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青青破口骂道:“造你先人板板,黑老子一跳,你咋个狗起起的?跑的倒是凶火,还以为那些虾猫儿放狗来咬老子屁儿!”
不老翁把浪随心当成了坐骑,一面随着他前仰后合,一面大嚼鸡腿,玩得正起劲,听侯青青说自己的“宝马良驹”狗起起的,不满道:“也不知你生来洗没洗过澡,谁稀罕咬你屁股?”
侯青青“嘿”道:“老子做贼也活得巴适,那像你个讨口子的,日不拢耸(邋遢)类。”不老翁道:“做贼巴适你还累死累活的跑什么?”
浪随心这时插口道:“别吵了,方飞重伤在身,这般奔逃势必吃不消,侯兄若有力气不如照顾照顾他。”他瞥见林方飞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心中万分担忧,怎奈自己驮着个不老翁,实在无法顾及。
侯青青掠至林方飞身侧,单手托住他腰,扛上肩头,这才还口道:“老子日得起壳子(有能耐),斗是能跑,扛着个大活人也不觉得累,那像你骑着人家娃儿,羞不羞?”不老翁道:“能跑就算本事了?骡子能跑,顶个屁用,还不是给人干活的?”侯青青白了他一眼,气结道:“七老八十,还么儿跟别个吼嘴,日得起壳子你来追我哈。”说着双脚离地,几如腾云驾雾一般,甩开众人。
不老翁不甘服输,双腿夹紧,对浪随心屁股一拍,道:“追上他有重赏。”气得浪随心恨不能将他掀翻下去。侯青青绰号“纸鸢”,轻功独步天下,浪随心便再生出一双手脚,也决计赶他不上,何况鹤冲霄等人缀在后面,浪随心和侯青青若发力狂奔,白柠、文修必然掉队。
众人在遂州闹这一场,料得镇守府不会善罢甘休,索性一路逃出城去。白柠和文修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遂州已远,便扑倒在路旁,死活不肯起来。浪随心见旁边有一片山林,倘若官兵追到,众人可往山上逃窜,不易抓捕,便卸下不老翁,唤众人一同坐下歇息。
不老翁没能追上侯青青,心中极不舒坦,忿忿抱怨道:“自从遇见你们,便这样东跑西颠的,一顿饱饭也没吃到肚里。”白柠气未喘匀,便急着争口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老扫把星,我们从江南到遂州,一路畅行无阻,遇到你之后才被官兵追得乱跑。便宜你一只鸡腿已经很不错了,不喜欢跟着我们,现在回城也不迟。”
不老翁吹胡子瞪眼,还要还口,却被浪随心止住,问他道:“老丈真能找到杜鹃城?”不老翁拍着胸脯道:“二十年前我还去过一次,不过什么都没有了,一片荒地。”浪随心沉吟道:“一千五百年前的古迹,淹没于黄沙蔓草不足为怪。”转向林方飞,笑道,“有不老翁前辈引路,又有侯兄相助,我们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古蜀王陵的。”林方飞手抚心口,勉强笑了笑,她可没有浪随心那么乐观,不相信能如此顺利的找到古蜀王陵,何况陵内有没有“五行补天针”,也还不敢确定。
浪随心瞥见鹤冲霄神情郁郁,明白他心中所想,安慰道:“孟昶用人不察,假若那七人皆是利欲熏心,卖国求荣之徒,蜀国因此而亡,也属天意,道长不必耿耿于怀。”鹤冲霄长叹道:“只恨我一时心软,没有大开杀戒,此等不忠不义之人,实在死有余辜。”他生在巴蜀,入道后即云游四方,七年前更在吴越国的衢州落脚,算来已有二十余年未回故里,但对蜀国的那份热情,却丝毫未减。
浪随心道:“正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华夏子孙同祖同宗,像现在这样四分五裂,战乱频频,百姓早已苦不堪言,若得一统,未尝不是件好事。像我们这些人,有的来自南唐,有的来自吴越,有的来自巴蜀,还不是一样成了朋友,不分彼此?”
