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的宣旨太监来了,一时间,全德楼上下都被惊动了。
就是当年,全德楼还是六皇子的产业时,来过镇北侯,也来过靖南侯,却唯独没有来过陛下的圣旨。
很多人都已经在猜测了,
莫非是陛下也馋这全德楼的鸭子故而派出宫内的公公特意过来买一只回去尝尝?
哎哟,这可了不得,这全德楼的鸭子岂不是要成贡品了都!
当然,若是此时全德楼还是六皇子掌握,肯定不会浪费这次机会,必然会派人“含沙射影”“欲盖名彰”地传播出去。
一只鸭子,对于燕京里的权贵而言,真不值钱,光卖鸭子,也赚不得什么利润,真正赚钱的,是附加在这只鸭子身上的东西。
说白了,就是那“面儿”!
例如自己那姓郑的兄弟,鼓捣出的香水这类的,才是真正地吸金利器。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当年,其实也没几个人知晓这全德楼到底是谁家的产业。
宫廷侍卫开路,宣旨公公蹬蹬蹬上了楼,站在楼梯口,带着“儿话音”以及讨好的意味小声呼唤道:
“殿下?殿下?”
这会儿,旁边包厢里可没人敢瞎答应什么,说不得这一声“哎”,自个儿脑袋今天就得搬家喽。
下面的动静其实早就引起了上面的反应,几个包厢里的人也都打开了门向外头张望。
何初也是这般,他本就坐在门后面,这时也打开门,向外好奇地看着。
然后缩回头,
用手半遮着嘴,
对燕捕头和自己妹妹小声道:
“这宫里的公公脸上可是擦了好多的粉哩。”
宦官是喜欢化妆的,因为先天残缺,所以不少宦官那活儿就算是“放水”时也放不利索,会有残留,滴漏,
这身上,难免会有一些骚气;
但又不能熏着主子,只能用香料来压,既然香料也用上了,那涂脂抹粉的,也就顺带一起了。
燕京城最大的一家脂粉铺子,就有一坐堂老师傅,人家,就是年纪大了从宫里放出来被转聘的。
嗯,那家脂粉铺子叫“柳花巷”,曾经,也是六皇子的产业之一。
何家小娘子闻言,捂嘴偷笑,她和她哥哥都是初次进京,也是第一次见到太监,自是觉得稀奇。
燕捕头闻言,则放声大笑起来。
“哎哟!”
何初吓了一跳,这妹夫笑得这般大声,岂不是在作死嘛!
那可是宫内的公公哟,惹恼了人家岂能有自己好果子吃?
“哎哟!”
就在这时,另一声哎哟自何初背后响起。
何初吓得整个人都立直了起来,像是被人拿刀戳中了脊梁骨。
这声音,不就是那个公公么!
何家小娘子也被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看着门口。
燕捕头倒是依旧坐得自然。
“哎哟,六殿下,您可真让老奴好找啊。
奴才给六殿下请安,六殿下福康!”
公公很是恭敬地屈身下跪,给燕捕头行礼。
“………”何初。
大舅哥脑子还没转过来,
嘛玩意儿?
何家小娘子也捂住了嘴,一脸不敢置信。
“啧,巧了么不是,老秦啊,我这正愁这顿饭钱怎么办呢,这不,初次领着自己刚过门儿的媳妇儿回来。
总不能太磕碜了不是,就想着带她来这儿吃个鸭子,老秦啊,你瞅瞅我现在这身衣服,也就晓得我这半年到底在干嘛了,我那点儿俸禄可怎么付得起这里的账啊。
正好,你来了。
来,媳妇儿,
喊人,
喊秦叔叔。”
何家小娘子虽然现在心绪不定,闹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本能地跟着自己夫君的话走,他叫自己喊人,自己马上就开口道:
“秦叔叔好。”
“哎哟,哎哟,哎哟!”
秦公公马上连叫三声,重重地在地上朝着何家小娘子磕了个头,然后马上道:
“这可怎么使得,这可怎么使得!”
殿下的女人,岂不就是王妃?
王妃喊自己这个阉货叔叔,自己怎么担待得起哦!
“这账………”
燕捕头拖了个长音。
“殿下,瞧您说的,您拿老奴打牙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奴省的,这账,记在老奴头上。”
“您讲究,那,见面礼呢?”
