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暖,还未等脑子反应过来,身子已然自发地裹着一圈火红的棉被,咕噜噜滚到了他的怀中,一路蹭到了他火热的胸膛之前,扬起脸来,毫不吝啬地深深印下了一吻,绕上他双肩的手却摇来荡去,再也不舍得松开半分。
再没有人了,在这个无妄世上,大抵再不会有这么喜欢、这么喜欢的人了。
沉溺在他温厚的气息中,我迷迷瞪瞪地耷拉着眼皮子,终于没了意识。香甜的睡梦中,只隐隐察觉身边的他收拢了些许铁硬的双臂,将窝在怀中的我搂得更紧了些,似乎要嵌入骨血之中一般。
醒来之时,窗外已然是艳阳高照,空空荡荡的房里再无人影,昨晚散落在地上的衣衫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头边上。我搓了搓眼睛,张望了四周熟悉的场景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忙睡眼朦胧地抓起一边的衣裙,强撑着酸痛的身子半滚半爬地下了床去穿好,胡乱拢了拢杂草一般的头发,便欲下楼去寻他。
刚慌慌张张地走到门前,便已听到房外传来絮絮的说话声,似乎是小黑在交代些什么,时而有稚嫩的短字应和,想来应当是驻扎在灵栖的苏陌。
我做贼一般地将门微微推开些,鬼鬼祟祟地瞄去,果然是他们二人,此时正在不远处的走廊边上攀谈着,看起来很是和谐。
我皱起眉头来,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苏陌这孩子性子本就沉默,经历一系列变故后,便愈发像小黑刚来时那冷面模样,小黑也并不喜与人过于亲近。这两人平时并不常交往,今个儿……怎么反倒凑到一块儿了?
我不敢贸然动弹,只如八爪鱼一般扒拉着一边的墙壁,把耳朵死死地贴在门缝边上,然而却也只能捕捉到支离破碎的话语,“不在……日后她若有遇到什么难处……乐麋山……那里……”
乐麋山?虽然苏陌同是糜族之人,然而为何小黑会突然向苏陌提起那里?听起这话头,似乎……还与我有关。
既然还未到时辰,我便也不如方才那般着急了,只心神不宁地坐在梳妆镜前发着呆,心念百转千回,然而却如何也寻不到其中的门道。
忽然,一只手上的篦子被身后一人顺其自然地接去,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是小黑。
“女子十五岁本便要行及笄礼,只可惜近来遇到的事实在是太过纷杂,一时反倒忘了,所幸,如今还不迟。”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化,只轻笑一声,一手挽起我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耐心地用篦子梳理顺后,又尽数在虎口处拢成鸦色的一束发丝,绾到了脑后,这才慢吞吞地道了一句,“旁人有的,你也要有。”
我从菱花镜中瞥眼看过去,见小黑身上却还是一身常服,与往日无异,“那今日的事……”
“无碍,我已然安排下去了,一到时候,便能即刻启程。”他答
得平静。
我便是放心下来,顺从地任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墨黑的发丝间娴熟地穿梭着,梳的是双髻,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虽然并不算是复杂的盘法,然而他却在我身后低头敛眉,每一圈一收都用心无比,一看便知道已然事先练习过数遍。
“居然比我还要熟练……”正随口羡慕着,突然间脑内突然忆起了什么桃色的片段,我一边可疑地涨红了脸,又禁不住从镜子里头怀疑地瞟了他两眼,干巴巴地追究道,“话说起来,小黑,你不是跟我……那啥一样么,为何那么,呃……”……轻车熟路。
他偏过头,面色认真地想了想,倒是没有就这么敷衍过去,只一本正经地承认道,“我以前在宫内时,无意间有看过下人们的春宫册。”
“……”为什么这厮连这种事都能这么冠冕堂皇!
房内的气氛一时间沉寂了良久,我终于憋不住继续问道,“你方才在门外……与小陌说什么啊?”
