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门,只见几名老仆正在打扫庭院,林宗岳解释道:“龙公子喜欢洁净,他住的地方,必须保证一尘不染,所以总有人在不停的打扫。”林芳菲淡淡说道:“那也没什么必要。”在她心目中,浪随心才是最好的,父亲对其他男人的任何褒奖,她都听不顺耳。
几名老仆认得林宗岳,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向他见礼。林芳菲见几人俱有六十岁开外,却精神饱满,印堂发亮,内功修为均是不俗,不免暗暗惊叹:“难怪碧海重楼名震武林,龙行云和他麾下的三君子自不必说,单单几个打扫庭院的老仆,放在江湖之上,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她不知内情,碧海重楼里面,有很多都是曾经名躁一时的显赫人物,只因败在龙行云手下,心悦诚服,甘愿留下为奴为仆,以便时时向他请教武功。
正寻思间,一名老仆引着他们向后面走去。挡在面前的第一栋楼是座大殿,前后两道门完全敞开,众人穿了过去,只见第二栋楼的建筑风格与第一栋相比,又有很大不同,如果说第一栋是正殿,**肃穆,第二栋则显得随意许多,但若细看,每一处又是独具匠心,设计得格外妥贴。
碧海重楼前后共五栋主楼,每栋两层,均是一般高矮,但随着山的走势,后面都要高出前面一截,所以从远处看层次分明,仿佛几栋楼叠在了一起。待得进入第四层院落时,眼前景物陡然一变,曲桥流水,假山池沼,一栋精致华美的小楼傍水而建,一扇扇轩窗或开或闭,粉纱飘飘,依红偎翠。世人皆知碧海重楼美姬如云,这栋楼正是佳丽们的居所。刚刚吃过午饭,她们大都在楼下闲坐,凉亭里、假山旁,三五成群的嬉笑打闹。
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笑笑,你把我的钗子弄折了,这可是公子送我的礼物,看我不打死你个小浪蹄子!”另一个声音俏皮的道:“来呀,追得上我便给你打。”
林芳菲吃了一惊,甩头看去,只见一名女子披头散发,正跳起来追赶前面那姑娘。原来几个人在打闹时,不小心弄折了她的钗子,当然,她这时也并非真打。披发女子轻功竟然不错,双袖一招,宛如腾云驾雾般飘到那姑娘逃逸的假山上面。那姑娘更不含糊,长袖卷出,击她面门,伺她身形稍微一滞,翻了个筋斗,双足踩在山旁一株古柏的枝干上,回眸笑道:“来呀,来呀。”披发女子大概力所难及,仰脸叉腰道:“有本事下来跟我打。”那姑娘笑道:“我偏不下去,你待怎样,咬我啊?都是公子偏心,多教你几招武功,害得我打不过你,但你也追不上我。”随着她说话的抑扬顿挫,柏枝犹如波浪般起伏不定,她好似钉在了上面一般,裙角衣袂飘飘摆摆,煞是好看。
林芳菲看清她的面容,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一双星眸顽皮的闪动着,不敢说倾国倾城,却也堪称娇俏可人。起初听披发女子叫她名字,林芳菲想起白石堡中的那个笑笑,一看之下,不禁啼笑皆非,心道:“两个人相差何止天上地下,原来仅仅是重名而已,倒吓了我一跳。”
最后一层院子,便是完全属于龙行云的天地了,院内十分简单整洁,没有栽种花花草草,只在偏左的位置有一株高达数丈的合欢树,绿荫如伞,下面一张石桌,两只石凳,桌面上划痕交错,刻有一方纹枰。李煜每到此处,除了品尝碧海重楼的美酒,欣赏群姬的歌舞,便是与龙行云斗棋,两个人旗鼓相当,互有胜负。
老仆将林氏父女引到一楼会客厅,道:“林将军稍坐,老奴上楼报与公子。”林宗岳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携女在客位上坐定。这老仆本名卫争光,绰号“无道天尊”,十年前在江湖上可谓家喻户晓。听那绰号,便知他绝非善类,一次碰巧被龙行云遇见,三招将其击败,本打算铲除这个祸害,禁不住他起誓发愿,表示一定痛改前非,并愿意在龙行云手下为奴。当时龙行云正在筹建碧海重楼,缺少人手,便饶他一命,把他留了下来。
片刻之后,楼上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近,林芳菲一颗心砰砰直跳,便似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向自己袭来。卫争光径直出了楼门,接着楼梯的拐角转出一人,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一袭长衫黑如墨染,五官端正,器宇轩昂,果然是一表人材。
林宗岳起身抱拳:“龙公子,久违了。”林芳菲也随父亲站起来,道了个万福,心说:“原来他就是龙行云,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嘛。”
