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是洛宁兮将她送回了墨府。
彼时除了看门的, 大多数人都已经就寝。墨澜有些羞赧的同他道别,洛宁兮却只笑吟吟的看她:“明日还有见面机会,可你若要留我, 我可以不走。”
“少臭屁!谁要留你……”墨澜口是心非, 转身就走。却听到身后男子温柔的声音:“晚安。”
墨澜顿了顿步子, 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也是。”
……
……
第二日清晨墨澜习惯性早起, 洗漱完毕刚要练刀, 却被墨文飞唤道房中。
墨澜以女子身份回京受封,事先却未和家人打过一声招呼,对于墨文飞总是会找她谈谈这件事也有了心理准备。是以在退开书房房门, 看到满脸肃然的父亲看着手里的兵书时,还是十分坦然的低下了头:“爹。”
见到是她, 墨文飞只淡淡的合上书卷, 沉声道:“你的伤无碍吧?”
墨澜低头道:“已无大碍, 让爹担心了。”
“坐吧。”
墨澜依言坐下,本以为墨文飞总该开口质问她为何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天下, 谁料他只沉吟半晌,道:“听守卫说,昨夜送你回来的是镇安王?”
显然没料到话题竟偏的这么远,墨澜有些愕然的抬头看了眼墨文飞,却见他并无闲聊之意, 只好老实承认:“是。”
“听说当初落崖, 亦是他不眠不休星夜兼程赶到邬岭, 平定乱军才来得及将你二人救下?”
“……是。”
“我还听说……”墨文飞顿了顿, 抬起一双同样墨黑的眼眸看着她, 目光犀利,叫她无处可躲。
“你与镇安王早年相交, 乃是旧识?”
墨澜震了震,看着老父脸色黑的赛锅底,仍旧垂眸老实应道:“投军路上结识……说不上是早年相交,只是托词罢了。”
墨文飞眼眸牢牢的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澜儿,自幼我与你说的那些,你可还记得?”
墨家人生而为国,万死不辞,生而为君,肝脑涂地。
十数载的教育,墨澜没有一刻敢忘。如今听他说起,只垂首低眉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又道:“可是爹,镇安王并无称帝之心……”
墨文飞冷笑一声:“无称帝之心?澜儿,你才认识他多久,便对他如此信赖有加?若换做旁人,岂非早已死心塌地?”
“镇安王手握重权,你可知晓?镇安王手段毒辣,你可知晓?镇安王的雄才大略和狼子野心,你又可知晓?!”咬出最后一字,墨文飞怒而拍桌,又道:“十五岁前百病缠身,十五岁后却忽的好起来,还习得一身武艺上阵杀敌?!若非以前畏惧兄长杀害故意作秀,此后利用战争保全自己,这等荒唐故事,你信吗?!”
一字一句,莫不是刺进墨澜心里,她咬紧牙关,只坚持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一身武艺兵法全是墨文飞倾囊相授,墨文飞防着洛宁兮,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可即便如此,在她印象里,他却只是个会笑会闹会泼皮耍赖的大夫,是个一顿美食就能满足的吃货,是会对她缱绻温柔耐心诱导的男子……
即便有时他眉目间流露出那些让她陌生冰冷的神色,却依然尊重她信赖她,坏起来的时候会捉弄人,但却是全心全意待她好。
她认识的洛宁兮只是这样看似复杂却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人。
墨文飞叹了声:“皇上到底是对这个同母幺弟太过心软,若是早早除去也就没那么多事。澜儿,我且问你,若有朝一日镇安王叛变,你当如何?”
墨澜抬眸看着自己的父亲,仍是那三个字:“他不会。”
他是如此自由散漫的人,那样冰冷的高位,他不想要,也不会要。
墨文飞眼神凌厉的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女儿,见她玄色的的眸中没有丝毫动摇,即便是此刻被他斩于刀下,她的眼神应还是无半分变化。
对峙半晌,墨文飞才长叹:“也罢,你出去。”
墨澜起身,就在离去前,身后响起老父冰冷的告诫:“澜儿,最后劝你一次,不要与他过分亲近了。为父不想见你日后为此人落一滴泪。”
墨澜并未回答,只断然推门而出。
……
……
时值正午,又当盛夏,最是火热的天气。
是以大街上人烟极稀,避暑的避暑,乘凉的乘凉,生意最好的莫过于酒肆茶楼,三五成群围坐一桌,或听书或闲聊,无一不是一派闲散模样。
期间聊得最多的,莫过于凯旋而归的征北大将军墨澜。女儿身一事已尘埃落定,没甚噱头好嚼,话锋一转自然而然便只这么一个,这么大一朵霸王花,到底花落谁家。
大家兴致勃勃口沫横飞的聊得起劲,有说嫁将军,有说嫁大官,又有说嫁皇亲国戚的,全然没注意到本尊正幽幽的缩在某个墙角里喝酒,甚至大抵连她女儿装是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
自然更不会去注意为什么一个美人要自己躲在角落里喝闷酒了。
墨澜自己一杯饮尽,慢慢的又替自己斟满。身份既明,她出门已经不需太多伪装,只还习惯性的穿了一身男装,但那张白皙秀丽的脸怎么看怎么女人,竟如此也无人认出她来,不知是幸或不幸。
更何况她如今心里很不痛快。
方才从墨文飞房中出来,她便一直板着张脸练刀,刀刀杀气凛然,寻常人瞧着只有后怕,一室等着巴结讨好的竟无一人敢上前。末了,她收了刀子大步踏出门去,也无人阻拦。除了一个早已守在门前的传话小厮见她满身戾气出了门,战战兢兢的道,有位公子约将军午时到聚香楼用膳。
墨澜这才脚步一顿,想起昨日之约,遣了那人回去说家中有事,实不能赴约。接着转身回了墨府,再从中庭的矮墙跃出去,躲进一家酒馆里便不出来。
她怕见他,这个时候,她怕见他。
即便方才在墨文飞面前如何信誓旦旦,坚定决绝,她还是害怕。她从小自诩坚毅过人,顶天立地,并无可怕之事。可如今一旦涉及到他,她却是不可自已的害怕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怀春少女患得患失的情怀,她只知道自己该信他,却又怕自己真的全然信了他。
闷酒最易醉人,酒过三巡,墨澜已有些醉意,大着舌头叫唤:“店家……再来一坛!”
店家急急上酒,她还来不及满上,已有人将她的手按住,声音很温柔很好听:“你醉了。”
墨澜低着头抬眸撇他一眼,依稀看见那人一袭白衣,生着一张好看的脸,一把将他的手拂开,声音里有些恼怒:“你管我!我不会醉,我怎会醉……”
那人像是很无奈的勾了勾唇,夺过她的杯子斟满,柔声道:“好,你没醉,那我陪你喝。”
她眯着眼眸看他一杯一杯的喝,觉得十分可笑:“你喝什么?你凭什么喝我的酒……你该去吃你喜欢吃的……帝都小吃很多,我还欠着你……你把酒给我……”
说着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她趴在案上只低声喃喃着:“洛宁兮,我到底该不该信你……”
那人握杯的手一颤,看着眼前已然睡去的女子,伸手想去触她的鬓发,抚她的眉眼,可堪堪顿在边缘,又收了回来。
那人低叹了声,透出十足十的无奈痛心:“小澜……”
他明明是最了解她的人,可如今,却也是离她最远的人。
案上趴着的女子只闭着双目,白皙的脸上呈出醉酒的娇艳色泽,再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