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心隙(1)

四周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上官心心躺在摇摇摆摆的小舟里,耳边只闻海浪声,神色间一片宁静。

一个人在茫茫大海飘荡了整整九天,之后飘进这片浓雾里。

如今,她在浓雾里又整整飘荡了六天,始终一副永远飘不到尽头的样子。

半个月前,她将一切事物安顿妥当,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踏上一叶扁舟飘向大海深处。

她用微弱的灵力封印小舟,小舟带着她意识深处与轩逸一扬之间与生俱来的灵犀牵引荡入大海,若是他沉入大海,小舟亦会跟随着灵犀牵引沉入大海;若是他飘向别处,小舟亦会跟随着灵犀牵引飘向那处。

如今看来,若是小舟一直飘不出这浓雾,只能说明他也在这浓雾之中,若是果真如此,二十多天过去了,他岂会安然无恙?

微弱的灵力只能封印小舟十七天,十七天后,灵力散尽,小舟失去灵力约束便会成为大海深处漫无目的飘荡的孤舟,迟早都会葬身海底。

她在浓雾里漾出笑来,只要他在这里,即便看不到摸不着,她也会陪着他,永远,陪着他。

何况,如今与他之间还有灵犀牵引便说明他的魂魄并未被穷奇吞噬,只要他的魂魄还在,他们迟早都有相见的机会。

突然想到什么,情绪瞬间跌落谷底,那要多久以后呢?一千年?一万年?还是更久?

她在浓雾里闭上双眼,或许剩下的时光本已不多,不如多多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他们之间的美好应该很多的,只要跟他在一起,每一个瞬间都是美好。

可惜的是,似乎每一世她陪在他身边的时间都很短暂,难得在一起的时光又不甚珍惜,真是辜负光阴,辜负彼此。

尤其前世,她明明有机会与他相守,却终究被身上的责任束缚,到底还是弃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得起考槃宫,她只知道自己一定对不起他。

前世的考槃宫和今生的考槃宫不同,前世的考槃宫为了维系天下大同的局势需要宫主终其一生修习考槃心法,使其自身气数与考槃山气数相连,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方可知生死,定乾坤,天下大同。

考槃宫历任接任者必须为弟子中资质最佳品行最佳道德最佳的处子,接任者接任宫主之后,便终生不可踏出考槃山半步,终生保持处子之身修习考槃心法,终生远离人生八苦,直至涅槃。

而她是宫主焦影的补任者。

为了寻找一个不再束缚人性的守护方式,为了让守护者拥有自己的幸福和自由,她苦苦研究多年始终无果。

墨封认为看似盛世乐土的考槃宫不过是束缚人性的幻境,认为守护者束缚人性孤寂一生守护一个一成不变的世界不值得。

最终,因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墨封帮她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摧毁。

墨封摧毁了考槃山外七七四十九道阵势,从而耗尽考槃山气数,摧毁考槃宫天下大同的局势。

结果便是,与考槃山气数相连的宫主焦影和九九八十一名护法随之而亡。

墨封在用人命铺路,把她也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的果断直接永远都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她知道,那本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墨封帮她开启了另一种守护方式的开端,也彻底断送了她跟轩辕一扬短暂相守的机会。

最终,墨封握住她手中短剑自尽在她面前,将一切了结在那致命一剑之下。

而她,为了考槃宫,彻底弃了轩辕一扬。

墨封死后,玄华堂大乱,从而导致整个江湖大乱,轩辕一扬苦撑着逆转乾坤心法反噬的身子平息一次又一次江湖动乱。

而她,接任考槃宫宫主之后,耗尽心血开创崭新秩序维护考槃宫局势稳定。而前世考槃宫与玄华堂毁灭性一战也直接导致考槃宫命数的巨大变化,因此,今生的考槃宫亦是维系她前世所开创的秩序,考槃宫宫主尽数得以解脱。

十二年后,她将局势平稳的考槃宫交给唯一的徒弟令狐玥,也就是令狐玄口中的侄女儿玥儿,放弃一切前往观火阁寻找退隐江湖七年之久的轩辕一扬。

观火洞常年仙气缭绕,而轩辕一扬就躺在袅袅仙气氤氲的莲台之上,俊逸绝伦的面庞一如往昔,静谧的样子宛如安然入睡的婴孩。

可是,她知道,他已经死了,死了整整七年了。

她早有预感,不过从不愿相信罢了。

她躺在他怀里,亲吻他英挺的眉,紧闭的眸,冰凉的唇,清清甜甜笑着告诉他:“一扬,我来了,我来找你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看到他的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泪,恋恋不舍地吻上去:“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然后深深埋在他的怀里闭上双眼。

前世,便那般结束了。

今生呢?

