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归府的途中,我问任墨予那些刺客是不是侯府派去的,他抿着唇将下颌抵在我的发间久久沉默,当我以为这已经算是默认了,他忽然说:“若我说不是,你会不会信?”

我愣了片刻如实答道:“不信。”

他的下颌猛得磕了我一下,麻麻的有些疼,他却甩着鞭子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何会喜欢你吗?”

我低头不答,他便自顾自说道:“因为你对我总说实话。”他又扬起马鞭甩了一下,马儿奔腾前行,咧咧的大风呼啸而过,依稀卷走了他的一句话:“虽然有的时候实话最伤人,可我就是爱听你说。”

我假装未听到他这句话,可心底里还是酸涩起来,我未尝没骗过他,但凡关系到秦延之的事情,我从没对他说过一句真话,说到底我一直站在秦府的立场。什么奸臣,什么皇帝,谁对谁错与我无关,唯一与我有关的只是秦延之这个人。

“子宁……”

“嗯?!”

“我其实并不想喜欢你,也不应该喜欢你。”他的声音被风吹的有些飘渺:“可我一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会竭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所以你千万不要背叛我……”

“……”

“你千万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是裸的威胁,我嗤之以鼻。

接下来的数日一直风平浪静,任墨予命南叶疏散房内的一些丫头,清到最后只剩下几个常见的熟悉面孔,我看着一遣出府的丫头便揶揄他:“早知现在,何苦当初费力收集。”

“若不如此,我又怎能平安活到现在。”他轻描淡写得说了一句,便又大少爷气十足的指示我为他削苹果,我刚刚削了一半,他便觉得有趣缠着我学,长长的果皮蜿蜒了一地,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削了好几篮子苹果,他还意犹未尽。

后来几日,南叶她们吃苹果吃到呕吐,而我看到圆圆的红红的物体便会想到苹果。

我说:“二公子,我们换一样东西削好不好?”

“好,那我们一起削梨。”任墨予乐此不疲,拿出练剑的毅力誓要削出一条完整的优美的漂亮的果皮。

又过了几日,微微语带哭腔的求道:“云公子,求求你带着二公子玩点正常的事情好吗?”

我想了想,也觉得不该再跟水果过不去,便去劝任墨予让他教我剑法,他未加思索满口应承下来,一面着手为我调理身体,力求尽早恢复内力。

而我也会趁着他不在府内时偷溜出去玩,绕来绕去每次总会不自觉得走到仕帆书院,大多数时候,我看到秦延之站在树下若有所思,他透过树枝望向天空,我隔着茫茫人海望向他,看着他的身子一天天恢复,我心中好似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想,我长大了,在秦延之拒绝我的那一刻,我是真的长大了。

一次出府,两次出府……次数多后,任墨予终于发现,而后暴跳如雷,发完脾气后对我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好在我也习惯了,照常伺候他读书。

那天夜里一直到很晚他还在书房闷头看书,一言不发,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打盹,盹到迷糊时,见他起身为我披衣服,轻声在我耳边低语道:“子宁,那句话还做不做数?”

我愣愣的问:“哪句话?”

“几个月前的那天夜里,你说:若半年之后还没将自己嫁出去,你会稍微考虑一下我。还做不做数?”他为我披好衣服,环着我的肩头轻声问着,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我这才忆起我着实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会儿是为了故意气他,未曾想他当真记住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任墨予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他说:“若还作数,那我现在排队领一个号。”

他这句话刚说出口,我鼻子一酸竟想哭,于是我说:“你别这样,我不够好,衬不起你。”

“没事,我衬得起你。”他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笑着说道。

“我不够温柔体贴。”

“以后我对你温柔,我无微不至的体贴你。”

“我……不像个女孩子,还是大脚……”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能陪我一起练剑。”他贴在我的耳边,呢喃道:“或者我吹竹笛,你舞剑。”

“不要!”我坚决抗议,“你当是放牛呢。”

“子宁,笛子不光是用来放牛用的,可以吹好多曲子。”他纠正我。

“明白,还可以放羊嘛。”

“……”

那一夜,我又听到他吹竹笛的声音,清凉悠扬,婉转曲折,于是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养了一只很黑很黑的小牛犊,给他取名“小二黑”,后来长大了一看是只公的便宰了吃肉。

第二日醒来不由抹着额头汗颜一番,总感觉是将任二公子放锅里炖了,若说起遗憾,只后悔自己梦中为何不炖一些,烤一些,还可以留一些酱卤腌,留待日后慢慢享用……

如此鸡飞狗跳得过了数日,当我以为日子还要如此鸡飞狗跳下去时,秦延之却爆发了,并且爆发的惊天动地,鬼哭神嚎。

一直以来,我总认为秦延之是个忍耐力极强的孩子,喜怒不显于形,哀伤忧愁均付之一笑,有的时候我会怀疑,他在历经家破人亡等一系列惨事后还有没有感情这种东西的存在。

而今他以雷霆万钧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他是有脾气的,而且脾气很大!

