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四姨太梅氏取了金创药回来,端坐在她房中的已经不是那黑瘦寡言的灰衣少年,而是一个俊俏白皙的少女,解开了束起的墨色长发慢慢的拿着剪子修着发尾。桌案上一杯茶水已呈乌黑,本是雪白的帕子上也透出了些斑驳颜色。
若仔细去瞧那女子,五官相貌与那少年别无二致,正是墨澜。她白皙的左颊高高肿起,清晰的印着五指红痕,再往下唇角也已迸裂,想来那一耳光该是有多狠。
而那传闻中又黑又瘦又哑的墨家三子,居然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梅氏叹了口气,拿着药瓶便靠着墨澜坐下。墨澜见母亲回来,很利落的重新束起一头长发,然后抬着眼眸看着她。梅氏用手指沾了药膏抹上去,见她疼得脸颊一抽,下意识的咬住唇,另一手便朝着她另外半边脸挥过去,“啪”一声脆响,墨澜另一边脸颊也遭了秧。
梅氏冷冷道:“我说过咬唇这个动作太女儿化,给我改掉。”
墨澜不说话,但显然已经没了刚才的动作。
梅氏很满意,继续细细的给她上着药,看着她一直沉默,甚至连眼神都不见波动,手上动作未停,却毫无波澜的问了句:“觉得委屈?”
“……”
墨澜只是抬了墨黑的眼眸看她。平日里她不多说话,凭着一双眼睛能叫他人读懂自己的心思,但如今在梅氏眼中,这双眼眸却真如大海般平静无波,什么都读不出。她有些无奈,便道:“叫你在人前少说话,是怕你那女儿家的声音泄了底,如今屋内只得我们母女二人,你若有话但说无妨。”
墨澜垂了眸只道:“不敢。”
梅氏道:“我知道你委屈,也指不定还在怨我。可是我却是为了我母女着想。你难道想和你的那些姐妹一般,寻常着养大,再等着被安排嫁给不爱的人?我这般虽是误了你,却也是真的为你好。”
梅氏本是青楼女子,却也是个极有手段的女子。十九年前她勾到了当时名声显赫的墨文飞,并借着怀孕一步登天。只是初入门时因身份低贱在墨府十分不受待见,生产时却又只得一女,她心有不甘,便买通产婆谎称生了个男儿。
当时墨文飞求子一事已在帝都闹得沸沸扬扬,老三为子一事迅速的传遍了整个帝都,甚至连皇帝都亲自|慰问。墨文飞喜得贵子,笑的自是合不拢嘴,一日都要来看个四五次。母凭子贵,梅氏也借此咸鱼翻身,自此在墨府之中无人敢小觑。
只是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因为有一次梅氏外出,墨文飞塞外回京第一个便来探望宝贝儿子,在给孩子换尿布的时候发现了问题,待到梅氏赶回为时已晚。
墨文飞得知被骗十分愤怒,在家中与梅氏大吵一架。然而恼归恼,墨澜是女儿身这件事终究还是没有声张出去。当初生子一事全城皆知,还惊动了圣上,且不说说破之后墨文飞面子上挂不住,只怕这墨府还要挂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只能将错就错。甚至连家中其他妻妾都无从得知,只知道老爷与四姨太大吵一架,从此对那视若珍宝的儿子嗤之以鼻。
而偏偏这墨澜生的便是又黑又瘦,在墨家一群明艳照人的莺莺燕燕当中尤其的鸡立鹤群,难免遭人嫌弃。谁又晓得这炭黑的肌肤也是梅氏为了掩饰她的性别而用的方法,自幼便用了特调的黑膏替她涂上。照着梅氏的说法,一个女子想要成功的扮作男人,若非真的女生男相,便是生的十分丑怪,而偏巧墨澜两样都不是,只能寻着法子将她变得丑怪些。
说来说去最无辜的都还是墨澜。
梅氏抚摸着她的脸:“澜儿不要怪娘,咱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到你爹真的老了,若是没有儿子,那么便是他再不愿意,这兵权始终是要交到你手中。你若能立下奇功,令皇上惜才不忍杀你,那么这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若是不能,也能一生衣食无忧,至少比被配给那些个臭男人要好得多。你若喜欢,将来自己收了几房男侍养着,旁的当你是断袖便罢了,你自己欢喜便好。”
墨澜看着她,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悲悯。
梅氏替她上好了药,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给她:“这是新的黑膏,用的是新的配方,一般用水也洗不下来,要用酒才成,你常常练武出汗,这般倒替你省事不少。你脸上这伤,用这黑膏遮一下便也瞧不出了。”
墨澜接过,又看着她道:“我要配方。”
梅氏叹了口气,又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过去:“早就知道你这孩子的心思,配方在这,日后若是用完了也自己解决,为娘不会再管。”
墨澜接过看了一眼便纳入袖中,只道了声“多谢”。
……
……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街道上空无一人。
此时一个身影忽的从墨府院内翻了出来,十分轻巧的落地。那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慢慢的站起身。她着了一身墨府丫鬟的绿罗裙,梳着丫鬟专有的发髻,肌肤白皙,面貌俊俏清秀。她抬起墨黑的眼眸扫了一眼四周,眼见四下无人,便提着裙角飞快的离开。
那人静悄悄的寻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躲着,待到日至中空,街道已经热闹了起来,大多店家已开门做生意,她才极不引人注意的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隐在了人群当中。
……
……
“我家将军想要这种样式的刀,锻造方法写在图纸里了,还请师傅过目。”
绿衣少女将一张画了样式方法的图纸交到铁铺的师傅手中,那师傅定睛一看,不由“呵”了一声:“我说这位姑娘,这刀型虽是普通的贴身短刀,可这锻造方法可是锻造精钢的法子,考的就是技术底子,实在为难人啊!”