浓雾里的上官心心虚乏得睁不开双眼。

可惜,却没有他的怀抱。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隐约间不知何处飘来袅娜的歌声,似来自远方,似来自耳边,又似来自脑海。

上官心心猛地睁开双眸,依然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白茫茫一片。

可是她的意识却开始剧烈震荡,心如擂鼓,浑身战栗。

因为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泽,恍若清风皓月,恍若霁雨修篁,那是令她痴迷眷恋了数千年的气泽,那是她的命。

“一扬……”

她唤出他的名字时声音已经没有了语调,那是从沙哑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语声。她抖着手指去触摸身畔的人,冰冰凉凉的触感,可是她依然笑了出来,一点一点依进他的怀里,温柔摩挲他没有一丝温度棱角分明的面庞。

纤细手指抚过他利剑般的眉,高耸的鼻梁,冰凉却迷人的唇,然后轻轻吻上去,直到唇角尝到苦涩的味道她终于哭出声音,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歇斯底里地哭出来:“一扬,我终于找到你了,可惜,还是晚了……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你是应该恨我的……一扬,你醒过来好不好?哪怕你醒来恨我怨我怪我都好,只要你醒过来……我想你,我想陪着你……一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恨透了这浓得化不开的雾,让她看不见挚爱之人的面孔,他明明就在身边,她明明可以摸到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他。

她只能抱住他哭,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得再也没有一丝气力,一动不动依偎在他冰冷的怀里紧紧握着他同样冰冷的手,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输送给他,即便那些真气都如石沉大海般不曾溅起一丝丝涟漪,她依旧不肯停歇。

难道今生便是这般结局吗?

她还不曾与他相守过,他还不曾亲耳听到她对他的思念和恋慕,甚至,今生的他们连相拥的温存都不曾有过一次。

她不甘心!

不甘心!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的泪水早已干涸,只是埋在他怀里沙哑呢喃:“一扬,你的怀抱,真好。”

海浪声渐渐远去,渐渐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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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天空清澈又静谧,闲适地飘荡着几朵白云。

白云下方坐落着一个非常雅致的四进院落,院落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声,清风拂过,唯有药香。

第三进院落正房前的抄手游廊里,一袭白衣的绝美女子正坐在廊凳上缝制什么,一针一线细致又认真。

“冰美人,今天你的心上人状态如何啊?可有复苏的迹象?”

随着好听的嗓音飘进院子,一袭湖蓝色衣裙英气十足的俊俏姑娘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径直坐在廊凳上,倚着廊柱姿态豪迈地翘着一条腿,笑意盈盈地看着白衣女子。

上官心心蹙了蹙眉,眸子里却含着笑,小声道:“小声点儿,吵到一扬怎么办?”

夏瑶琪爽朗大笑:“不至于,如今就是惊雷都惊不醒他。”看了看她手中缝制的衣物,摇头叹气:“这才几天的时间啊,你都给他缝制三套衣服了,以他的状态怎么也要再睡几天,你急什么啊?我看你都累出黑眼圈儿了。”

上官心心浅笑清甜,目光都在手里缝制的玉白衣衫上:“他呀,穿衣服考究着呢,如今没有精致的面料,但是怎么也要合身才行啊,否则穿着会不舒服的,思来想去还是我亲手缝制比较好,毕竟我比较了解他的喜好。”

夏瑶琪只是唉声叹气:“真是满心满眼都是他呀,也不知道他修了几世的福气能遇到你这样一个既痴心又贴心的绝世美人儿。”然后凑到她眼前仔细打量她,眉开眼笑地说道:“想起那日你醒来见他不在身边,哭着抓住我问是不是将他给埋了,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当时啊,你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真是要多我见犹怜就有多我见犹怜,即便我一个姑娘家都忍不住动心了,如果救你的是个男子,定会让你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不可的!所以,你现在准备怎样报答我呢?”

上官心心抬眸笑问:“那琪儿想让我如何报答呢?”

夏瑶琪魅惑一笑,修长手指自她雪白下颚轻轻一勾:“别想着他了,不如嫁给我得了?”

夏瑶琪本就是个带了十足英气的美人胚子,尤其勾唇笑时,那双盈满促狭之光的桃花眼便真如落满了盛世桃花一般,当真有几分风流公子的多情惑人模样。

上官心心忍不住笑着嗔了她一眼:“哪还有个姑娘模样了,就会胡闹。”

夏瑶琪翻身落在院子里检查了一下晾晒在簸箕里的药草,洋洋得意道:“所以啊,都没人敢娶我,不过也无所谓,我又不想嫁人。”

上官心心无奈摇头,然后想到什么,问:“对了,你说过心魔峰上有千年灵芝,我想过几日去采。”

夏瑶琪瞬间一脸担忧:“你现在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而且真气几乎耗损殆尽,虽然心魔峰上的很多诡异传说未必可信,可我觉得你还是不去为妙。”

上官心心放下针线:“你不是去过吗?可曾遇到什么诡异的事情?”

夏瑶琪凑到上官心心面前谨慎道:“主要是我这个人不诡异,你就比较诡异了,陶然岛四周千里迷雾,百年间里不能出外不能进,这样你们都能活着飘进来,简直不可思议。所以啊,诡异的人总能遇到诡异的事情,你还是别去了好不好?”

上官心心伸手轻轻拍在她额头,嗔笑:“知道我诡异还敢救我回来,就不怕我也是什么鬼魅把你给吃了。”

夏瑶琪眨了眨眼睛,又勾起那魅惑人的笑来:“我是见色起意色令智昏。”

上官心心拿她没办法,笑着瞥了她一眼,认真道:“一扬伤损太过严重,我需要给他炼制一种快速修复内伤恢复修为的丹药,而千年灵芝是最主要的一味君药。你也是医者,也经常采药,采药的过程本身就是冒险,我会量力而行的,若是果真有危险,我及时撤退便是。”

夏瑶琪拧着眉毛斟酌,然后一咬牙:“那我陪你去!”