不老翁拊掌道:“说的好,只须胸怀够大,这世上原本没什么烦恼,便像我这样,稀里糊涂活了一百多岁,哈哈。”众人对他的疯言疯语,从来就不放在心上,唯有侯青青撇嘴道:“瞅儿你生了副王八相,再活一千年也没故场(问题)。”
浪随心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急忙打断他们,道:“等我们找到‘五行补天针’,治好方飞的伤,便想办法知会孟昶,让他早作提防。”鹤冲霄正玩味着浪随心那几句话,觉得虽有一定道理,但真正能豁达到此等地步的人,恐怕世上极其罕有。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浪随心瞥一眼侯青青,想起上次秀州一别,时日并不很久,他大概正是在那之后回蜀的,只是这期间,着实发生了很多事情,而张念奴的死讯,还是他第一个告诉自己的。于是问道:“侯兄,上次你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询问,侯兄那时如何得知张念奴已经死了呢?”提到这个,侯青青连连摆手,道:“老子愿赌服输,上盘在秀州咱两个便打平了,万万不能再开黄腔。”却听林方飞忽道:“何必问他,我来告诉你。”
浪随心和侯青青双双瞪大眼睛,“你晓得?”林方飞道:“我自知命不久长,该告诉你的,都会慢慢告诉你。”浪随心神情一黯,道:“莫胡说,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活着便好。”
林方飞不再理会,悠悠说道:“张念奴的遗体,正是侯青青盗走的,还记得他买光了秀州药铺的细辛吗?”浪随心大为震惊,刷的望向侯青青,见他面红耳赤,料得不假,点头道:“记得。”林方飞道:“细辛这味药具有防腐效用,他买那么多细辛,其实是为了把张念奴遗体完好无损的送到孤月山庄去。”
侯青青张口结舌道:“你娃囔啵空花(那么聪明)。”林方飞含笑道:“是我到了孤月山庄之后,冷忘尘跟我说的。”侯青青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问道:“你娃是谁?他咋个会把这生意告诉你?”林方飞道:“我是谁你不用管,总之他的一切安排,都必须让我清楚。”
浪随心渐渐理清头绪,沉吟道:“在易浩轩与张念奴成亲当晚,侯兄莫非假醉?难怪第二天一早侯兄已不知去向。”林方飞学侯青青的口音,笑道:“你娃囔啵空花。”浪随心拧眉道:“但那天晚上我们看到身穿喜袍,踏莲而去的人是谁?”侯青青垂头丧气的道:“那便是老子咯。”既已被林方飞说破,他也无须再隐瞒下去了。
浪随心刚刚理清的头绪登又乱了,奇道:“可是你并没有背着张念奴的遗体呀?”侯青青道:“易浩轩也是日得起壳子的,老子背了他老妞儿,还梭得切?老子光是摸进他小楼,披上他老妞儿的大红袍,把他引开,王老儿再进切偷出他老妞儿的尸体,打伙(一起)送切杭州。”
“哪个王老儿?”浪随心隐约明白一些,追问道。林方飞代答道:“王金友。”浪随心“噢”的一声,“原来是他!”第二天早上,王金友确也不见了踪影,这招调虎离山之计委实高明!为了控制易浩轩,冷忘尘可谓煞费苦心,一方面凭借侯青青高超的轻功引开易浩轩,在湖中安排船只接应,易浩轩当时不明就理,即便他不相信妻子真的死而复生,也必定会全力追赶,以求究竟。另一方面则由王金友盗走遗体,乘坐事先准备好的船离开厥山。如此说来,王金友并没像群雄那样沉睡在孤山别院,便很容易解释了,不过随后碰巧被浪随心撞见,他只能装疯卖傻,并在林方飞有意无意的掩护下,得以脱身。
鹤冲霄当时虽不在厥山,但听到这里,也明白个八、九分,说道:“难怪易岛主这样一个性情乖僻、自负颇高的人,会听从冷忘尘摆布,原来他是怕妻子的遗体有所损毁。冷忘尘在江湖上也算个人物,使用这等龌龊伎俩,实在令人齿冷。”
浪随心茅塞顿开,其实早在他从冷忘尘手中救了易浩轩之后,易浩轩便答应他,有什么疑问他只需提出来,一定会得到解答,但二人没说上几句,便被李五残搅了。后来浪随心把张念奴遗体交还易浩轩,他们一个急着带妻子回岛安葬,一个急着去寻找古蜀王陵,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在浪随心看来,易浩轩身上隐藏着的秘密,绝对不止这些,比如小楼里面那些圆鼎是做什么用的?还有他曾说为了当时一件自认为很重要的事,误了他跟张念奴的美好姻缘,他所指的究竟为何事?可惜这些只有易浩轩自己才能解释清楚。