说着,燕捕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娇妻。
这一声“叔叔”,岂是白喊的?
秦公公笑吟吟地伸手进袖子,摸了摸,本能地想取些银两,但下意识地又觉得这不够礼数,随即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小玉佩,双手递送到何家小娘子跟前:
“贵人,老奴一点儿心意,还请贵人笑纳。”
何家小娘子见燕捕头对她点点头,也就听话地将这玉佩接了过来,顺带开口道:
“多谢秦叔叔。”
“哎哟哎哟哎哟!”
秦公公又吓得磕了个头。
起身时,
下意识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钱,这些做到可以当宣旨太监位置的大宦们其实不缺,他们也不缺徒子徒孙,他们缺的是什么,是尊重!
宫内公公们常常私底下评论几位皇子,大皇子,豪气;
二皇子,也就是太子爷,贵气;
三皇子,文气;
四皇子,硬气;
五皇子,和气;
七皇子,淘气;
至于六皇子,往往是这般评价:
“他啊,嘁!”
上位者,当给予人之所需,当顺人之所志,方可收其心,为我所用。
这话,还是当初父皇抱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时对年幼时的自己说的。
所以,
一位潜藏在乾国的密谍司外围探子,才会很巧合地忽然自某位乾国大臣府邸里探听到了消息,发来了那一封秘奏。
所以,
小七才会忽然想起要放自己半年前送给他的那只风筝,才会“一不小心”,落了次水。
都是小人物小角色,平时根本不起眼,
关键时刻,
却能起到真正的效果。
……
秦公公站起身,严肃道:
“圣上口谕!”
燕捕头马上起身离座,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何家小娘子马上也跟着跪了下来,脑子里却还是嗡嗡的。
大舅哥何初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得,虽说不是跪,但也算是五体投地了,也挑不出毛病。
秦公公先对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道:
“圣躬安。”
随即,
秦公公看着燕捕头,继续道:
“圣上口谕:混账东西滚进宫来见朕!”
“儿臣接旨!”
姬成玦从地上站了起来,且随意地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尘土。
随后,又伸手搀扶着自家娘子站起。
至于大舅哥,还在五体投地中,无法自拔。
“殿下,入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姬成玦伸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何家小娘子。
“陛下的意思是,都得去。”
既然是见亲家的人,自然得跟着去。
姬成玦满意地笑了笑,秦公公则小声道:
“殿下,您受苦了,瞧着都瘦了不少。”
“可不是,现在,孤回来了。”
孤回来了,
也不想再走了。
……
马车内,
坐着三个人,何初也不用赶车了,一起坐在里头。
姬成玦坐在正座,何思思坐在一侧,何初坐在对面。
一路上,姬成玦都没说话,何思思和何初兄妹,也是不敢说话。
何思思时不时地看看自家夫君,
大舅哥则是看都不敢看。
倒不是姬成玦摆架子,故意不说话,玩深沉,而是一会儿就要再见到自家老子了,得好好地在心里盘算盘算。
三晋之地大捷,恰巧是自己老子现在心情正放松的时候;
南面的乾国正厉兵秣马,志向不小,对于刚刚又打了一场大仗自身消耗巨大的燕国而言,已经要成为真正的威胁,这也足以让自家老子心烦。
高手过招,讲究的,其实就是心理。
被自家老子教了十年,又被自家老子虐了十年,
在别人眼里无比威严的燕皇,
其实在姬成玦眼里,已经没多少秘密了。
自家老子确实称得上一代雄主,但他的目光,一直太高太高。
所以,自己才能有机会在他眼皮底下,稍微使点儿手段,做点儿事情。
嘿,
总不能被白虐十年不是?