上官心心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一是遇到危险我一个人比较好脱身,二是一扬这里一定要有人守着。”

夏瑶琪道:“让北辰守着就是了,谁还能来抢他不成。”

上官心心语气不容拒绝:“不行,北辰太小,必须你守着,而且我还会在宅院四周布阵,否则我不放心。”

夏瑶琪仰天长叹:“天呐!至于吗!他到底有多好啊,让你在意到这种地步啊!”

心魔峰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峰,并不惊险,也不惊艳,即便顶峰高耸入云,也并无十分陡峭的悬崖峭壁。

难能可贵的是心魔峰上生长着各种珍贵药草,由于心魔峰顶峰有着可怕传说,岛上居民都不敢上去采药,上官心心多少也有些忌惮,寻到千年灵芝之后便急忙退回到中峰。

在中峰又流连寻觅了两个时辰,收获颇丰。

彼时日已西落,林间偶有微风。

上官心心坐在松树下抬起衣袖拭去额上的汗珠,身畔一丛饱满的淡蓝色铃兰随风摇摆,散发着淡淡幽香,小小的花苞可爱又清雅,不时有阳光洒落,映着嫩小花苞,像极了一颗一颗泛着光芒的玉石吊坠。

上官心心伸手爱怜地拨了拨小花苞,转而去看背篓里的千年灵芝、人参、何首乌等等珍奇药材,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些珍品足够夏瑶琪和弟弟夏北辰维系数年生计,往后的日子姐弟二人多少可以轻松一些。

笑容慢慢僵在唇角,绝美的眸子里转瞬笼上一抹哀伤。

只是,可惜,他们的生命太短暂了。

这个陶然岛有些古怪,岛上的居民无人可以活过三十五岁,所以整个岛上都是年轻人和孩子。

夏瑶琪说陶然岛百年前还是一个很正常的岛屿,可以与外界互通往来,长寿者比比皆是。然而有一天一道巨型闪电突然击中心魔峰,心魔峰燃起熊熊大火,若非即刻天降暴雨,或许整个陶然岛都会沦为火海。

自那以后,陶然岛便被千里迷雾困住,里不能出,外不能进,误闯之人只会在迷雾中迷失方向葬身大海。

而岛上居民就再也无人可以活过三十五岁。

并且被闪电击中的顶峰在传说中变成了一个可怕又诡异的地方,闯上去的人会陷入无限循环的恐怖梦境里,永远走不出来,即使侥幸被人救下来也会变成一个疯子,咬人、杀人、甚至吃人。

传闻百年间只有一个意志强大的人成功走出心魔峰的恐怖梦境,不过那人也仅仅正常几日罢了,之后再也承受不住梦境的反噬自尽了。

至此,再也无人敢登上心魔峰顶峰,岛上居民一致认为心魔峰顶峰封印了一只穷凶极恶的鬼魅,陶然岛的一切不幸都是那只鬼魅所为。

不过,终究无人真正见过什么鬼魅,久而久之,便只能是个传说了。

不管如何,岛上居民的寿命变得越来越短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上官心心起身环顾四周,毕竟身处山中,看不清全貌,唯见林深树密,花草繁盛,实无半分诡异之处。

然半月以来,她暗中四处探查,如今可以断定整个陶然岛的气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一种神秘力量吸取而去,这也是为何岛上居民寿命越来越短的原因。

而这种神秘力量极有可能跟穷奇有关,因为跟穷奇陷入逍遥境时间相吻合,并且,她和轩辕一扬可以闯出千里迷雾来到此处本身就不可能是巧合。

如今,轩辕一扬起死回生却依旧昏迷未醒,穷奇下落不明,陶然岛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前路,危险重重。

这背后的可怕力量,这背后的可怕鬼魅,皆因她而起。

不将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不将背后的鬼魅彻底消灭,她无法面对岛上无辜的居民,也无法面对祸根般的自己。

眼见林间光线渐渐转暗,上官心心背起装满珍奇药草的背篓走向下山的路。

清丽绝俗的雪白身影于茂密林间逐渐远去,树下的淡蓝色铃兰依旧随风摇摆,独自芬芳。

山林里倦鸟开始归巢,扑啦啦翅膀扇动的声音,叽叽喳喳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不消片刻,都归于一片宁静,唯留晚风吹拂枝叶的声音不时响起,一阵起,一阵歇,没有规律。

上官心心背着背篓走了半个时辰,突然停住,借着林中极微弱的一缕夕阳余晖,盯住松树下那株随风摇摆的淡蓝色铃兰,绝美的眸子里悄无声息染上一片冷凝。

竟然,走回了原处。

她曾在各种各样险隘森林里寻药却从未迷失过,何况,心魔峰山路并不复杂,根本没有迷路的道理。

她谨慎环顾阴翳山林,暗暗凝聚真气。

这里,有问题。

随着一阵山风乍起,眼前蓦然涌起一团迷蒙雾气,她下意识伸手去拨,眼前的浓雾竟像似一道门一样悄然开启,两侧散去,而浓雾中间现出一条昏暗的走廊,她不知不觉沿着走廊走下去,走至拐角,不由得一愣。

之后,她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无论愿或不愿,那些惨痛的曾经,那些她绝不愿再经历一次的曾经,她只能重新、亲身、一步一步,再经历一遍。

客栈楼下的一片黑暗里,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立在靠窗的木桌上,桌前一袭玄衣的冷峻男子手握酒盏,垂眸沉思,灯光下,颀长身影幽幽暗暗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整个画面落寞又凄凉。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酒盏里,黯淡嗓音透过黑夜飘飘渺渺传过来:“今夜,突然想见你了。”

她缓步下楼坐到对面,静静开口问:“为何?”