龙行云向父女二人还礼,目光扫过林芳菲,不由得一怔。为免唐突佳人,他不敢多瞧,转向林宗岳道:“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林宗岳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我来引见,这是小女芳菲,此番我找龙公子商谈大事,顺便带她出来,开开眼界。”
龙行云何等聪明,立刻想起柳狂书回来后讲述的杭州之行,心下暗笑:“狂书这次可看走眼了,他口中的‘林方飞公子’原来是个女流!林宗岳敢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小姑娘监办,可见她必有过人之处,没想到的是,她还生了一副花容月貌。”
南唐的练兵计划十分隐秘,否则传到赵匡胤耳中,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件大事,林宗岳必须派一名亲信监办才可放心,但身边又没有合适人选,最后想到女儿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又随父兄学了一身好武功。最重要的是,她自幼养在深闺,足不出户,外面无人识得,不易引起怀疑。于是详细交待一番,令她女扮男装,化名“林方飞”,并亲笔写封密信,谎称是自己的儿子,让她带给冷忘尘,用以证明身份。那日在厥山,林芳菲向铁面僧出示的正是这封密信,难怪铁面僧看罢不敢违命,立刻同易浩轩大打出手,救她和浪随心逃离险地。
怎奈千算万算,林宗岳却忽略了女儿终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与浪随心的一场偶然相逢,坏了他整盘计划。浪随心携白柠、文修抵达孤月山庄,林芳菲便已知晓,她先是告诫冷忘尘,浪随心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无论如何不准动他一根毫毛,因此冷忘尘才对浪随心另眼相待,群雄俱遭暗算,只有浪随心一人漏网。之后林芳菲又百般纵容浪随心,终于导致浪随心联手李五残,闯入密道,救出群雄。林宗岳追悔莫及,对这个女儿,他是不忍责怪半句的,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硬着头皮挨李煜责骂。
三人重新落座,龙行云命人奉上茶点,边喝边聊。寒喧几句,林宗岳话入正题,说道:“这次秘密练兵的计划失败,皇上龙颜震怒,我专程来到润州,便是想跟龙公子再寻一条良策,以解国难。”龙行云道:“在下虽非江南国人,根基却已扎在江南,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林将军有何妙计,但说无妨。”林宗岳道:“这时若从百姓中招募兵勇,一来引人注目,二来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具备强大的战斗力,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在江湖上聚集一批武功高强之士,一旦战争爆发,便可作为奇兵,杀他个落花流水。”
龙行云点了点头,沉吟着道:“这个问题龙某也正在考虑,林将军之言,与龙某不谋而合。”林宗岳闻言大喜,“这么说,龙公子决定再试一次了?”龙行云道:“再用老办法肯定不成,那些门派宗主吃过一次亏,必然有所防范,而凭冷忘尘在江湖上的震慑力,也不足以强迫他们低头,这次定要我亲自出面才行。”林宗岳急不可耐的道:“龙公子是怎么想的?”龙行云悠悠的望向林芳菲,微笑道:“首先,要找个借口把各路豪雄召集到碧海重楼,我有个主意,只是要麻烦林小姐,不知林小姐愿否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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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芳菲愕然道:“我能帮什么忙?”林宗岳道:“既是为了国家,只要小女力所能及,怎敢推托?”林芳菲却心里打鼓,寻思上次父亲委以重任,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这次不知龙行云又要让自己干什么,再有闪失,非但有负龙行云和父亲厚望,也对不起国家及南唐的百姓。
正犹豫间,听龙行云说道:“三月初三上巳节,在我们黎族叫作‘孚念孚’,是祭祀祖先及情人相会的重大节日。世人皆知我龙行云年过而立,尚未婚娶,这时若得遇心仪女子,在订婚之日大肆庆贺一番,也理所应当。借这个名义发帖,邀请江南各大帮派宗主来此聚会,相信即便有人怀疑,也不好不参加,待他们到了碧海重楼,再强迫结盟,试问谁敢不从?”