忽然之间,那落寞的身影,忧郁的眼神,仿佛又清晰的出现在眼前,他悲叹道:“芸芸众生,各有各的不幸,即便强如易浩轩,也有诸多可怜之处。对了,张念奴既然死了,那天与易浩轩拜堂成亲的又是谁?”林方飞道:“我也是猜的,你听没听过‘冥婚’?”浪随心“哦”的一声,幡然醒悟,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冥婚”即是为死人操办婚事。回想起曾经那诡异的一幕,浪随心至今仍心有余悸,难怪新娘子被几名壮妇架着,足不沾地,身体僵直,原来那便是张念奴的尸体。
其实冥婚中的嫁娶双方都应为死者,也有少数靠金银或仗势强行聘娶女子嫁给死人的,最可悲的是,有些女子受礼俗影响颇深,在订亲纳采后,如果未婚夫猝死,便抱着“姻缘天定”、“好女不侍二夫”等观念,与灵牌位举行婚礼,自愿守空寡。像易浩轩这般反其道而行,男人娶已亡的女子,守着个牌位终身不渝的,还从未听闻,当然,这种冥婚也很难被承认。所以易浩轩不用灵牌位,而是直接跟张念奴的尸体拜堂成亲,并非他刻意别出心裁,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想给张念奴一个不容置疑的名分,张念奴在婚后去世,和易浩轩娶个死人,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林方飞默然半晌,若有所思的道:“易浩轩是个痴情人,我们那样对他,也是万不得已。”浪随心未再搭言,他不想品评是非对错,现在只希望易浩轩能用自己的方式,跟妻子厮守终生,再不受外界所扰。
不老翁忽然指着侯青青鼻子骂道:“你个小贼偷什么不好,去偷人家老婆的尸体,当真丧尽天良。”他跟侯青青斗嘴从未占到便宜,这时有了痛骂侯青青的理由,自不肯放过。侯青青涨红了脸,瓮声瓮气的道:“启头龙行云那龟儿跟老子打赌,讲好输了替他搞个生意,老子是耿直人,自不能假打,横竖得给他办到。”不老翁摇头道:“他要你脑袋,你也给他?”侯青青苦着脸道:“还呗儿只好给他了。”
浪随心暗自好笑,“这家伙为偷张念奴遗体,斗酒假输给我,却也言出必行,算条汉子。”问道:“侯兄认得龙行云吗?”侯青青道:“老子哪里认得他哟,晓得是他,高矮不敢赌老。”浪随心奇道:“你们赌的是什么?”侯青青道:“他跟老子赌哪个跑的快。”浪随心道:“侯兄能在莲叶上面奔行,轻功堪称举世无双,竟跑不过他吗?”侯青青不忿道:“龟儿骑着大龙跑,老子的‘蹑影追风术’再凶火,终还么儿靠个人一双脚板,咋跑得过他嘛!”
林方飞笑道:“胡言乱语,人家那叫‘翔龙诀’。”侯青青白她一眼,“高矮是老子输咯,还要啷门的?”
白柠记起鹤冲霄说的“潜龙诀”,忽然来了兴致,问道:“一会儿这个诀,一会儿那个诀,龙行云究竟有多大本事?”
林方飞不愿同她说话,向树上一靠,闭目养神。隔了一会儿,鹤冲霄代为回答道:“‘潜龙诀’和‘翔龙诀’,都只是‘天龙五诀’的其中之一,‘潜龙诀’可以潜水、闭息,‘翔龙诀’可以奔行如飞,另外还有‘龙伤诀’、‘龙心诀’和‘龙禅诀’。‘龙伤诀’是外在的功夫,包括剑、掌、指、爪;‘龙心诀’是些内在的功夫,比如‘鱼龙曼衍’这种神奇的幻化术,以及威力远胜狮吼功的‘九霄龙吟’等;‘龙禅诀’则是炼气的内功。”
浪随心啧啧称奇道:“如此说来,龙行云岂非无所不能,与神仙无异?”鹤冲霄笑道:“在武林中,他就是神仙,否则也不会让人闻名丧胆了。”众人无不流露出欣羡之色,唯有不老翁惬意的挖着耳朵,撇了撇嘴。
浪随心道:“他有这么大本事,为何不自己动手,却以打赌逼迫侯兄?”侯青青道:“这个斗不晓得老,他囔凶个人物,估是不屑干扒鸡摸狗的勾当。还么儿是一年前,老子在蜀州遇到他,无名发是(莫名其妙)斗栽在他手里老。”浪随心暗暗惊叹,没想到一年前南唐便开始蕴酿这个计划了,龙行云只为了给侯青青设套,便专程赴蜀?想找到侯青青这样一个居无定所的飞贼,恐怕没那么容易,多半是为他事而来,碰巧遇见侯青青罢了。