他浅浅饮了一口酒,薄唇轻启:“为你。”

她蹙眉轻笑,笑容里不免带了一丝无奈:“墨封,你觉得有意思吗?”

他提起酒壶斟满酒盏,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自然没意思。除非……”目光慢慢移上来,终于落在她的面庞上:“你是我的。”

她默默看着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挫败,原来面对一个疯子,真的太难沟通了。

墨封修长手指转动手中酒盏,语气似自言自语:“如果我早些明白该多好,原来我一直都这么笨。”之后又笑出来,定定看着她,狭长眸子里似有星光闪烁:“心心,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清平世界吗?我把黑道全灭了,还你一个清平世界好不好?待一切结束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面对一个疯子,真的很难让自己冷静,狠狠吸了一口气:“墨封,你疯话说够了吗?”

墨封手指扣紧酒盏,突然俯身上前与她咫尺相视,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狭长眸子里泛出丝丝血痕:“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恨你们?”

她虽然被他的举动惊到,却仍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在思考,为什么?难道不是注定吗?

寂静的夜里,他手中酒盏突然砰的一声碎裂成片,鲜血顺着握紧的指缝蜿蜒流淌滴滴答答落在桌面上,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满目嘲讽地盯着她:“真的只是注定而已吗?”

她静静看着他深邃似海的狭长眼眸,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了,下意识猛地起身,撞在身后墙壁上也不觉得痛,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绝的笑:“墨封,你是来恶心我的吗?”

他眸子里瞬间涌起滔天巨浪,又瞬间风平浪静,然后慢慢直起身子,一步一步缓慢逼近她。

电光火石间,她袖中短剑适时闪出,堪堪停在墨封咽喉前。

墨封停下脚步,抬手一丝一丝握紧剑身,鲜血顺着手指缝隙直淌入宽大的衣袖里,他像似毫无知觉,握紧剑尖对准咽喉,轻柔浅笑:“你舍得动手吗?”

他身子慢慢向前倾,咽喉皮肤瞬间刺破,殷红的血液淋淋漓漓滑入衣领,他依旧笑得轻柔:“如果你想我此刻死,我绝不活到下一刻。”

她万般无奈地盯着他,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忽然目光越过他望向客栈门口,布满怒容的面庞转瞬惨白如死灰,握紧剑柄的手控制不住地狠狠发抖起来,直至握不住,猛地松开,身子不由自主撞向墙壁。

墨封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接住短剑,像感觉不到身后有人似的,自顾自说下去:“曾经我残忍伤你,换来如今你加倍伤我。心心,如果重来一次,我断不会那样对你。我后悔了。”

她在意识里疯狂嘶喊:闭嘴!闭嘴!闭嘴!

可是,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连动都动不了,只能悲凉无助地望着墨封的身后,直至有什么东西彻底模糊了双眼。

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只知道那抹玉白身影缓缓走到她身旁,用毫无情绪的嗓音说道:“说够了,就可以滚了。”

墨封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我只是暂时把她留在你身边,待一切处理完,我自会带她离开。”

轩辕一扬的声音依旧没有情绪:“你也要有那个本事。”

墨封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没了踪影,他道:“哪怕她少了一根汗毛,我都不会放过你。”

夜,只剩下一片冰冷。

她明明不想哭,可眼睛里就是有东西在不停地往外淌,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她想抱住他,却动不了;想说话,却说不出,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靠在墙壁上,悲愤而无助地望着虚空。

“这就是你要离开我的真正原因?”

她听到他失望痛极的诘问,拼了命想拉住他离去的身影,却只触到他的衣袖便跌坐在地上。

她终于哭出声音,却因为身子的剧烈颤抖,哭都无法哭得顺畅。

* * *

乾坤夺魂阵里,墨封手拄长剑单膝跪在地上,由于一身玄色,看不出伤势如何,他慢慢抬起头,狭长眸子里泛出一抹浅淡的温柔,唇角勾起的微笑映着口中蜿蜒淌出的鲜血,竟似带了一种极致妖艳的魅惑。

墨封薄唇轻启:“我等你很久了。”

她的语气毫无情绪:“我破阵,你护法。”

他侧头轻笑:“不怕我背后伤你?”