林宗岳父女立刻会意,龙行云是想让林芳菲扮他的情人。林芳菲道:“不,不行,这个我不能帮你。”龙行云略显失望,叹道:“也只有林小姐这等人材,方能令群雄信服。”言下之意,寻常女子自配不上他龙行云,而林芳菲天生丽质,又出身名门,说龙行云为她动心,合情合理。
林宗岳斥道:“龙公子说的好,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也是你将功补过的好机会。”林芳菲脸一红,为上次任务失败,她确实愧对父亲,但现在她正为浪随心魂牵梦萦,虽然明知这场婚定是假,也极不情愿,低声道:“我是个姑娘,又不是匹夫。”
林宗岳道:“龙公子文韬武略,俱属当世一流,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呢。纵然龙公子当真属意于你,那也是你的福分。”他倒是真希望得龙行云这样一个女婿,不但风光体面,对自己的前程也大有裨益。经过秘密练兵这件事,他深刻体会到“伴君如伴虎”这句至理名言,即便温厚仁慈的李煜,也有暴跳如雷的时候。而以龙行云和李煜的交情,加上他手中这股江湖力量的威慑,倘若结成亲家,自己的位置必然稳固许多。龙行云初见林芳菲时,眼中那惊羡之色,他看得清清楚楚,谁又敢保证不会假戏成真?
林芳菲自也明白父亲的意思,她不好在龙行云面前说些轻视的话,只淡淡的道:“那是自然,龙公子一表人材,英雄了得,是姑娘们朝思暮想的那种男人。只是女人也分很多种,有一些是不喜欢做梦的。”别人做梦都想嫁,她不做梦,自然就没那个想法,这话说得既明白又得体。
林宗岳初听她那几句,心花怒放,到得后来,脸“腾”的红了,一时接不过话来。龙行云笑望着林芳菲,心想:“这位林小姐还真让人动心,不但容貌极佳,而且冰雪聪明。可惜她的心思,多半已经放在了那个浪随心的身上。”对于浪随心,龙行云也听柳狂书说起过,知道他跟林芳菲交情不浅,但如今得知林芳菲实为女子,二人之间,便恐怕并非交情不浅那么简单了。他倒真有一种冲动,想要见见那位能让林芳菲情有独钟的小子是何许人也。
龙行云打个哈哈,笑道:“林将军言重了,能讨林小姐欢心的人,才是真有福气。不过今日咱们谈论的是家国大事,我不敢对林小姐存任何非分之念,只是借个引子,召集群雄,林小姐若不答应,我只好一一威逼利诱,难免耗时费力。”
林芳菲心念忽动,不由担心起来,略一深思,说道:“龙公子若答应我不找无德帮的麻烦,我便帮你。”无德帮尽是些地痞无赖,唯一能摆得上台面的,只有一个浪随心,毫无疑问,假如无德帮在龙行云的计划之列,白欢喜一定还会派浪随心前来,而且像上次一样,临行前叮嘱浪随心,无论如何不能将无德帮拱手于人。浪随心是个信守承诺的男儿,届时不肯屈从,若与这位“杀人只在一笑间”的龙公子发生冲突,可就不会像在孤月山庄那么幸运了。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把无德帮排除在外。
林宗岳面色一沉,“放肆,龙公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南唐,他自有他的打算,你怎可从中阻挠?”林芳菲并不理会父亲,冷若冰霜的盯着龙行云,显然没有通融的余地。
龙行云心下苦笑,知道她又在维护浪随心那小子,道:“无德帮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没一个有真本事的,召来也没多大用处。上次利用商神医的奇术控制人脑,可以令各派宗主附首听命,将下属聚在一处,秘密操练。但这次不同,仅仅是结盟而已,之后必将各回属地,战争爆发再聚到一起,这便须个个身手了得,即便做不到训练有素,也能凭借自身武功,以一当百。”