但真当要站在自家老子面前时,当自家老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自己再想去隐藏什么,再想去欺瞒什么,再想去使点儿小聪明什么,再想玩儿点什么花样……
可以,
当然可以,
就是有点费命。
马车来到了宫门口,秦公公出示了腰牌,很快被放行进入。
待得马车入了内宫正门后,姬成玦抖了抖手腕,下了车。
前面,站着的是魏公公。
“殿下,您先入内,何家人,先候着,奴才自会安置好。”
姬成玦点点头,道:
“您费心了。”
“殿下客气了,老奴不敢当。”
姬成玦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娘子,对她微笑点点头,这会儿,已经顾不得去安慰她那有些泛白的小脸了。
她丈夫,得去做自己的事,要是做得不好,大家都得玩完。
等看着自己妹夫进了内门后,
何初才如梦初醒地环顾四周,
看着这深宫内墙,雕梁画栋,
何初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
“爹啊,您说还想让亲家看看咱家的家底哩,您就是一天卖一百头猪,也跟人家完全没法儿比啊。”
再看看四周林立的侍卫,
“爹啊,您还特意让我把杀猪刀带在身上,想着吓唬吓唬人家,看人家敢不敢对阿妹不好,你儿子也想把刀拔出来比划比划,但你儿子真的是做不到啊。”
最后,
何初将目光落在了自家阿妹身上。
到了这个地步,要是还不能猜出那“燕捕头”的身份,那何初当真是脑子有问题了。
这事情的发展,简直比戏文里还像戏文。
但眼前的这一切,又都做不得假。
也不是贪恋什么富贵,
更不是想要沾什么光,
只是单纯地站在自己哥哥的角度,
自家妹子那一晚用钗子抵着自己的脖子强硬地要去送肉,
自己和阿爹还想阻拦咧,
要真阻拦下来了,
岂不是耽搁了自家妹子的大机缘?
“爹啊,这哪里是自家菜地的白菜莫名其妙地被猪拱走了,分明是自家的白菜主动挑了一只金猪婿啊。”
“二位,这边请。”
魏忠河很是客气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何思思点了点头,对魏忠河微微一福。
何初则有些浑浑噩噩地,本能地伸手进了袖口,然后掏出了一块碎银子,这是他爹在进京前教他的。
就像是在开猪肉摊时,看见那些捕快或者老爷家的人来买肉,总得意思意思一样的道理。
魏忠河自是瞧见了,也就等着。
谁成想何初因为手太抖,一时间,一些铜钱和碎银子居然直接散落在了地上。
“啊!”
何初吓得大叫了一声。
魏忠河见状,忙道:
“谢何大爷赏,还愣着干什么,捡着。”
说着,魏忠河自己先弯腰捡起了一小块碎银子。
一时间,魏忠河身后的那些宦官们马上过来捡钱,不住地喊着谢赏。
何初这个杀猪的汉子只能拱手抱拳回应。
“何爷,走着,奴才请您喝茶,再进点儿点心。”
“多谢大人,哦不,多谢公公。”
“何爷客气了不是,奴才再教您一点儿稍后见陛下的礼数………”
“噗通!”
一听到要见陛下,
何初当即吓得跪倒在了地上。
亲爹咧,
你儿子我要见陛下咧!
……
和外面的纷纷扰扰人情世故不同,里面,则是一片安静。
姬成玦穿过小径,走到御书房门口时,稍微驻足了一下。
显然,这里被特意摒开了其他人,里头,居然连个小太监都见不到。
然而,正当姬成玦迈开步子走进去准备迎接专属于他和他老子的擂台时,却看见一位身着紫红色龙袍的熟悉面孔坐在下首。
这是太子。
而自家老爹,正坐在上位。
二人都在批阅着奏章。
见到这一幕,姬成玦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这一幕,看起来倒真像是天家父子。
至于为什么好笑,
呵呵,
总不能觉得想哭吧?
当姬成玦进来时,太子先抬起头,面露惊喜之色,站起身,主动离座走了过来:
“六弟,你病好了啊,可担心死哥哥我了。”
姬成玦马上后退一步,先对着上首的自家老子磕头道:
“儿臣参见父皇。”
随即,
又转身对太子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你我兄弟,骨肉亲情,岂能这般生分?”
太子来搀扶自己,姬成玦也就从善如流,在其搀扶下起身。
其实,姬成玦心里不是很喜欢演这种戏码,因为他觉得有些浪费时间。
自己这位二哥,在南安县城也安插了人在盯着自己,哪有什么你病好了的惊喜?
兄友弟恭,装来装去,有个什么意思?
