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知觉时,只觉得蜷缩着的身下是一片硬梆梆的,抵得微微凸出的脊骨酸疼,脖子也是僵硬地梗着的,稍动一下便酸麻无比,后脑勺是一派冰凉冷寂,如何动弹也不甚舒畅。我困倦地眯着眼,全身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脉络筋骨一般,虽然难受,却还是软趴趴地不想起来。
这是在天上,还是在地狱里头?
不对,若是死了,又怎么会有知觉?
思及于此,我猛地一激灵,强行撑开沉重地耷拉着的眼皮子来,只见窗外头已是破晓时分,朦胧的天色在明灭不清的烛火下恍若虚幻,而眼前呈现的俨然是一片熟悉的布局,卧房里安置的案几书画都无一变动的迹象,而自己正平躺在屋内的青石地面上,微微地铺就了一层湿冷的白霜。
我痛苦地揉了揉僵直的脖子,痛下狠手地硬生生拗回了正位去,听闻门外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却是小黑叩门进来,见到我起来只安静地把一剂尚蒸腾着丝丝缕缕缕缕辛辣热气的姜汤推至我面前,冷淡的嗓音几乎让人联系不到当时那个炙热的吻,“喝了,驱驱体内的阴寒。”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身上,身上的衣衫却依旧是干燥的,我就这衣襟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半分被水洇湿的痕迹,只余有贴身的小衣微微汗湿了几分,像是惊惧而后的冷汗。若不是身边小黑脚腕上被水草缠绕而至的那圈乌青尚且清晰,我大抵还会以为刚才所经历的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待反应过来后,我手脚并用地迅速爬起身来,膝行到一边的案几上,余有后怕地倒了盏澄澈的茶水往尚飘忽着轻烟的铜兽里头泼去,以防那鬼东西再死灰复燃。
案几边上搁置的那碗姜汤还在散发着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的辛辣意味钻入鼻间,带来些许呛意。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托着微烫的碗底,顺从地把姜汤咕嘟咕嘟地灌进了喉咙,便是一阵火辣辣的后劲。
我的声音尚因为憋着鼻音,而显得有些怪腔怪调,“怎么不把我弄到床上去?”说完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歧义,我冷不丁地呛了一口,复又赶紧加了一句,“地上太硬了……而且,我不重。”
看他面色似乎愣了愣,而后弯了弯唇,解释道,“看你睡得挺不安稳,便不敢再吵你。”
“哦……”我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双手捧高了碗,几乎要把整个头都埋进去,只觉得一缕缕热气自脖颈逐渐攀升到了耳根处,不用照镜子,也能知晓那里会是一片不自然的通红。
待咽下了最后一口,我还傻愣愣地捧着碗掩饰,待感觉到那阵潮红褪去后,才慢悠悠地放下来,只在心里暗想着,这姜汤还真有效,一定没有像别的无良店家那般掺过水。
小黑此时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手指的线条修长冷硬,然而动作却很轻,连碗沿的碰撞声都只是轻微一声“铮”。我抹了一把嘴,
还是忍不住探身过去,好奇问道,“哎,小黑,你刚才在水底下时,是吻了我吧?”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并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我仍不死心,忙站起身来追了上去,“小黑,你方才一定是亲了我吧?你别欺负我当时神志不清,更何况,那是不清又不是全无,你就先告诉我嘛,我又不要求你对我负责。”
“……”小黑的脚步愈来愈快。
我迈着小短腿,扑通扑通地追过去还要再问,他却是乍然停下了脚步,我查些撞到他的背上,正想发问时,他背着我突然发声了,“只是当时情况所致。”
眼前的人突然又变得冷冰冰起来,像是热情过后刻意地疏远,仿佛就此隔上了一堵防护的墙,再容不得他人亲近。莫非真是我自作多情,把一时舍予的善心之举当作了男女之情?可是千错万错,感觉并不会出错,或许刚开始确实只是公事公办,然而后来的缠绵之意又该如何解释?我虽未经历过情事,却也不傻,这样的理由,未免太没说服力些。
我虽并不诧异于他给出的答案,却还是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本想干脆烦人到底,去不死心地追问“那若是别人呢?”,但却又莫名地害怕从他口里听到真正的回答,只好失落地道了一声“哦”,便回房去了。
背后似乎尚负着他回转过身来的一道清清冷冷的目光,我没敢回头去看,只当作未发现一般,垂下眼帘合上了门去,原以为会是彻夜无眠,未曾想方才在溺水幻境中的精力早已耗尽超额,倒是头一沾枕头,便沉沉地睡到了天明时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我避过青鹭,迅速把正要捎给玉儿的几包香料,连带着铜兽里的香灰烬,一齐扔到了邱五晏的面前,以求鉴定,本也不过是抱着试试就看的心态,然而见他一脸认真,倒也放下了几分心去。虽然这厮在其他方面不靠谱,但大抵对香料算得上是精通的。
邱五晏本并不甚在意,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听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后,表情才逐渐凝重起来,用小指尖挑起了一些粉末放在鼻尖前几寸,而后又凑近了些,愁眉紧锁。
我心一紧,“怎么样?”