正寻思间,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听不老翁笑道:“你小子也不含糊,枪都扎不进去,跑起来像阵风,硬功和轻功都不错,只是姿势有点不雅。”浪随心苦笑道:“你也懂得武功?”不老翁仿佛被小觑了一般,不乐意道:“老家伙活到这把年纪,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浪随心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径奔鹤冲霄面前,道:“道长,刺我一剑。”挺起胸脯拍了拍,“刺这里。”
鹤冲霄并未看到他枪扎不透那一幕,愕然道:“好端端的刺你干什么?”浪随心笑道:“不妨,我再试试刀枪不入的本领。”鹤冲霄瞧瞧不老翁,再看看浪随心,愈发惊诧,“真的要试?”因为不老翁向来颠三倒四,他说浪随心枪扎不入,众人也只当笑话来听,饶是浪随心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鹤冲霄还是犹犹豫豫,不敢下手。
浪随心道:“道长放心,只管刺来。”鹤冲霄拗他不过,只得拔剑在手,对准浪随心手指方位。众人尽皆瞪大眼睛,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既想看看浪随心是否真的刀枪不入,又担心鹤冲霄一剑下去,浪随心就此呜呼哀哉。
鹤冲霄剑尖递出,遂又停住,反复几次,最终摆手道:“不成,不成,我下不了手。”浪随心夺过长剑,一眼瞥到文修,暗笑:“这小子恨我不死,绝对下得去黑手,倒是最佳人选。”过去把剑递给他,道,“你来。”
文修见状大喜,毫不犹豫的跳了起来,接剑在手,指着浪随心心窝,道:“万一有个好歹,你别怪我。”浪随心道:“若有万一,我命就没了,还怪谁去?”在胸前划出范围,“这块地方你只管刺。”文修心花怒放,暗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当下长剑一送,“噗”的刺在浪随心胸口上。
与此同时,就听“呀”的一声,却是白柠过度紧张,尖叫出来。众人被她吓了一跳,侯青青道:“叽呜喃喊的做个啥子?被你黑得风湿麻木老。”众人再看那剑尖抵住浪随心胸膛,果然进不得分毫,不由得同时吁了口气,迭声称奇。
文修暗骂道:“见鬼,真的刀枪不入!”刷刷又是两剑,到得第三剑时,忽的一垂,疾刺浪随心小腹。浪随心正自得意,眼看剑尖奔小腹而来,面色大变,急忙吸气暴退,却仍被剑尖刺入半寸左右,鲜血立时染红了棉袍。
这一下变故突然,众人发一声喊,齐抢上前,白柠和林方飞围住浪随心,瞧他伤势,侯青青则拎起文修,摔在地上,骂道:“憨坯瓜娃子,你还么儿要扎吭了(尽兴)嗦!”
所幸浪随心伤势不重,无须敷药,林方飞用腰带将他伤口扎紧,止住血即可。白柠怒不可遏的踢了文修一脚,叱道:“你居然下毒手。”文修叫屈道:“你们又不是没长眼睛,是他求我的,只不过我心慌,刺偏了而已。”
浪随心道:“算了,一点皮肉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倒要感谢他,让我得以确定只有蜕变后的新皮才能挡住刀枪。”说罢不住苦笑,心想这就叫自作自受,平白无故的挨了一剑,还要感谢人家。看看天色,说道,“不早了,咱们还是赶路吧。”侯青青揉着肚皮道:“是唦,老子饿得甚不住老。”
浪随心望向不老翁,“杜鹃城在什么方向?沿路有没有打尖歇脚的客店?”不老翁道:“距此十五里有家野店,你们只管跟着老家伙走。”
一行人再次上路,约莫走了二十余里,仍不见有什么野店。侯青青率先质问道:“老家伙,野店在哪里哇?连个窝棚还呗儿有,格是豁我们的哈?”不老翁神情严肃的道:“老家伙在川中游荡了几十年,这一带有多少个老鼠洞都一清二楚,何况那么大个客栈?很快就到了。”众人见说,只得在夜色中继续前行。又走了十数里,四野仍空茫茫一片,完全没有接近人烟的迹象。侯青青怒道:“嘿起实(不停)地走,有完谬完?”鹤冲霄也皱眉道:“是呀,我记得再往前便是仓山镇了,老丈莫不是走错了方向?”
不老翁终于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蠢材,望梅止渴懂不懂?老家伙不这么说,你们早没力气走了。仓山镇有几家客栈,随便给你们住,加把劲,再有十里便到。”众人闻听,立时叫苦连天。
这次不老翁没有说错,直到入定时分,终于进了仓山镇,投客栈落脚。众人一天没吃东西,又赶了几十里路,早累得筋疲力尽,当下饱餐一顿,各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