少女微微一笑:“帝都金铁铺的掌柜师傅若都没能力锻造此刀,这天下间能打造这刀的只怕再无他人。”
说着又摸出一打银票压在案上:“只请师傅用心打造,这只是定金,剩下的部分会在取刀时一并付清。”
眼见少女出手阔绰,对这规矩又是极其了解,金师傅也不再推脱,只豪放的大笑:“好,我就喜欢姑娘这种爽快人,定会准时打出,不过短刀小巧轻便,只怕不是将军要用的东西吧?”
少女看着他,墨黑的眼眸中隐隐流出凌厉的光芒,唇边仍是微笑:“师傅猜的不错,只不过这将军府要用的东西,做奴婢的也是不敢多问。”
金师傅点头:“这规矩我也是懂的,姑娘放心,既是交到金某手中要打的刀,金某必定不负所托。”
少女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出了铁铺,她转了个弯,缩进一个羊肠小道中,又进了一间药店,从袖中摸出一张药方递到药店掌柜面前,又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案上,十分有礼的笑道:“掌柜的,请照着这方子帮我熬药,我要五瓶。”
接着便是布店。
……
……
一日下来,要买的东西几乎买齐,天色也已渐渐发暗。
绿衣少女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人烟渐稀,墨府门口素来守卫森严,她虽是为了避人耳目换了女装来采购些必需用品,但想要简简单单的进出墨府,倒也是件难事。
来往的人虽不多,但与墨府有些交情的看到这个少女却都觉得既陌生又熟悉,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但是却又不记得墨府里头有这么一个丫鬟,想了半天一无所获便也只好放弃。而少女只抬眼扫着四周,只待无人路过,便可从墙上翻回去。
那相貌,那眼神,正是墨澜无误。
墨澜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穿着女装出门。墨家老三这个墨澜的名字是个烫手的山芋,平日虽是男儿身份,但为了不让他人看出破绽,最好的方法便是少与人接触。只是这方法到底不万能,比如有些事她想要瞒着梅氏和墨文飞的时候,她也会换了一身女装出来,毕竟从来无人知道她,便是觉得眼熟,也不会有人把她和墨家的老三联想到一起,甚至连她的姐妹都无法辨认。
这看起来是个好招,但实际上墨澜也还是在这招上吃过亏,比如她第一次违了母命擦去了一脸黑膏匆匆套了身不合身的丫鬟衣裳冲出墨府打了一架,只是因为她在回来的路上看到那个小小的白衣男孩被一群牛高马大的男孩子围着欺负,她记得那个男孩子,很斯文很漂亮,来到墨府的时候她也只敢躲在一旁偷偷的看一下。所以那天她才会那么不顾一切的出去把那几个高她许多的男孩打趴在地,然后再迅速的溜回来,可是还是被梅氏抓了个现行,然后就是一顿藤条伺候。
那一顿毒打打得很疼,她两条腿都几乎被打断,但是她心里却一点都不后悔。
后来她再见到他,他已经认不出她了,但却会拉着她的衣裳问起她来,她觉得十分开心,与他也日渐交好,后来墨馨粘着她,身边又多了个叽叽喳喳的丫头,她虽还是什么都不能同他们说,却也觉得满足。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喜欢上君未已了。
可是如今那个人,却要娶自己最亲的妹妹为妻。
墨澜从小被梅氏以男人的标准教育成长,只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受了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挨过不少打,练武也受过不少伤,却不曾掉过一次泪,发出过一声抱怨,铁血的性子怕是寻常男儿都要自愧不如。只是与外人接触颇少,本就对情感上迟钝些,这等儿女情长之事更可谓是一窍不通,何况对于她而言,即便是喜欢,以她的身份也什么都做不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觉得心中酸楚,正好四下空无一人,她向后退了两步,起身一跃翻过墙去。
……
……
君未已摇晃着从墨府正厅来到中庭,正好来到那日与墨澜闲聊的桃树下,春意盎然,一树粉桃开的正艳,纷纷扬扬的在风中落了满树花瓣雨,和着月色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今日他上门来向墨家提亲,不出所料,他才说明来意,墨老将军便是满口答应,喜滋滋的留了这个准女婿用膳,一时开怀畅饮了一番。他的酒量本就不大好,但墨文飞盛情难却他也只得奉陪,酒过三巡,他觉得有些昏沉,寻了个借口出来透透气。
墨馨害羞避而不见,墨澜今日恰又不在府上。他一人来到中庭,心中觉莫名的空虚。
君未已看着这景色怔了须臾,只觉得这满目月下落花如梦如幻。想是方才酒饮得多了,竟连意识都不大清醒,想来也是有些醉意了。
既是醉了,叫他瞧上一眼那个女子该多好。十年了,他寻了她十年,却一次都没能见到她,那一面如此奢侈,便是梦中一会都吝于给他么?
此时,一道嫩绿色的身影从他的眼前掠过。
君未已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绿衣的丫鬟从他眼前走过,那张脸虽于记忆中的孩童容颜略有不同,但却分明就是他记忆中那个人,那人逐云踏月来的飞快,迎着满头落花,转瞬便到了他的眼前,看到他时也是满脸讶然,然而脚步却不停,掠的比之前更迅速。
君未已只怔怔的抬手,却连她的衣角都未触到,那女子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手慢慢的又收回来,扶着额怔怔的笑了起来,向后一仰便倒在草地上。
果然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