林芳菲松了口气,笑道:“龙公子是答应我了?”龙行云点头笑道:“我龙行云一言九鼎,还会欺骗一个姑娘家不成?”林芳菲大喜,“我林芳菲一言就算没有九鼎,也至少八鼎,便这么说定了!”话一出口,立时又想起自己口中的“八鼎”,还是跟浪随心学的,那时自己不准他在孤月山庄乱闯,免得惹火烧身,他便笑称自己“一言八鼎”。想到这她芳心欲碎,复又转喜为忧。
龙行云笑道:“林将军携令爱来到我的碧海重楼,我须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今日两位就不要回去了,一会儿我带两位逛逛景色。”
林宗岳道:“润州距金陵不远,我已来过无数次,什么风景名胜没逛过?倒是小女初来乍到,龙公子若得闲,只带她出去逛逛就好。”他说的是实话,却也有成全二人单独相处的心思。
林芳菲又一皱眉,心想若再拒绝,未免显得过分清高了,于龙行云和父亲脸上都大不好看,只是逛逛风景而已,那也没什么的,既来之,则安之。龙行云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便令人安排林将军歇息,待我们回来,再吃晚饭。”他唤来仆人,交待一番,向林芳菲道,“我们走吧。”
二人出了大门,取道上山,一路边走边聊。林芳菲有意无意的同他保持一段距离,龙行云也是规规矩矩,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目视前方,所谈之话,也全是润州名胜古迹,野史传说,对武林却只字不提。林芳菲基本上只出一双耳朵,偶尔应答一声,遇到格外感兴趣的,才问一问他。给她的感觉,龙行云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易相处,他的言谈举止,甚至配不上他的身份。原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龙公子,必是个孤傲自负之徒,而此刻身边的人,却更像一个体贴宽厚的大哥哥,并不吹嘘他在江湖上的那些显赫事迹。加上适才龙行云阻止林宗岳谈些令她不快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她对龙行云也多了一丝好感。
龙行云带林芳菲登上山顶的金山塔,放眼望去,一片开阔。此塔建于齐梁之时,为砖木结构,八面通风,面面有景,与山脚的金山寺配合得恰到好处。金山其实并不高,但因为这座塔的存在,整座山立刻显得巍峨起来。从这里向下望去,江水被一分为二,从金山寺和碧海重楼的琼楼玉宇旁边缓缓绕过,再合而为一。
林芳菲正陶醉在这如画的景致中,忽听龙行云说道:“人必得站在高处,方能领会到最佳的风景。”林芳菲一怔,听他此话似乎另有所指,甩头向他瞧去,却见他悠闲的望着水天相接之处,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林芳菲心里不快,道:“我们回去吧。”龙行云笑道:“林小姐驾临金山可不容易,时辰还早,再多转转吧。”林芳菲摇头道:“不,不,没什么可看的,我想回去。”龙行云道:“下面的金山寺是礼佛拜忏的好地方,据说十分灵验,林小姐不想去许个愿吗?”“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