她冷冷的:“随你。”

白练瞬间出手,灵蛇般游走于阵中各处,小心翼翼试探阵眼。

可是,墨封果真是个疯子,他只抵挡飞向她的沙石刀剑,却不抵挡飞向自己的,就在她千辛万苦探到一个阵眼注入真气震碎的时候,一块巨石呼啸着飞向了墨封。

她眼角余光瞥到他根本无意躲避,紧急关头只能飞身扑过去,在扑倒墨封的刹那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口中鲜血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她被巨石携带的强大劲力震伤了。

由于击碎了一个阵眼,阵中的沙石刀剑缓和了许多。

墨封也俯身呕出一口鲜血,转身扶起她,修长手指触向她唇边的血痕。

她狠狠拂开,冷笑一声:“如果你真的想死我也就不必费力破阵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眸光低垂:“我只是想见你。”

她受够了他说这样的话,索性坐在一旁闭目调理气息。

他也慢慢坐到一旁,竟像很惬意似的,语气都变得极为平和:“我根本就不想出去,有你在身边,我宁愿永远困在这里。”

他环视四周,低低笑出声,笑声里隐隐透出一丝调皮的情味:“别人幽会赏花赏月,我却只能陪你赏沙石刀剑,不过,也很好。”

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他,满目的无可奈何:“墨封,折磨我们是不是让你心里特别舒服?”

他面上的笑意一丝一丝散尽:“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可以折磨他,又不会波及你的方法,可惜,始终找不到。”

她觉得自己跟他说话就是一个错误,握紧白练准备继续寻找余下两个阵眼,刚站起身子衣袖就被他拉住,她不耐烦到了极点,目光凌厉地扫向他,本想出言训斥,不想他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急忙松开她的衣袖,战战兢兢向后缩了缩,她到唇边的训斥之语便只能生生咽了回去。

他突然仰着头,视线凝在她的面上,静静问:“心心,如果我们此生并非气数相连一损俱损,你是不是恨不得我越早死越好?”

她一时间怔住,不免觉得他此话问得太过心酸,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让你死。”

沙石剑雨中,他眸子里闪过一道璀璨的光芒,电光火石间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她的身子便跌进他的怀里被他死死禁锢。

她愣怔过后还未及挣扎,东南方向突然同时传来两记惊天巨响,阵势东南两角猛然炸开,漫天烟尘中,她看到远古战神一般赫然立于前方的轩辕一扬。

整个世界像似瞬间被什么东西冻住,唯有漫天烟尘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消散而去。

漫山遍野断枝残叶纷乱飞舞,轩辕一扬手握长剑斜指下方,剑身犹自闪着幽冷骇人的寒芒。

他自始至终望着她的方向,像似在望着她,又像似没有在望着她,神色间冷淡漠然到了极致。

她不知道八大门派是如何退下去的,不知道墨封是如何松开她的,也不知道轩辕一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她的世界里,恍若空空如也了。

直至看到轩辕一扬的剑尖对准墨封咽喉,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神色慌乱,虽然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看到他冷漠到极致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笑,讽刺又悲绝的笑。

他一步一步平稳而缓慢地自她身边走过,刹那的犹豫停顿都没有,直到他走出很远,她才突然像疯了一样嘶喊:“一扬——”

她哭喊着想爬起来却被墨封死死拽住,耳边是墨封怒极的低吼:“你敢去追他,我就立刻死在这里!”

远处的轩辕一扬脚步顿了一下,她拼命地想追过去,可是墨封宁死都不肯放手,她痛极而绝望地嘶喊哀求:“墨封!不要再逼我了!”

远处的轩辕一扬身子晃了晃,极快地消失了身影。

“啊——”

她再也承受不住,仰天嘶喊一声,呕血倒下。

* * *

客栈里,灯火昏暗。

前庭到处都是酒坛子,砸碎的、空的、倒在地上不断溢酒的,一片狼籍。

轩辕一扬抱着酒坛子倚在靠窗的角落里,头垂得很低,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由于光线过于昏暗,看不出他是在沉默,还是睡着了。

她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过去,轻轻坐在对面的长凳上,也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的满天星辰,眉宇间极为平静。

“我说我们是下界历劫的幻世幽莲,你不会信。”

“我说我们三人气数相连一损俱损,你不会信。”

“我说墨封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折磨我们,你不会信。”

“我说我生生世世只爱你一人,你也不会信。”

她轻轻笑了,笑得嫣然明媚:“可是,我不怪你,所以,你也断不可怪自己,一定要记住,不要怪自己。”

她终于转过视线看他,早已泪干的双眸血丝纵横,沁满了遮天蔽日的割舍不能,可是如今,她却彻底无能为力。

此生,又是一个残局。

她极慢地起身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是在轮回中与自己最爱的人拉开更大的距离。

门外,星光璀璨。

可是,那样美好的夜晚,她却一点都不想靠近,脚下提起最后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记酒坛落地碎裂的声音,身子转瞬被呼啸而来的他紧紧抱住,他颤抖的双唇深深埋在她颈间,在浓烈的酒气中沙哑哽咽:“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她早已干涸的双眸在那一瞬间雾气弥漫,慢慢伸出颤抖的手指触向他冰凉的面庞,门口,传来一个极轻柔的嗓音:“心心,我来接你了。”

她眼中所有的雾气霎时消失殆尽,整个人都变得冰冷而僵硬,像似瞬间变成了一具早已死去很久的尸体。

因为紧紧抱住自己的人一点一点松开了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她知道,此生,真的只能如此了。