说得像是咱们老子很有人情味儿喜欢看自家兄弟几个亲亲我我一样。
燕皇抬起头,看向姬成玦,没说话。
姬成玦就面对燕皇站着,半低着头。
目光,盯着脚下的地砖,御书房,自己又进了御书房了。
姬成玦心里也清楚,
说白了,
自己为什么能得到召见站在这里?
何家媳妇儿,只是一个由头,张公公那边,无非是做了布置,给出了一个借口。
毕竟他清楚,自家父皇生性凉薄,但却又有一颗极为高傲的心。
但真正能让自己得到召见的原因,
无他,
钱粮耳!
一场计划之外的对野人之战,彻底将看似庞大的大燕给打空了,将士疲敝,国库空虚。
三晋之地这烂摊子,现如今只能被吸血,而不能从其身上拿到什么真正的回报。
大燕看似蒸蒸日上的国势,其实已经有外强中干之态了。
自家老子的目标是什么,伐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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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将这个真正的对手给剪除。
这是自家老子的夙愿,
他想将几代人的事儿,在他手上给一次性做好,给后代,给燕国,留下一个稳妥的江山。
但缺钱缺粮,
这仗,就不可能再打下去。
所以,
这才想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且自己的生意自打上交给户部后,其收入,是连年递减,相信这件事自家老子也知道。
在南安县城当了半年的捕头,姬成玦也算是了解到第一手民情了,大燕现在还没什么问题,但战争对国力的透支,其实已经出现征兆了。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马踏门阀之后所形成的空窗期。
朝廷固然一波吃肥,有钱粮有底气接连打了好几场大战,但任何事物存在都总有其道理。
门阀固然极大制约了中央集权,但是其对地方经济、文化、社会方面的开发和运营作用,其实真的比官府要做得好得多。
一个是自家的地盘,一个是公家的地盘,哪个更上心,不言而喻。
且大面积地征发劳役,也使得很多地方民力疲敝。
可能,在自家老子看来,他现在是愁着没钱粮去继续自己的开疆拓土大业,但在姬成玦看来,再不采取手段去控制和遏制,哪怕不再打仗,燕国的国力也会因此开始倒退。
这,才是自家老子召见自己的根本原因!
小七还小,还可爱,所以自家老子会逗弄逗弄他;
但自家其他这哥几个,都长大了,可能在自家老子眼里,不好玩了。
父子情深,
见鬼去吧,
自己三哥现在还在湖心亭里写诗呢!
没有铺垫,没有叙述,
燕皇的态度,
比太子直接了太多太多。
其实,这才是姬成玦习惯的风格,有事儿说事儿,谁有空和你玩儿什么表面功夫?
当然,也是因为自家这二哥还做不到自家老子那般“无所顾忌”,当了太子后,反而一言一行更受约束了。
“靖南侯的折子里,有一件事,提到请封原盛乐将军郑凡为雪海关总兵,成玦,你怎么看?”
瞧着,
不愧是自家老子,
明明是谈亲家事儿的,
结果一开口就是国事。
这也足以可见,什么儿子亲情,在自家老子心里,永远排在后面。
太子见说起了正事,也就回到自己位置上正襟危坐起来。
雪海关总兵?
还真是这样。
姬成玦心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的,因为这个,他早就猜到了。
只能说,自家那位姓郑的兄弟,在拍马屁方面,真的是有绝活。
当初和自己刚认识时,几天时间,就能将自己说动去资助他起家;
等把自己榨干了,
人马上又抱上了靖南侯的大腿,
中途有一段时间还和镇北侯眉来眼去过。
这种做人的本事,当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回到这件事情上,大军打了胜仗,这一块新蛋糕,朝廷会分一部分,同时也会留一部分给主帅用来封赏自己的手下,这本就是自古以来的陈例。
但主帅应该清楚,哪些是自己可以开口的,哪些是不能自己开口的,哪些,是需要暗示的,哪些,则是犯忌讳的。
晋地三关,南门关,镇南关和雪海关,雪海关无疑最为重要,因为雪海关一钳制雪原,二呼应镇南关。
此等重要之地,当然应该由朝廷委派大将去独当一面。
靖南侯直接指名道姓,让郑凡去担任雪海关总兵,相当于是将这种默契给捅破了。
当然了,靖南侯也不存在什么跋扈不跋扈的问题,毕竟宣旨太监都在侯府门口撞死俩了。
“回禀父皇,儿臣觉得,郑凡,可担此大任!”
