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她看来?
这句话听得墨澜一惊,第一反应便是试探。她只不过是个火头小兵,平素除了送饭与沈亭并无接触,大抵除了“报告将军”或是“属下告退”之外不曾说过其他话。如今战事一起,他却忽然向她征求意见,不免太过唐突。
她抬头对上沈亭的目光,眼底不见波澜,只是有着淡淡的不解。
若是寻常将士听到这句话或是大喜赶忙进言,亦或是大惊直言不敢。不过墨澜到底是将门之后,这点骨气还是有的,虽想立功亦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是不卑不亢的看着沈亭。沈亭却只是微微扬起线条分明的唇角:“彻夜苦读兵法舆图,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倒三缄其口,不敢言语了?”
墨澜有些讶然的看到他眼底挑衅却又显出些欢快的笑容,心下一片雪亮。
既是长期出入主营,近距离接触军事机密的人,将军如何会不在意?何况虽是立了军功居然只是被晾在一旁,怎么想都觉得蹊跷。想来是沈亭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只怕已派人观察她许久。只是看这态度,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似乎并未被发现。墨澜松了口气,又暗骂了自己一声,也就不再推诿上前看图。
其实这舆图她早已烂熟于心,甚至也亲自去看过那块地方,不过墨澜还是看得很仔细,斟酌半晌才慢慢道:“属下觉得这一战当战,但不可正面迎战。”
沈亭仍然嗜着那抹淡淡的笑容,看不出喜怒:“这点大家心中都有数,只是如何不正面迎战,却并未有结论。”
“属下斗胆请问,敌方将领是何人?”
“阿努耶手下第一猛将,柯什。”
这个名字墨澜听过,不仅是北烛王长子手下的一员猛将,同时亦是北烛数一数二的勇士,据说力大如牛,本就能以一敌百,更为麻烦的是,此人不仅武力超群,更是狡诈多疑,要让他在寻常陷阱里吃亏不是易事。
墨澜细细一想,轻轻笑了笑:“不是难事,只是要多绕些弯子。”
沈亭不接话,看着她意思是,请继续。
墨澜探指指向通天谷的位置,低声:“我们可利用此山谷。”
山谷地形易守难攻,用兵之人皆知,何况多疑如柯什?沈亭起初对她所指之处不以为意,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然而往后每多听一分,他的眼神也愈发的凝重,只是这凝重之中,却又隐约放出些异彩。
待墨澜说完,他看她的目光也完全变了。
沈亭负手沉吟,过了会才道:“你用险计。”
墨澜眸中沉着,语气亦是笃定:“兵者诡道,何况想要以少胜多,本就只有冒险一途。属下不过是将这‘险’度降低。这自然只是属下拙见,用与不用,全凭将军做主。”
话已至此,她知道沈亭必定已有考量。
沈亭缄默不语,看了她足足半盏茶的时辰,终是开口:“知道了,你也先下去。”
墨澜躬身,转身退了出去。
……
……
近日夜里多是思忖关于战事的事,墨澜挑灯苦读,等到白日将心中所想悉数告知沈亭,她便也就没再半夜溜到伙房去,而是抽空会去一下马厩。
说来也是奇事,自从那日她没再多熬夜,罗汐竟也自动自觉的不多来叨扰了。墨澜起初只当他没事找事,非要在别人干正事的时候来胡搅蛮缠,到底总觉得有些费解,便寻了魏仲文随便安了个名字把事情说给他听,战略部分自是略过不提。魏仲文听她言简意赅说完,摇了摇头直叹息。
墨澜没觉出自己说的有何不对,看着魏仲文的表情只觉奇怪。
魏仲文叹了又笑:“你那朋友,是个笨蛋。”
他听了半天,一开口居然骂的就是自己。墨澜一怔,顿时觉得不服,瞪着魏仲文:为什么?
魏仲文读得懂她的眼神,笑着摇头:“照你所说,你的朋友性子倔强,你那个朋友的朋友没事老去打扰,实际却帮他点出要点,无非只是不愿他太过劳累,变着法劝他早些休息。如此好心反倒不被理解,你那朋友不是笨蛋是什么?”
一语中的,墨澜怔住,竟是半晌没回过神来。
——怎么就没觉着这个罗书生平日里有这么好心呢?
