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雪天。
我一向都很怕这种天气,凛冽肆虐的风雪下只显得我常年用以裹身的麻布衣裳愈发单薄。我讪讪地不断缩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圈成一个球,窝在墙角一边烤着火,一边听一群与我一般的叫花子们说镇里发生的新鲜事。一个老乞丐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嗨,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的国君昨晚莫名其妙驾崩了,只说是暴病,而那太子又在同一时间不知去了哪里,朝廷上正乱得很呢。”
“啧啧,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当朝帝裔只得那太子慕一个……这……”
那个老乞丐呷了一口刚讨来的酒,眯着眼睛对我们笑得诡异兮兮,“……这天下,怕是要易主咯。”
我蜷在一旁听他们夸夸其谈当今国事,无聊得昏昏欲睡,却又担心此时腹中空空,一迷糊便会冻死在这雪地里,虽然跟这些叫花子们同在一个地方讨饭存生,却跟他们是在没有什么感情,至多也不过有时能好心舍一个烤火取暖的地方给我,而其他是决计不会关照我的,然而尽管只有这些,我便够知足了。
我将身子蜷得更小一些,努力地瞪着眼睛继续听,漫不经心撇过头时只看见一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从经过的路人怀抱着的纸袋里滚落到雪中,那个人只回头瞥了一眼,嘟嘟囔囔地骂了句,便走过了去,并没有再拾起的意思。
我眼睛刷得一亮。
老乞丐们言传身教的抢食三技巧,快、准、狠。
我狰狞着一张花脸,伸着黑乎乎的爪子以最快速度向那雪地中的包子扑了过去,期间唬走了正欲上来抢食的花狗两三头,惊掉了枯树枝桠上正看好戏的老鸦三四只,吓哭了一边锦衣华裳的垂髫丫头四五个,过五关斩六将动如疯兔势不可挡。然而这般的胜利并未维持到尽头,在离那个包子险险只差一厘时,却被一只涂着大红色蔻丹的手拾了起来,我只看到那花色艳丽的裙裾在我眼前一扫而过,眼前那热气腾腾的包子就没了踪影。
何人如此大胆敢抢本女侠的食。我恶狠狠地抬起头,欲对抢我食物的人怒目而视,然而一抬头我怀揣着的怒气就统统飞到了爪哇国去。
以前我也曾跟着几个小叫花子到勾栏院门口讨过几天饭,见过里头不少千娇百媚的美人,但居然没一个能美得过眼前的这女子。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雪白得近乎不真实的玉手娉娉婷婷地撑着把玄色的油纸伞,一袭艳绝的绛花长裙,外头裹着蜡染的碎花小袄,眼波流转间妖娆冶艳,白皙的脸庞上红唇一抹,宛如戏折子里写的祸国殃民的妲己夫人。我自己虽然也身为女子,但对美人向来没脾气,如此惊艳的冲击之下只能僵着脖子抬着头,傻乎乎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收了伞,蹲下身平视着我笑着问道,“几岁了?”
一阵浓厚的脂粉香扑鼻而来,我呛了几声才应道,“九岁了。”
“识字吗?”
我摇摇头,忽的想起曾
蹲在私塾旁边死皮赖脸地缠了那私塾先生几天,勉强认了些“壹贰叁肆”,复又赶紧点点头。她轻轻撩开挡在我眼前散乱如杂草的头发别过耳后,被发丝视线骤然清明间我看到她嘴边的笑意更甚艳丽,“愿意跟我走吗?”
腹中的饥饿感愈发明显,搅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调了个位儿,此起彼伏的“咕咕”声中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歪头思量了一番才低声小心地问她,“跟你走?每天都有饭吃吗?”
鹅毛般的雪片扑棱棱地落在她的漆黑如墨的长发上,浸染了鸦鬓两行,纷纷扬扬的白絮飘散下看到她似乎是在失笑,“那是当然,不过在灵栖里,工作或许会很苦。”
没有再多犹豫,我慌忙地点点了头,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别再让我过这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笑吟吟地摸摸我的头,“真是个好孩子。”而后便牵住了我脏兮兮的手往前方走去,我低着头看她甚是白皙秀气的十根玉指芊芊,心中只不住惶恐自己一个小小叫花竟这般污了她的美好。
忽的听到她问,“可有名字?”