墨封笑得幸福而满足地走向她,轻轻牵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她听到身后的轩辕一扬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跌跌撞撞倒下的声音,却终究不曾回头,只是极冷静地说了句:“记住,千万不要怪自己。”

墨封牵着她的手走出很远很远,终于,在最明媚的星光里停下脚步。

他松开她,取出袖中短剑递到她面前,笑得格外轻松快活:“你不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里无一丝情绪。

墨封侧头轻笑:“你真的以为他会舍得放你走吗?”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客栈方向,门前,幽暗的灯影里,跌跌撞撞冲出一抹玉白身影,她黑洞般的眸子里终于现出一丝微弱光亮,然后,转瞬被灭顶的痛色淹没,极慢极慢地垂眸看向心口,那里,一把短剑穿胸而过,映在星光下的锋利剑尖,一片骇人猩红,淋漓流淌。

唇角有鲜血抑制不住地涌出来,耳边传来墨封毫无温度的嗓音:“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她望着远处像发疯的困兽一样冲向自己的玉白身影,绝望地明白,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她要怎样做才能让他不恨自己?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就好了。

她会放弃所有顾虑,无时无刻陪在他的身边,刹那不离。

身体里的短剑猛然拔出,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脑海里的意识极快地抽离而去,身子跌进一个气息凛冽的怀抱,坠入眸中的漫天星辰像似瞬间被狂风卷走,眼前,彻底沦为黑暗。

最后的一缕意识是有冰冷的雨滴落在脸上,可是,她明明记得,此夜,晴空万里,繁星满天。

漆黑的山林里,淡蓝色铃兰依旧随风摇摆,散发着淡淡幽香。

上官心心蜷缩在那幽香四溢的铃兰花旁,按着心口一口一口呕出鲜血,紧闭双眸的苍白面庞满是泪痕。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肉都太痛了。

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地面青草,纤细手指鲜血淋漓,拼尽所有意识撑着身子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趔趄一步倒在芬芳四溢的铃兰花丛里。

然而她却嗅不到铃兰花香,她的世界里唯有铺天盖地的冷梅芳香。

意识再一次不受她的控制。

寒风呼啸,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又疼又冷,虚弱的身子控制不住一阵阵瑟缩。

隐约间,有一个比寒风更冷硬的东西贴在颈间,她知道,那是一把匕首,锋利的匕首。

寒风里传来低沉中带着十足杀气的凛冽嗓音:“你敢碰她一下,我立刻杀了你!”

她听到那久违的熟悉嗓音竟怎么都控制不住,泪水顺着紧闭的双眼滚滚滑落下来。

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却是极其温柔怜惜的,隐隐带了一丝颤抖:“心心,别哭,我在。”

她明明不想哭,不想让他担心,可就是控制不住,泪水越滚越多,身子愈发抖得厉害。

耳边响起流火冷漠的声音:“我不是主人,主人不忍,我不会不忍,这个软肋,要么得到,要么毁掉,我不想再看到主人为了一个女人,不顾性命,不顾大局,丧失斗志,所以,今天,你跟她,只能活一个。”

他冷笑一声:“轩辕一扬,我倒要替她考验考验你,试试你到底有多爱她?我已经给她吃了我研制的剧毒断魂散,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她听到箭矢破空而出的声音,但轩辕一扬应该是下意识避开了,因为她并未听到箭矢射|进皮肉的声音,正自庆幸间,只觉颈间利刃突然转变方位,微一翻转,刀尖直刺入锁骨下方,她痛得呕出一口鲜血,眩晕中,听到前方轩辕一扬失声痛呼她的名字:“心心——”

她好想说没事,真的没事,流火不敢杀她,千万不要被流火逼迫做出傻事,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连想睁开眼睛用目光告诫他都做不到。

冰冷的刀刃慢慢划到颈边,在她还未感到疼痛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胸前的伤痛覆盖了颈上的伤痛,所以她只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沿着领口缓缓流淌进衣襟里,然后便传来轩辕一扬惊慌失措的阻止之声:“住手!不要伤她!”

流火的嗓音更加冰冷狠戾:“我说过,我不是主人,我下得去手,轩辕一扬,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我没有耐心,下一箭,如果你避开,我会立刻割断她的喉咙。”

话音未落,冷风中极速传来箭矢的破空之声,然后,便是连续三箭射进皮肉的声音,她在意识里疯狂嘶喊着不要不要,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整个人都濒临奔溃的边缘。

然而,在这个即将奔溃的边缘,她听到流火口中吐出更加令人绝望的字句:“跳下去。”

她闻到弥漫四野的红梅幽香,而考槃山附近生长红梅最多最盛的地方,便是断魂崖。

她的心已经疼到无法形容的地步,口中鲜血不住翻涌而出,流火笑声更冷:“毒性开始发作了,轩辕一扬,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死在面前感觉应该很不错。”

她的意识接近癫狂,好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的,流火在骗你,我根本没有中什么断魂散之毒,不要信!不要信!

