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两个个时辰后,我苦着一张脸怨气冲天地戳在薛记药铺门口。
我只道春季是山楂最好的季节,却未曾想过这却也是老鼠最猖狂的季节,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幺蛾子全挑着此时瞬息爆发出来,只消一个中午的功夫,便成群结队地席卷了灵栖里上上下下的食材木材等一切能啃的东西,堪比一百只小白花儿过境,现场很是惨烈。
眉娘还算冷静,只镇定地从唯一没能遭破坏的酒缸里装了一壶酒,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暂时关门以灭鼠,便出门逍遥去了,一如既往地干脆洒脱。邱五晏把私营的小药房里所有能毒倒蛇鼠虫鱼人神鬼畜的药都施用了一遍,无奈鼠患绵延成灾,一拨接着一拨地在灵栖里横冲直撞,凭邱五晏那些可怜的药材量根本无济于事,反倒弄得灵栖里臭味熏天,瘴气满室,纵使我当初在乞丐窝里生活时也未曾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我本以为气质傲然出尘的小黑会是第一个受不了的人,毕竟就算如今再如何落魄,前身也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怎能受得了这般惨烈的心理折磨,然而看过去时小黑只是弯腰扫着角落里七七八八的老鼠尸体,对耳边的喧闹咒骂声不管不顾,甚至连眼皮子也未抬一下,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他丝缕墨发下狭长而微挑的眼角和紧抿着的唇,平白增了几分凛冽疏离。
倒是一向注重环境的邱五晏气得要发疯,仗着店门已关不顾形象地甩着膀子挥舞个破菜刀誓与老鼠势不两立,叫嚣着要血洗灵栖,后来又觉得不对,复加上了句“的老鼠”。
然而这次没人去挑他的错处抬杠,因为一向看热闹的我这次也气得发疯,个中原因无他,只因为那千千万万老鼠中的其中一只好死不死地啃了我偷藏在柜台瓶瓶罐罐之后的冰糖葫芦。我抱着被咬破的粘着糖浆的油纸,心疼得两眼怎一个泪哗哗了得——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头可断,血可流,毁我杜若食者,绝对不能忍!
在叽叽喳喳的老鼠叫声和邱五晏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我提溜着眉娘临走前给的半贯钱壮烈地奔去薛记药铺——买砒霜。
除去邱五晏的小药房,朝花镇里只有一家药堂,兼医馆,平日里生意清淡,只有一个小伙计帮忙照看着,至于薛大夫,大多时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经常怀疑
他是去跟同样神出鬼没的清风下棋了。薛大夫单名一个恒字,听说跟花家还是老乡,之前向花堇提过亲,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自发退了亲,故虽然花家夫妇和花堇都未记恨,但跟花家关系也并不算亲近。
花家迁到朝花镇后几月,他也随着来了朝花镇开了药堂。听闻他的祖上均是有大名气的神医,有的入了皇宫太医院为国医圣手,有的游历江湖四处悬壶济世,名响天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传到这几代便毫无征兆地忽的没落了下来,无论后来几代人再如何努力想去力挽狂澜改变这一惨淡的局面,也终究还是没有做到长辈们所期望的那个“恒”字。
但即使如此,俗话也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这薛大夫往常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他自己也有病,但治个小病小痛还是很在行的。谈不上什么妙手仁心,也决不会干虚抬药价的事,极尽中庸之道,这对一个大夫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故旁人背后再怎么议论他的家道中落,见了面还是会恭恭敬敬唤一声“薛大夫”。
此时薛记药铺却是异常的人头攒动,哪还有往日门庭冷落的模样?我硬着头皮往空隙处猛钻了好几次也没能挤进去,只能对着在浩荡人潮下显得无比逼仄的店门望洋兴叹,自愧不如。
烈日炎炎,我一人就这么干晾在药铺外,被毒辣的阳光晒得满脑门子汗,湿淋淋得仿佛方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正晕晕沉沉地用手胡乱扇着风,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迎面是一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如鬼魅一般怪异,不禁肩膀一颤,待看清容貌之后才平复了惊慌的心思,“薛大夫,是您呀。”
薛恒的气色愈发差了,原本还能从脸上瞧着些许血色,今日一见却发现那脸上居然已泛着青了,隐隐还能瞧见大片大片的由脖子延伸到耳根的淡青色脉络,一双眼圈是乌青的,嘴唇却是出奇的血红,恍若涂了浓重的口脂一般,有种病态的妖冶,宽大的袖子下是一双修长但骨节却瘦弱伶仃的手。
这哪像是一个大夫,简直就是一个打蔫儿的的病秧子。
他似乎连转动脖子的力气也无,只直着脖子有气无力地转着眼珠上下打量着我,他的眼白比正常人要稍多一些,看起来格外吓人,等我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了他才张口低低问道,“
你是灵栖客栈的那小丫头?也是来买耗子药的?”
“啊,是,”我赶忙答道,也不敢大声,生怕会惊扰走了他纤瘦身子板里残余的魂气,又抬起手指了指门口,“估摸着得要一斤多呢,不过太挤了,我进不去,不知还拿得到吗?”
薛恒垂下眼帘,从袖里掏出手绢捂着那血色的唇,咳嗽了两声,我抬起头来时分明看到那耦合色的绢帕隐隐透露出几分突兀的血意,心里不免一惊,“薛大夫,您……”
“没事,老毛病了。”他咳过之后那青白色的面容总算漾起了几分红色,却是极不自然的晕红,便轻描淡写地把手绢小心地折好收到了袖子里,又缓缓地抬起手来把手递给我,喑哑的嗓音愈发低沉,“走吧,我领你从后面进去。”
“好的……”我一边应着,小心翼翼地仅牵起他三根枯瘦的手指,即使这样,也是僵着手肘在空中虚拉着的,半分也不敢用力,因为总疑心只要一用劲便会“啪啦”一声折断。
朝花镇总共就这么点人,方才看着乌泱泱的一大片,但总也不过拿药走人,利落的很,所以人群来的快,散的也快,待我和薛恒从后门走入药铺时,人已散了十之八九,小伙计正在里头咿咿呀呀地清点着药材。
小伙计的年纪与我相仿,可能还要略大些,听说也是薛大夫捡来的孤儿,拾来时脖子上挂着的铜牌上镌刻着一个“丁”字,于是大家都唤他作小丁。薛大夫病弱,自退了花堇的亲后,便一直拖着没有娶亲,自然也没有子嗣,小丁又没有本家,于是再正式一点的场合里大家就自发地唤小伙计作“薛丁”,薛大夫愣了愣,便也应了。
我与薛恒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跟这个活泼伶俐的小伙计倒是关系不错,一来是因为大家出身都差不多,同病相怜,二来是因为这厮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却能精确掌握朝花镇里大大小小的八卦奇闻,连探寻秘事隐情的眼光也精准毒辣的很,今日指证西边吴掌柜脸上的巴掌印是在外养的美娇.娘掴的而不是家中的那个母夜叉,明日看出东边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坐怀也一本正经的廖书生其实是个断袖,貌似以前还对“同道中人”的清风有些意思,但是因为始终谈不拢谁在上谁在下的问题,后来借着“西红柿炒蛋放不放糖”的争端而彻底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