“秘密。”那厮面上毫无被我拆穿后的惊慌,回答得倒是简练无比,俨然是一副守口如瓶宁死不从的模样。
我气急想抗议,然而又想到头发此时在他手里,不敢摇头晃脑地乱动,半晌过后,便也放弃了这个念头,只僵着脖子急急抬起手往前指去,“诶,小黑,前面那个漆盒里头搁着一支紫竹簪,以前我嫌着样式太精细,平日里戴着不合适,今个儿既然说是笄礼,便簪上罢,虽比不得那些玉呀金呀的名贵,但倒也算是了了这桩心思。”
小黑的手微微一顿,停滞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我等了许久,还不见身后的动静,正按捺不住欲回过头看他时,只感觉编织在脑后的发丝微微收紧了些,却是他收好了最后一缕发丝,又变戏法一般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一支杜若花枝来,精心固定好。
花枝之上紫红色的娇嫩花瓣还未凋谢枯零,显然是刚折下来准备好的。我稍微扶正了一些头上的发髻,终于可以转过头看他,“倒是比我那支紫竹簪子要好看多了,难为你有心。”
小黑笑笑,复又定定地看着我,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以后定然还会有更好的。”
心里霎时明白他方才的停顿是为何,我抬眼看他,忽然笑出声来,缓声细语道,“我自小在市井间长大,若是此时装作甚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辈,未免也太过虚伪。我是凡人,自然也喜欢金玉之类的铜臭玩意儿,然而你选的这支杜若花很漂亮,所以,我很喜欢。又因为爱屋及乌的道理,免不了私心觉着你送的玩意儿比所有首饰都要好看,所以就更加喜欢了。”
长发为君绾,青丝绕指缠。永结同心,生生不离。
怎能不喜欢?
……
朔日。午时三刻。
此时正是天地之间阳气最重的时刻,方才头顶上的天空还是一派阳光明
媚,我正疑虑清风的推算是否有误,此时却依然眼看着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了下来,仿佛一砚浓墨在天空中缓缓地晕开。
天地万物仿佛一时间都被这无边的浊色尽数蚀吞而下,重回最初开辟天地之时的混沌之态,只余留下模糊的轮廓光影。
众生万象,万象俱灭。
我发间别着一支紫红的杜若,站在后山的开阔之地,尽管依然离镇上足够遥远,却还是能听到妇孺的哭号和尖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道到底是幻觉还是别的。
四周打着火折子,烟息缥缈,火光凛冽,照得整座山明亮如昼,就如同海面上漂浮的一叶扁舟,助溺水绝望之人逃出生天,归顺麾下。
所有隐于凡世数十载的将士已然清点完毕,整装待发。小黑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向我缓步走来,就如幼时在乐麋山初见时那般。
我踮起脚尖,费力地为他整了整头上的紫金五龙盘珠冠,这才笑道,“我嗓子不好,唱不了战歌为你送行,手脚也笨,不能像别心灵手巧的姑娘一般为你缝制寒衣,我知晓前方道阻且长,风霜苦雨,定然多有不易,而我在此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后一分绵薄之力,辟开一条还算平坦的康庄大道,送君归去。”
话音刚落,我已然飞快地用藏在袖中的匕首割破了手腕,心中默念着早已研习烂熟的咒法。
他墨黑的眸子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忍和疼惜,却终究没有出手阻拦我。这在糜族中虽然纯属雕虫小技,但却因为糜族早已遭灭顶之灾,故不为常人知晓。此举不但是坐实了“天将出征,惩戒国主”的玄乎名号,也有稳定军心之效。
神鬼之说,虽最为可笑,然而却也最为有效。
一片凄茫的黑暗之下,轻浅伤口之中溢出的明艳血色虽仅有一线,然而却灼然生辉,如附着了灵性一般,路经花草皆避让而去,不多会便辟开四周杂生的荒草,展现出一条大路来。
身后将士振臂高呼间,我转过身去,为他一件一件披挂上沉重的盔甲,发出一阵铿锵的碰撞声。
最后献上的是一柄方天画戟。
漆盒里的方天画戟依旧泛着铁青的戾色,即使数十载过去,几次易主,却依然冷冽如初。
我骤然拜伏于地,跪坐将那柄方天画戟从漆盒里拿出,又举起双手来,直身递与他手中,拼尽全身气力大声呼道,“前朝苏将军遗物在此!贼子姜玉夺权篡位,荒淫无道,天神发怒,欲降祸于祈国。妾恳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化国之利刃,攘除奸佞,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兴复我祈国万代千秋!”
这话不仅是说与身后万千将士听,更是说与他听。
他握住方天画戟的同时,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粗粝的拇指在我的手背上摩挲着,许久都未松开。我抬头看他,只见他冷眸如星,“定然,不负所望,凯旋而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