我扳着手指胡乱算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只凭着印象答道,“有,他们都叫我阿九,明年就叫阿十了,后年就是阿十一,还有阿十二,阿十三……”
她便又是一阵咯咯地笑,连着玉莲般白皙的指尖也随之轻轻颤抖起来,我看着那涂抹得极为艳丽的丹色在我眼前不断晃着,刺得我眼睛微疼,却又忍不住诱惑再三探头去看。
“傻丫头,名字不是这样的。”她眼神微敛,微微转过身扫了我一眼,便随手指了指绣在我衣裳肩胛处上已显得微微有些破败的一朵杜若,“以后就叫你杜若吧,再也不用改了。”
“那你呢,你有名字吗?你叫什么?”
她微微弯起了被胭脂浸染得红艳艳的嘴角,“眉梢雪。”
我皱了皱鼻子,寻着她的读音反复念了几遍,忍不住道,“好奇怪。”
刚讲完我便后悔了,只得小心地用眼角瞟着她,以为她听了会不高兴,心里已存了千百个解释的理由,却只看到她噙在嘴边的笑容愈发扩大了几分,妖媚如开到荼蘼的花,“阿若,在这疯魔世上最不缺的,大概也就是‘奇怪’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她脚步骤然停下,连带着跟在后头的我一个趔趄差些跌倒,我抬头看向眼前的桐木招牌,上面的三个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我仰着头努力辨认才认出写得是“灵栖”。她弯下腰看着我,“阿若,到了。”
我暂时还不适应这么近距离直对着她艳丽娇媚的笑容,又不舍得转过头去,只得微微撇开眼光,直愣愣地盯着她手执的那柄紫竹制的伞骨,用力地点点头。似乎听到她又在笑,我把头埋得更低,看着脚上磨得破破烂烂的草鞋,不再说话,只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地挪了进去。
朝花镇上常年热闹非常,没想到灵栖客栈里却是冷清的可以,独独靠近窗边的一
张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布长衫的男子,正值弱冠之龄,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嘴边一直噙着几分笑意,让本不算特别突出的面容顾盼生姿起来。此时他正执着一个白瓷酒壶自斟自饮着,看起来很是倜傥逍遥。
“眉……”那个男人刚抬起头唤了一声,这才发现身后的我,不禁停顿了一下,转眼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又转回了头去,语气似乎很是嫌恶,“眉娘,你最近是愈发闲了,得了空不去旁儿的醉仙楼一夜春宵,反倒捡了个小叫花子回来,就这小身子骨,熬汤都嫌味道淡。”
我被他的话唬了一跳,赶紧藏到眉娘身后,忽的又想到眉娘或许跟他是一伙的,又乍然跳开,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男人看着我慌里慌张的模样似乎很是开心,笑得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一时让我想到了以前老乞丐描述过山野中欲成精的狐狸。
眉娘似乎对他放肆的言论也不以为意,只淡淡地摆摆手,“五晏,别吓坏阿若,好歹以后也是要跟你一起共事的。”
“就她?”那个被唤作“五晏”的男人微微挑了挑眉,似乎很是不屑,“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罢,能做什么事?趁早丢出去算了。”
我怕眉娘会因为他的话不要我,忍不住从眉娘身后跳出来,鼓起勇气插嘴,“我过了年就十岁了。”
他也懒得跟我计较,“哦,好,十岁,那你能做什么事?”
见他回话时口气间似有一丝松动,我赶忙讨了个乖,拍着小胸脯豪情万丈地应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做饭会吗?”
“……不会。”
“算帐呢?”
“……不会。”
他眼角微抽,面上却仍是笑着的,“那你会什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得哭丧着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怕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要眉娘赶我出去,只得嗯嗯啊啊地拖延时间,方才豪气万丈的气势霎时落了大半截,只不断酝酿出几滴泪光可怜巴巴地瞅着他,盼望着他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却见他仍是一边斟酒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凉凉地笑着,明明好看得紧,却让我禁不住毛骨悚然。
最后还是眉娘解围,“以后阿若便是这里的杂役,阿若,这是邱五晏,灵栖里的后厨。”
鉴于他起先的语气实在不甚友善,我察言观色地唤了个带有些讨好意味的称谓,“邱大哥。”
他似乎愣了一下,复又眯着眼笑起来,伸出手掐了一把我被尘土污得脏兮兮的脸颊,“哟,这么仔细一看,这小妮子还挺可爱的。”
他的手劲很大,下手也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我被他捏得呲牙咧嘴,却仍忌惮着他之前说要拿我熬汤的言论,半些也不敢挣扎,只能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古人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一定要屈。软,是要服的,仇,日后自然也是要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