姬成玦回应得掷地有声。
一边的太子,目光里有些许光彩流转,因为郑凡和自己这六弟有着很大的干系,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儿。
身为皇子,军权,其实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烫手的山芋,你很饿,你很想吃,但容易烫坏自己。
燕皇看着自己的这个第六子,
略作沉吟,
开口道:
“郑凡的本事,朕是知道的。”
显然,燕皇并不否认郑凡有镇守雪海关的能力,同时,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因为这一仗,他当属第一功。
数百年来,燕人从和荒漠蛮族的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就是想击败蛮族,容易,但想彻底让其伤筋动骨,很难。
若是没有郑凡孤军坚守雪海关,就算驱逐出去了野人,其实对于野人而言,根本就没什么损失,雪原,也谈不上什么太平可言。
只是,这般的一问一答,未免显得过于单调乏味了一些。
但偏偏这一问一答,又包涵了所有。
你不知道我和郑凡的关系?你知道。
但我就是这般直接回答:合适。
我不知道当靖南侯直接提出要任命郑凡为雪海关总兵时,朝廷就算再不舒服,也得捏着鼻子认下,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问我一遍。
我能怎么看?
我该怎么看?
靖南侯用这一场大功下来,就提一个明确要求,您能不满足?朝廷敢不满足?
至于说封王,
人稀罕么?
人儿子都“没”了,
你就算封个王爵,世袭罔替,人稀罕么?
当初,田家人是稀罕的,
但现在人田家没人了。
燕皇缓缓地叹了口气,再度审视着这个站在自己下方的儿子。
姬成玦依旧保持着回答完毕的姿势。
天家父子,真要说什么情分,过了。
可能别的天家有,但自己这一家,没有。
且燕皇看这个儿子,仿佛是在看一个年轻时的自己,偏偏自己这个儿子,似乎也知道他自己像年轻时的老子;
所以,双方也就都懒得矫情了。
太子张口语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氛围之下,他的身份过于敏感。
做得过了,容易假惺惺;
做得少了,又容易背上不恤兄弟之名。
终于,
还是姬成玦先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总之一句话,
千万不能晾着你老子,
普通人家,儿子可以跟爹置气,那没问题,但自家老爹,可不能这么玩儿。
姬成玦跪了下来,
开口道:
“父皇,儿臣希望重新收回当初的生意。”
燕皇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随即,
这笑意又稍纵即逝。
燕皇知道,
他,
猜出来了。
如果自己换做他的位置,应该也能猜出来。
燕皇很不喜欢这个感觉,其实,原本他是喜欢的,是真的喜欢,没有哪个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像自己,除非,你这个当爹的太失败了。
燕皇自然不可能是个失败的人,他是一代雄主。
但父子俩,
宛若互相肚子里蛔虫的感觉,
父子俩要是关系好时,那还好说;
那叫父子连心。
现在父子陌路,就显得有些膈应人了。
按照既定流程,
燕皇应该问“舍不得了?”
然后下面那个崽,
再说些理由,再卖个乖;
自己再训斥几句,再敲打敲打;
然后那个崽再认个错,再挨个打;
之后自己就可以给他加码,不仅仅是归还生意,还能将户部的一部分差事交给他去做。
他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善于经营之道的,闵妃母族闵家,本就是曾经的大燕巨贾。
眼下,局面是真的让他很头疼,也迫切需要一个懂得经营之道的人,来帮其将这个疲惫的帝国调理一下。
他需要钱粮,他需要国力,
他还想在有生之年,
灭乾!
他不敢将乾国这个对手,留给自己的后代,留给自己的继任者。
也不敢想象,若是给了乾国更多的时间,乾国厉兵秣马之下,将会发展到何种程度。
到时候,
到底是大燕南下,还是乾国再度北伐,就真的难说了。
最重要的是,那位乾国的皇帝,比自己年轻,且擅长养生之道。
这是我姬润豪的对手,
得在我驾崩之前,
为大燕,
击垮他!