可是,她知道,他不敢拿她去赌,正因为他不敢,她才如此痛不欲生。

“好,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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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山幽香中,传来轩辕一扬坚定而痛极的嗓音,那一刻,她几乎痛得失去了知觉,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念头,只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看看这个让她思念成疾,让她爱入骨髓的男人。

可是,无论怎样挣扎,她始终看不到。

所以,她看不到,那一刻,身中三箭的轩辕一扬依旧挺拔如青松,他身披雪白狐裘气宇轩昂立在断魂崖畔,清瘦面容俊逸出尘,孤高姿态清风皓月,他凝视她的目光依旧如初见时,闪着流星般璀璨夺目的光芒。

漫天雪花纷纷洒落,他立在如烟如雾的风雪里望着她缱绻浅笑:“心心,永远都不可以忘记我。”

然后仰头凝望潇潇落雪的昏沉天幕,唇边无限美好的笑意里匿着无尽凄然,他说:“心心,今天天气不错。”

她瞬间喷出一口鲜血,嘶喊出声:“不要——”

终于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他决然跃下断魂崖的身影,她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寒风卷积着地面薄雪推向悬崖,然后,坠下去……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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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死盯着,身上绳索一松,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泪水自空洞的杏目里大颗大颗滴落,她却像似一丝感觉都没有,只是吃力地爬向崖边,爬过之处,拖曳一地血痕。

* * *

冬夜森寒,冷月无声。

她身披雪白狐裘不动如山立于断魂崖底端延伸而出的石壁之上,面容消瘦惨白,嘴唇干裂渗血。

立在身后的墨封神情哀伤无助,声音像被冰冻又砸碎,零零碎碎,破烂不堪的沙哑无力:“要打要骂要杀要剐都随你,只是,心心,求你,不要漠视我好不好?”

她的目光落在漆黑幽深的断魂湖里,干裂的唇扯动了一下,说出七天以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极为冰冷决绝的话语:“我不想再见到你。”

墨封原本苍白的面色瞬间惨白如死人,她像似怕他听不清,慢慢回转身子,目光定在他悲伤不已的狭长眸中,一步一步走近,立在他身前,抬头看他,眼中泛出清晰决然的恨意,她一字一句,用尽此生最狠戾的语气说出来:“墨封,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那一刻,呼啸而过的寒风像似带着利剑,毫不留情刺进他的心口,他的身子狠狠一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像似什么都看不见,漠然同他擦肩,墨封几乎下意识一把握住她手腕,狭长眸中泛出粼粼水光,嗓音暗哑哽咽:“心心,不要,不要这样……”

她用力挣脱他的桎梏向前走去,狂风迎面呼啸而来,她觉得自己的全部精力似乎在方才须臾间尽数耗尽了,这一刻,被风势带了一个趔趄之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身子,倒退数步,仰头栽向断魂湖。

* * *

春风乍起,惊落一树杏花,融在如银月色里,纷纷飞扬。

她在漫天花雨中惊喜交加地回眸,望向挺拔立于高墙之上的漆黑身影,杏目里瞬间泛出盈盈水光,颤抖地轻唤一声:“一扬……”

那抹身影全身上下罩着漆黑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曾露出来,风起,扬起身后斗篷烈烈飞扬,像要撕碎月光乘风而去一样。

然后,那抹身影便真的乘风而去了。

“一扬,不要走……”

她惊慌失措地飞身追去,飘过高墙屋檐,掠过亭台楼榭,穿过竹林溪流,直至追到一片桃林间,她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颓然跌坐在一地落花上,无助的泪水潸潸滚落下来。

抬眸间,却见那抹身影悄无声息立在前方桃树下,泪光盈盈的眸子里瞬间溢出无尽喜色,她吃力地爬起来飞奔上前,在即将触到他衣袖的一刹那,他突然倒退两步避开了她。

她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半空,抬头深深凝视他,似乎想透过宽大黑帽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深情面孔,然后,嫣然美好地笑了,一步一步向前,像怕吓到他似的极缓慢极温柔地触向他衣袖中的手。

他没有再避开,她终于握住他的手,却在握住的一瞬间,心如刀绞。

其实,当看到他这副模样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便已推测出他中了什么毒,即使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痛得不能自已。

她可以不在乎,只要他回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她知道,他不能,他无法接受。

手上的触感像树皮一样坚硬粗糙,她硬生生逼回眼中的泪水,温柔浅笑:“一扬,我不在乎。”

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掀起宽大黑帽,声音冷如寒冰:“即便如此吗?”

清辉如水的月色下,曾经那张惊世骇俗的俊逸面庞彻底面目全非,曾经干净光滑的皮肤变得像树皮一样坚厚粗糙,龟裂斑驳,模样可怖非常。

他中了,鬼皮毒。

她笑得柔软甜蜜,伸手慢慢触上去,轻柔抚摸,目光坚韧笃定:“即便如此。”踮起脚尖,吻上他树皮一样粗糙斑驳的唇。

双唇相接之时,他一把推开她,力道大得惊人,她一时控制不住身子,碰的一声撞在树上,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她强行遏制住险些冲口而出的鲜血。

前方传来他满含厌恶的嗓音:“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抑着心痛狠狠摇头:“一扬,你知道,我不是怜悯。”

他望着她,目光里似痛、似悔、似恨,极为复杂,却绝无一丝柔情,声音狠戾而淡漠:“今夜,我肯见你,便是想跟你做个了断。”

她怔怔摇头,泪如雨下,痛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勾唇冷笑:“不需要再做出一副痴情姿态等我,也不需要背负良心上的谴责生活,墨封对你痴心不悔,你也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而狠心拒绝他,想跟他在一起便去吧,毕竟你们英雄美人,极为相配……”

“够了!够了!”

