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数学老师是个特别喜欢倒腾密码的人,整天下课之后都在和男生们研究什么花码图灵还有摩斯电码。
有一回我拎着试卷去找他,因为试卷最后一页有行我看不懂的单词,我以为是批评,然后他才把那行密码解释给我听,中间还用了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梗。我第一次知道登入的那个不叫密码叫口令,还是因为那位老师。
他很喜欢解释,在补习老师里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都会想办法回答,比如我当年的一句:怎么研究出的毕氏定理?他找了好多天的资料,还特意打了一份报告,才来回答这个问题。偶尔忘记了,被同学追问的时候会不好意思地扰扰头,表示明天告诉我们。
老师戴着一副粗框眼镜,头发乱乱的,衬衫虽然熨过,但兴许因为不怎么在意,所以有一道道斜横的折痕;他低头坐在课桌旁边给我的同桌解释答案时能看到耳后没刮干净的胡渣,还有嘴唇上干燥的死皮,因为不怎么喝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地红。
最真实的回忆,往往鲜明得叫人喉头发干。
“景凉,你会解密码?”我拎起饭桌上那张纸,这时候其他人轮着去洗澡和做完后续一点点工作,只剩我和店长在桌边,收拾饭碗。
她抬起头,看了我手里的纸张一眼,然后点头:“嗯,会。”
她犹豫片刻,又道:“嗯,都会。”
“我想……不,没事了。”我摇摇头,把那张纸塞进口袋里,拿起那叠碗,店长见我什么也没说,也就安静地走进厨房里去。
晚上其他人躲进有空调的办公室,程序照样自个在楼上找了个地方睡,大厅只剩下一盏暗暗的小灯,我打开它。
景凉找一把椅子坐下,她脱了那套棕色围裙,穿着白衣黑裤,戴一副耳机,捧着书在旁边看。我望了一眼,是美国七十年代的小说《Sybil》。[1]手机闪动,在屏幕上仅有的一部分空间里映射出几只萤火虫,最后随着她关上手机而消失。景凉的手不很光滑,在光的映照下能看到三分薄茧,在指腹最柔软的地方。
【是曦寻不是喜鹊:啊,我收到了。谢谢,不过话说从丧尸潮爆发开始,冷情就变得很奇怪啊】
【凌零铃灵:0.0怎么奇怪?】
【是曦寻不是喜鹊:主要就是变阴沉了啊,不说话了,总是用敌对的眼光看着我和顾辞——不过这个可能是我的错觉吧。这件事不能交给顾辞,嗯,我先拜托陆知青观察她,之后有动静了另说。如果冷情是卧底什么的,那就糟糕了。】
【凌零铃灵:卧底?】
【是曦寻不是喜鹊:咳,这个你可以问景凉,和市区那个X有关】
卧底,商业区,冷情……等等,事情为什么突然变复杂了?还好现在其他人不在,这件事恐怕不能详细和他们说。
我抬头看景凉一眼,她似乎是发觉了,也望过来。
我们对视着,空间里很是寂静。景凉眼睛里的黑色倒映着旁边桌上的光,看起来就像是湖水里投入了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在有限度的范围内不断地闪烁。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眼睛真是太漂亮了。不是那种表皮上的美,桃花眼杏眼狐狸眼单双眼皮,而是眼睛的主人,那么沉静显得那窗口都带上了几分气质;看起来好像很不适合工厂,可也让人觉得只有不那么繁杂纷乱的地方,才能养出这样一双眼睛来。
有些东西,是化妆品和电脑修图都弥补不了的。
“……景凉。”
“嗯?”
“冷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举起手机:“曦寻说她可能是卧底。”
景凉放下那本书,来看我的电话。她看了看,然后道:“很像。”思索半响:“我不认识她。”
“这么说,结论是你观察出来的?”
景凉沉默,然后拿起手机,白皙的手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把它放在桌上,眼睛低垂看着它,然后开口。
“她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很淡定,但是她很少直视对方的眼睛,说话音调平板。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指甲还好好的,可是今天的水镜表明,她已经开始咬左手的指甲了。”
她的语速不很快,但是流畅,仿佛说话的人不加思索,我们只是在讨论今天天气很好这样的议题一样。
“她咬得很不明显,慢慢撕掉一条,这说明她不想被人怀疑,但她缺乏安全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抒发一下压力。但一般人是不会这样仔细观察她的,尤其是在医院里,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
说到问句,语气稍微上扬,但听得出只是为了方便叙述,带入下一个重点,并不是说话的人有多为这件事情兴奋。
“说明她认为自己正在被监控中,她多半是卧底,只是自不自愿的问题而已。她可能不是自愿的,因为她说谎时的表现或许背后的意图是希望被发现,但与此同时,或许她是自愿的而没有受过多少训练,所以控制不了她自己。”
她看着手机,仿佛那上面是稿子,手机的光映照到她脸上去。
景凉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有点冷漠,那一大段话似乎说得有声有色,但她始终只是看着手机在讲,好像只是在研究某些东西。她也不忽略主语和某些动词了,语气流畅态度自然像一个真正的分析者,说话的样子就像她已经这样说了上万次。
最后她下结论:“不管哪一种都好,立刻去问她都是没有好结局的,最安全的办法是看着。就算要逼供也等她熬不住了再说,现在她的焦虑感还不够严重,可能因为……游戏才刚刚开始。”
说到最后一句,她说话的音调也没有上扬,仿佛那只是一句普通不过的描述。最后景凉放下手机,眨眨眼,坐直,她注意到那本《Sybil》有一书页翻了出来,把它折叠,合上书,平整摆在桌上。
“所以我们能做的……是等?”
“嗯,机会。”景凉点头。
我坐回去,拿起笔准备继续玩编码游戏,景凉也翻开那本书。片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遂又问:“对了,店长,等一下你要做什么?”
“工作。洗衣机。”
“第一区的?”
“嗯。”
“需要帮忙吗?”
“需要。”
我拿着笔继续刷刷刷地写,间或卡关的时候,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很慢,就好像看书的人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几页一样。夜晚有空调的声音在响着,仿佛能听到远处车子急刹车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继续用铅笔设计一道新的密码,想起当年老师的那一句:“你们真是什么都不会啊”觉得很伤脑筋。
运算完毕,什么头绪都没有,收起纸,我见景凉依然坐着,听到响声,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我们视线交汇,一时空间里没有人说话,有水滴声自楼上传来。
这时候,机器的提示声恰好响起,景凉听见,看了那边的机器一眼,放下书:“开始了。”
——游、游戏,杀人游戏开始了什么的……店长的特殊技能之一原来是将一句普通的话说得超级带感吗?
我们去打开洗衣机,景凉操作仪表板,洗衣机另一端的门打开。我往里瞧,是一套套已经洗干净烘干了的衣服,像打印机里的纸那样,整整齐齐排在一起。
“那边的第二台机器,是用来包装的?”
“嗯。要拿过去。那个很复杂,要运行一晚上。”
店长拍了拍身后桌子上的灰,拿出一件衣服摆在上头。一阵子之后,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然后转头对我说:“放在这里,你负责拿过去,机器已经打开了。”
我“嗯”了一声,开始工作。
洗衣厂里很安静,这里的工作模式和一开始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本来以为就店长那详细的分工,肯定要很多人才行……嘛,也是,这里毕竟是工厂,还没有发展到自助洗衣场就算是不错的了。
——可能因为才十年吧。
美国著名解离性人格病患,拥有十五个分裂的人格,她的经历曾在1973年被改编成小说。电影好像也有……不过我没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