裴征家的玄孙女,将门虎女,互相都不辱没了,的是一桩好亲!
此时老太爷还沉浸在一家团圆的喜乐之中,听了陆鸿来的消息,眉头确是微微一皱,转而便将目光落到隔了几张桌子的花源身上。
“太爷爷,源儿去迎。”花源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向花老太爷与四位爷爷都行了礼。
花老太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坐了下来,并且在他诧异的目光之中,指了刚刚从左武卫大将军位子上退下来的二儿子一下,用一把苍老的嗓音说道:“二郎,你去。”
全家人都是一愣,大伙儿在家宴的谈笑之中多多少少都听过这小陆将军的名号,只是再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守边疆的武将,会劳动二郎亲自去迎……
只有花家四位二代的老爷子心中或多或少领会了几分,因此花二爷半句不敢推辞,向父亲点点头,站起身便穿出了宴厅,向院门而去。
如今花家老太爷还荫着开国伯的爵位,老大是开国子,长孙是开国男,再往后,便是花源靠他父亲花判在安西挣来的一个男爵了,和他大伯是同样的爵位,因此花家很罕见地出现了“一门两爵”的极大荣宠!
不过别人或许不知,花老太爷确是心中雪亮,即将上门来拜访的这位年轻将军,最多两日之内,便将接到皇帝的诏书,受封为魏县子,与他们家老大同位。
因此他让老二出去迎接,身份上总算恰如其分。况且这小陆将军即将出任的左武卫大将军,正是他家老二刚刚卸下来的职位,如此一来,倒更有些新老交替的意味在其中……
其实依照曹梓和崔景芝那两个“后生”的意思,本来是给这小陆将军提到从三品左散骑常侍就算了。
可是他俩也不想想,散骑常侍是个甚么职位,左右分属门下和中书两省,就是个侍从顾问的闲职,并无实权,一般只是作为其他实职的加官,以示皇恩荣宠。
这小陆将军本身有平定辽东和新罗之功未叙,今番又要叫人委曲求全,怎可这般寡恩,赏这羞煞人的职位?
那曹、崔二个混账还有脸做宰相,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此花老太爷不露声色地在丰庆帝面前提了一嘴,才把这事给扳了回来。
不过花老太爷倒是冤枉了曹梓了,因为曹相从一开始,便不同意让陆鸿卸任休养,更加不同意和临泉王妥协!
胡思乱想了一阵,花老太爷只听老二的声音在宴厅外响了起来:“父亲,陆副都护和汤侍郎请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