他掏出一条帕子来,拭干净了手上沾染的粉末,轻缓道,“给玉儿的这些只不过是让人镇静心神的药材,虽然并无驱鬼之用,但也不会害及人体,难得的是仅在药谷里出的药材,所以格外稀奇些。而给你的这包……这调香的手法,倒挺像是我以前在药谷里头的师妹,不过我也不确定,这些年来药谷里是否有出了其他的调香好手。”
我敏锐地抓到他话中暧昧的“师妹”一词来,“师妹?邱狐狸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师妹?学厨的师妹?”
“我少时曾拜于药谷谷主虞白门下。”对于药谷里的事,他只草草解释了
一句,似乎并不想多提,又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朝我拱了拱手,很是风骚,“喔,还有,在下不才以前在江湖上还有个称号,叫作毒医圣手。”
我心里霎时恍若有八百只小白花儿咆哮过境,如何死瞪着他看也不像一个正正经经悬壶济世的大夫模样,难怪起了一个这般矛盾风骚的名号。后来又突然想到,“那你为甚么退隐江湖,倒在这干个这么没前途的厨子?”
“哦。”邱五晏只是一贯漫不经心地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因为那个称号太难听了。”
“……”
他突然凑到了我面前,因为距离太近,我只看到他甜腻的笑容在我面前不住地荡漾,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脸,却因为这抹笑而模糊遥远,“怎么样,阿若现在是不是很崇拜我?”
我被他明媚的笑脸晃得眼晕,只得避开头,硬生生地挤出一脸谄媚的笑来,虽然与他温习得已炉火纯青的笑脸对比起来仿若云泥之别,但如果论惊心动魄的程度,大抵我还要略胜这厮一筹,“我说,五晏啊……”
他果然很识时务地收回了脸去,只轻咳一声,碰了灰一般摸了摸鼻子,应道,“嗯?”
“所以上次我偷吃厨房里的红枣花生酪结果上吐下泻……”
“哦,那个啊,那是我原本打算拿来毒耗子的,所以在里面放了点巴豆。”他颠倒众生的狐狸眼稍稍一眯,眼波流转间极尽风流,风轻云淡间已转了话风去,“说来,那次是你去偷吃的?”
“……好吧我们先不谈这个,”我心虚地抽了抽眼角,又质问道,“那上上次你托我带给小王麻子的那碗梅菜笋丝面?”
“哦,我在里面下了点极乐膏。他不是老欺负你吗?我这不是帮你出头么,怎么?”他歪头思量了一会,嘴里又不轻不重地嘟囔了一句,“不过瞧着他那回怎么倒没事儿?”
因为他老人家那次好巧不巧地让给我吃了啊……!我愤愤地打碎了满口银牙,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地继续问道,“谢谢您老人家好心了啊……那上上上次我在你卧房里翻到的一盒桂花糖?”
邱狐狸微微歪着头,似乎是在回忆,而后对我笑得很是风骚婉约,“哦……这个我真没放东西。”
我表示深切怀疑,“你确定?”那怎么我偷吃之后上吐下泻整整三日,连一张脸都蜡黄成了桂花色,差些被人当作患了黄疸且不说,还闹得我好一段日子不敢再闻桂花的味道。回想起来,简直是惨无人道的噩梦。
邱五晏面目无辜,“那只是在那搁置了好几年而已,当初你刚来时我便置下了,难为你虽然脑子蠢笨了些,但终于能找的出来,我还打算着若你再翻不出来的话,就放到更显眼的地方去呢。”
“……”我对他怒目而视,“邱五晏你太不要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