但燕皇偏偏又不想去演戏,去走这个流程。
可以说,父子俩在这方面,真的太像太像了。
反正此时御书房里,又没外人,演戏、走流程,给谁看?
哦,唯一算得上外人的,只能是太子了。
此时坐在下首也穿着龙袍的太子,并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成了“外人”一个了。
当然,
接下来的一句话,
让太子忽然之间真的体会到了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先前父皇问一句,六弟答一句;然后沉默。
现在六弟问一句,父皇……
父皇直接回了四个字:
“观风户部。”
姬成玦马上叩首道:
“儿臣定不负父皇厚望。”
一问一答,
再一问一答,
成了。
太子本能地觉得有些荒谬,
第一个一问一答,雪海关总兵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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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一问一答,自己这个六弟,似乎忽然之间就又上位了。
年长的皇子们,可是都记得当初六弟还小的时候,父皇对其有多喜爱。
但偏偏这个时候,太子真感觉自己跟个局外人一样,完全插不上话。
没必要自己打圆场,也没必要自己缓和气氛,更没有争论需要自己去调和,自己总不能干咳两声,示意父皇听一听自己的意见吧?
观风户部,其意思就是让皇子去户部学习,也是培养皇子的一种手段。
这职权,可大可小,弹性很大。
过了一会儿,
跪在地上的姬成玦又开口补充道:
“三年之内,儿臣必然让我大燕钱粮充足!”
燕皇呼吸一滞。
跪在地上的姬成玦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你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我就是故意告诉你我知道你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很不舒服吧,
我故意的!
燕皇目光微微一眯,
他本能地想要再按照习惯压制一下自己这个儿子,这符合他一贯的手段。
当初,郑凡每进一阶,自己就会削一层自己这儿子的皮,以做敲打。
但经过自己这么多年的敲打,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儿子身上,似乎已经不剩下什么可以扒拉的了。
何家人?
这时,姬成玦站起身,对着燕皇又对着太子,道:
“父皇,儿臣孟浪,与民间女子私定终身,还望父皇成全!”
说着,
姬成玦又跪了下去。
燕皇呼吸又为之一滞,他又猜到自己想做什么了!
讲真,
这种自己和自己过招的感觉,
真的太让人不舒服了,
有种左手打右手的感觉。
以前,自己这儿子明显还想着藏拙,故意装疯卖傻,自己也知道他在装疯卖傻,但今天,他不装了。
呵,
这是觉得朕现在必须得用你,所以有恃无恐了么?
太子此时笑着道:“六弟,真的么,是何家的女子?”
姬成玦略带腼腆的回答道:
“皇兄英明,是何家的。”
太子愣了一下,问道:“到底是何家?”
“皇兄,就是何家啊。”
“何家?”
“何家。”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一个姓。
“皇兄,何家是南安县城的屠户。”
“屠户?”
太子的表情有些精彩。
自己的未婚妻,是镇北侯府郡主;
自己大哥,要娶的是蛮王之女。
自己这个弟弟,要娶屠户之女?
一时间,太子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向父皇。
燕皇没急着回答,只是沉着脸。
姬成玦又道:
“父皇,何家我那丈人,在儿臣离开南安县城回京前,对儿臣说,他说他何家别的没有,但逢年过节,腊肉熏肉,绝对一件不落,他老何家有一口肉吃,就绝不会差您碗里的一点油星!”
“…………”燕皇。
这确实是老何头自己拍胸脯说的,且说这话时,那当真是自信满满!
当然,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这亲家,到底是哪位,但他清楚,猪肉,确实是这个世界上,顶好的东西了!
当然,这话的意思,此时用过来,就是说,你敢再动何家人试试!
我让你碗里,没油星你信不信!
这是婉转地在表达自己的态度,你要我帮你办事,可以,你以前再怎么削我,可以,但这一次,您甭想再跟以前那样,削我一顿后我再继续给您赔着笑脸,夸您削得好!
姬成玦是真的受刺激了,
受那郑凡的刺激了,
他韬光养晦不下去了,
也不想再下去了。
因为他很清楚地发现,要是自己再不做点什么事,再不重新彰显一下自己那皇子的招牌………
说句不好听的,朋友,就是“一串钱”,
当双方地位差距越拉越大后,
自己这个六皇子,
在他郑凡眼里,
又能算得了什么?