她悲愤地喝止他,泪眼斑驳地望着他:“一扬,何必说这些话伤人伤己呢?你想做什么我都懂,真的,不需要这样。”

他转开视线望向夜空冷月:“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如果我说我后悔了,或许,你不会信,不过,那也没关系,因为后悔与否是我自己的事情,的确与你无关。”

她心口越来越痛,额头涔涔渗出冷汗,到底遏制不住,俯身喷出一口鲜血,沿着树干慢慢软倒在地上。

他缓步走向她,立在她身前,慢慢俯身看着她,眼中满是冷漠的嘲讽,衬着树皮一样的面庞,恐怖而凶狠:“苦肉计对我是无用的,你知道,若论绝情,无人可以比过我。”

她伸手想去抓他手臂,却被他轻而易举避开,她哭得全身发抖:“曾经对我纠缠不放的人是你,如今狠心抛下我的人也是你,一扬,你认为的好,于我而言,真的是好吗?”

他直起身子冷冷睥睨她:“如你这般意思,我跳下悬崖变成如今这般鬼样子完全是自以为是自作自受是吗?”

她按着心口狠狠摇头:“不是的,一扬,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他倒退一步,声音更冷:“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要再纠缠我,你惺惺作态的模样只会让我感到恶心。”目光转向桃林深处,叹息似的说了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心口连续不停的剧痛来袭,她知道毒发的时辰到了,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他脚边,抓住他的衣摆哭求:“一扬,不要离开我……”

他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衣摆,决然闪身而去,凉风习习中只剩下他冷漠的嗓音幽幽回响:“你再也不需要我了。”

她哭着蜷缩成一团,五指抓紧地面土壤,痛得不能自已地低低呢喃:“一扬……不要……不要走……”

整个身子痛得像顷刻间灰飞烟灭的时候,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紧咬的牙关被强硬掰开塞进一条手臂,她知道是墨封,痛恨不已地死死咬上去,口中瞬间溢满腥甜。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现?如果他不出现,轩辕一扬不会离开,即便轩辕一扬再狠心,也不会忍心丢下毒发的她不管,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像似不解恨,双手握紧他的手臂更加拼命地撕咬,可是手指触过的地方,凹凸不平,伤痕累累,全是疤痕,那些都是长久以来她毒发时啃咬过的痕迹。

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泪水愈发肆无忌惮地流淌,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 * *

清风起,漫天落英飞舞,她轻抚衣袂,飘然落到湖边,手指探进衣袖,慢慢抽|出匕首,锋利刀刃贴近手背,手腕待要用力,身子蓦然一僵,她一动不动立在断魂湖畔,杏目里满是震惊,低唤一声:“墨封。”

玄色衣袂擦过她雪白手指,匕首落入他手中,他垂眸看她,狭长眼眸里柔情无限:“这样的事情让我来。”

她眼中极快地升起一片浓雾,声音控制不住发颤:“墨封,不要。”

眼看着他握紧匕首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刺眼的猩红蜿蜒流淌,她眼中的泪再也撑不住,珠子一样一滴接着一滴不间断地滚落下来,心痛得不能自已,只是喃喃乞求:“不要……”

他抬手极轻柔地给她擦眼泪,像似由于太过激动,修长手指落在她面上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薄唇微勾,笑得极为好看,她从未见他笑得这样好看过,像冬日的暖阳,像夏日的清风,像风雪草庐里氤氲在红泥火炉上的浊酒醇香,他慢慢抱紧她,唇角溢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你为我哭,我很开心,记住我现在的模样,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你看不到这么好看的我了。”

她终于哭出声音,呜咽着哭求他:“墨封,不要这样做,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他慢慢松开她,凝着她的眼睛,语气笃定:“心心,我信你,这个世界上我谁都不信,只信你。”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鲜血淋漓的手臂伸入幽寒阴森的断魂湖里,不消多时,湖水里便涌出了一只又一只指甲大小的恶心水虫,趴在他手臂伤口上贪婪地吮|吸着血液,直到彻底餍足,腹中隐约可见殷红血光,一只接着一只滚落时,被墨封装入早已准备好的竹筒里。

她默默看着眼前无法阻止的一切,觉得自己痛得快要灰飞烟灭了,只是哭,不停地哭,不停不停地哭。

天地之间一记惊天巨响,漆黑的森林被一道耀眼白光映成白昼,染了血色的淡蓝色铃兰花在无边光芒里霎时枯萎凋零,又被忽起的冷风吹散,再无踪迹。

上官心心依旧紧闭双眸痛苦不堪地蜷缩在树下,额头冷汗涔涔,面上泪痕斑驳。

“心心——”

黑暗中一抹玉白身影紧紧将她抱入怀里,她却毫无察觉,只是痛得不能自已地疼痛呢喃:“墨封,我该如何还你?”

抱紧她的玉白身影蓦然僵住。

周遭一片漆黑,四下寒风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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