心事既解,墨澜到底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些小感动的,别的不说,就是给他开的小灶都还要加量。罗汐那厢吃货自然是受宠若惊,不过没等他惊完,墨澜早就沐浴完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被他知道墨澜扔下他是为了去看一匹马,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墨澜刚到马厩,即刻便听到一阵激动的嘶鸣,墨澜一抬眼就看到那匹被单独关起的黑马,轻轻的把手指抵在唇上摇头,黑马十分通人性,立刻就安静下来,只是难免还是兴奋的擦着前蹄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她。
而那匹马自然就是逐月。
逐月是墨澜在来的路上顺手收服的,它通体乌黑,额心一点电光白,鬃毛飘逸如风,皮色发亮,四肢强劲,十分神骏。但骏马有的却是暴烈脾气,寻常无人驯服,被关在马厩中无人敢骑。墨澜那日路过看见,不忍它长期被困,便问主人买下,马主人不愿割爱,扬言墨澜若是能骑着它绕城一周便将逐月白送给她。墨澜自诩耐性过人,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加上功夫了得,驯服神驹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她到底还是不敢拉下面子白要人家的爱马,不过即便是付了钱那马主人还是两眼充血的瞪着她,而逐月却只把屁股对着前任主人头都没回。
她领着逐月前来,本是不想埋没它,不料自己也是自身难保,白白浪费了一身骑术武艺,也累的逐月只能继续困于马厩之中,只能她偶尔前来看看。逐月性子火爆,旁人近不得身,便是见到别的马也是张口就咬,只能单独关起,若非墨澜还来照看,逐月只怕早就郁闷至死。
因此每每见到墨澜,逐月总是显得十分兴奋,恢恢的叫着,亲昵的用头去拱墨澜的手。
“逐月。”墨澜轻轻抚摸着逐月的鬃毛,顺手拿起食槽里的干草喂到它嘴边。逐月难得温顺,一边吃着一边打着响鼻,湿润的气息喷了墨澜一手。
墨澜唇边刚刚染出笑意,另一只手却从她身后伸了出来,轻轻的抚在逐月头上。
她先是一怔,然后迅速反应回头,看见的却是沈亭刚毅沉静的脸,顿时脱口:“将军摸不得!逐月脾气不好会咬人……”
“它叫逐月?”
沈亭的声音很淡,清冷的像是他暗色眼眸底下的神色。墨澜一愕,却见逐月居然并不发怒,反倒乖顺的由着沈亭轻抚,只在心中松了口气,觉得到底是有灵性,马也许比人更会看人,便不再劝,低头沉声:“是。”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二人之间并不多话。墨澜不便说,沈亭不知道如何说。可是如此氛围却不显唐突。就仿佛那日她被他强拉着饮酒,虽是无话但也自在。
不过……他大抵是不记得的了。
那场意料之外的一醉来得太意外,意外到她不知道原来自己景仰之人就在眼前,意外到她从未料到,自己的第一场醉,并不是和君未已……
君未已。
墨澜难得在眼中透出苦闷的颜色。
也不知道如今他和馨儿成婚了没有,也不知道她这般任意妄为,爹娘是不是会着急的多白了几根头发。
娘亲兴许会,但是爹又何曾在意过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呢?
墨澜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回想起来难免怅然。沈亭看不懂她心中所思,只是看着她平静的表情下眼神却比平日里复杂,也不追究,又侧过头去看逐月:“不问我为何在此?”
夜里到此,却又不多别的话,无非就是为了那日的战事。墨澜心中有数,淡淡的看着他:“将军想必是有结果了。”
沈亭唇角慢慢的浮出一抹赞赏的笑容:“我果真没看错人。”
说着又道:“不错,我决定用你的计策……不过,我却还有一个问题。”
“你的计中有用到饵兵,但凡用兵之人皆知饵兵不食,墨澜,我很好奇,你到底要用什么方式诱他吃了这诱饵?”
墨澜看着他,忽然也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那么,只逼他不得不吃。”
她说此话的时候墨色的眼眸亮的惊人,沈亭呆了呆,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恍惚,只觉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是如此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只愿为国肝脑涂地,眼神这般明亮,仿佛燃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正如多年前的自己,
……
……
第二日,墨澜接到军令调离火头营,正式以骑兵的身份进入骑兵营,为沈将军直属调动军。
军令方达,全火头营皆是吓了一跳,魏仲文先是一怔,旋即惊喜的反应过来,还不及道喜,第二道军令又霹雳般的炸进火头营——
——骑兵营墨澜,入营即为小队队长,号两千精骑,为逐月骑。
此令一出,魏仲文顿时傻了眼,吴兵卫下巴吊着半天合不上,然后一旁有人“哇”一声直接哭了出来,看起来与那日她升职时那个感动的默默抹泪的同僚有九分相似……
果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墨澜对此倒是没表现出太多惊讶,昨日一谈她心里多半已经有底,若真要说别的,那恐怕就是沈亭用人的大胆程度,仅凭昨夜一会,他就断定她的骑术能担此重责?
而依沈亭的话来说,便是:“骑术不好还能驯服逐月?我看上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神驹。”
凭马可辨主,沈亭到底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墨澜嘴上不说,心里对他的佩服又攀升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