自己要是饿了,他能送自己玉米面;
但哪天如果自己要死了,他大可能隔岸观火。
以自己对郑凡的了解,他相信郑凡绝对是能做得出那种事情的人。
那家伙,可是用敌人尸骸堆积自己军功的狠角色,怎么可能会有不切实际的妇人之仁。
且随着他慢慢崛起,他手底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事情,已经不是他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了,他就算想帮自己,继续念着以前的情分,他手下人,可能会因为看不起自己这个落魄皇子,而无动于衷。
都是有脾气的,都不算老,我姬成玦凭什么混得不如他?
燕皇开口道:
“三年?”
这买卖,燕皇愿意做。
姬成玦马上道:
“一年见成效,两年初成,三年大定!”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父皇,君前无戏言。”
姬成玦立下了军令状。
燕皇微微颔首,这个买卖,他还算满意,一年看成效。
比起三年做好准备可伐乾,其余的一切,他其实都可以做出退步。
就是眼前这个儿子………
燕皇挥了挥手,
道:
“你下去吧。”
“儿臣还有事起奏。”
说完,
姬成玦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红纸,做呈送状。
太子起身,将这张红纸接过,发现上面是一份嫁妆单子,里面的那两只猪后腿,字体故意写得很大。
太子将这礼单送到了燕皇面前,
燕皇接过来看了一下,
看着这张礼单时,他仿佛能够看见那个老屠户在写这个时,得是多么的豪气冲云霄;
不,
他可能不是自己写的,看这字迹工整,应该请先生专门写的,且特意在两只猪后腿几个字上,故意写大一轮。
这是,
在向朕显摆他老何家的…………豪阔?
“呵呵呵。”
燕皇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笑了。
太子惊诧莫名。
今天的他,看着这一大一小,真的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仿佛自己根本融入不进去。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却又无从发作,更不能表现出来。
燕皇的目光里,微微露出了些许柔和。
他想到了当年自己纳闵妃时,闵家那位老泰山给自己送入宫的礼单,拖长下去,林林总总,展现出自己的富可敌国,像是在故意向自己示威一般。
他闵家,不是百年门阀,却绝对是大燕第一巨贾!
那天的自己,捏着这份礼单,心里,没有丝毫地激动和喜悦,有的,只有愤怒。
相较而言,
这份礼单,
看得让人舒服多了。
且前后字迹深浅有区别,应该是后来又特意让人加上了东西。
这位南安县城的屠户父亲,
一直在想着在嫁妆上多给一点,尽量多给一点,尽自己所能。
燕皇挥挥手,
示意太子让开一点。
太子有些受伤地让开了身位,
让燕皇得以继续看见跪伏在地上的姬成玦。
“成玦。”
“儿臣在。”
“你,不后悔?”
姬成玦叩首,
双手摊在地上,
诚声道:
“愿我日后姬家直系子孙,必配民家女!”
燕皇没做其他的反应,甚至没让姬成玦起身,而是看了看太子。
“父皇?”
“照着这份礼单,双倍,下聘。”
太子是兄长,姬无疆人还没回来,自然得由他来操持,这本就是礼数。
“是,父皇。”
在太子转身时,
燕皇又开口道:
“慢着。”
“是,父皇。”
“猪后腿,送八只。”
“…………”太子。
朕,要在你最引以为傲的“猪”身上,压过你!
“是,父皇。”
太子重新落座,也是觉得有些荒唐,向来不苟言笑的父皇,居然要和一个县城里的屠户,去置气,去比拼……财力。
燕皇还是没让姬成玦起来,
转而又吩咐道:
“拟旨。”
“是。”
太子摊开圣旨,开始准备书写。
圣旨写好后,还得交李九郎那边加批,意思是朝臣那里也通过,最后再到魏忠河那里用玺,才能具备真正的效应。
当然,当皇帝强势时,这一切,只是走一个流程罢了。
“着原盛乐将军郑凡,任雪海关总兵。”
太子开始书写,
其实,
这个他一点都不吃惊,
因为自看见靖南侯折子后,他就清楚,这一条,是必然要通过的。
但下一句,
却让太子的手,
微微抖了一下:
“册雪海关总兵郑凡———平野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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