死谏,谏皇帝,谏太后,谏昭文侯,谏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谏满朝文武,谏全天下的百姓。

从微微口中传出来的野史是这样流传的:清明那日,秦延之身穿丧服,腰缠白绫,手捧谏书三步一叩得抵达宫门时,沿路的小贩们刚刚扛着挑子开始摆摊,无数人见证了这个铭刻于历史的过程,以至于但凡有孩子的大人频频对孩子说:“将来一定不要读书啊,读傻了,拿脑袋去磕石头。”

我从未见秦延之如此装束,想来一定傻的冒泡,可人生在世只活一回,他若是就这么死了,倒也是重于泰山,只是相比而言,我更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这个消息刚刚传进侯府时,月倾颜特意来院内找我说了三个字:“对不起。”他那沉痛哀伤的表情弄得我一头雾水,而后他忽然扬声吟唱道:“问天借瑶光,华我君子堂,魑魅何处隐,魍魉亦仓惶。”

那日他放歌而去时,我竟隐约品出了赴死的味道。

然而,还未待我将这些事情统筹起来慢慢细品一番,仕帆书院又发生学生暴动了。

这些事情仿佛在一天之内完全炸开,一道道惊雷从天而降,劈开了阴霾的天空,全城哗然!

侯府也哗然了,二公子却沉默了,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终于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久到我隐约明白了月倾颜的那句“对不起”,久到我都想对他说“对不起”,任墨予开口了,他说:“秦延之手中那些翻案的证据……不是你搜集起来给他的对不对?”

我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任墨予起身紧紧握住我的肩头,捏得我有些疼,他望进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会信。”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竟有些颤抖。

半晌,我低了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秦延之信里的内容,我不知道月倾颜信里的内容,我甚至并不十分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

假若我知道的话……大概也还是会站在秦延之那一边……不为忠不为义,只为情,因为我只是俗人一个,没有足够大的胸怀来装家国天下。

最终,任墨予拂袖而去,留我一个人在书房内发呆,呆了好半天终觉有些无趣,弹了弹袍角迈出房门,没行几步便看到南叶坐在院中剪柳枝,一条一条剪的仔细。

我一时好奇凑过去看,随口问道:“这么些柳枝是用来干什么的?”

“清明插柳啊。”南叶头都没抬,继续修剪,隔了一会儿好像记起什么,小声嘀咕一声:“二公子昨儿吩咐说要带云公子去上坟,刚看他急匆匆而去,不晓得还要不要备烧纸。”

“上坟?”

“夫人的坟在城郊的别院,二公子每年这会儿都要过去祭拜。”南叶的声音压的更低,几不可闻。

我想,在侯府私自谈论这些定是大罪,任墨予的身份本就特殊,他的娘亲大概也是没有名分的。

于是我拍了拍南叶的肩头说道:“多备些纸吧,会去的。”语毕起身要走,刚走了几步,听闻南叶在身后说:“夫人是蛮夷女子,侯爷本欲娶为妻,先帝不允,说皇亲国戚有辱国体,后来那折子还是柳尚书和秦太傅联名递上去的,硬生生拆了这段姻缘,这些旧事院子里的嬷嬷们都晓得,可后来全被二公子赶了出去。”

我顿住脚步,转身,那一瞬间我真替柳家和秦家不值,皇后的哥哥想娶个蛮夷女子,皇帝老大不高兴了,觉得有碍面子,授意两个跟班长篇大论抨击一番,自己再做个总结陈词,上演了棒打鸳鸯的戏码,可是很多年以后,始作俑者老皇帝死了,老侯爷还没死,而且他还耿耿于怀,于是倒霉了小皇帝和当年的两个跟班,当然,也不排除老侯爷一箭双雕借故揽权。

往好了说,老侯爷就是个一代情痴;往坏了说,老侯爷你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并且我越来越觉得这位任家二公子随他爹随了个十足十。

而秦延之,随他爹也随了个十足十。

死谏死谏,万一真死了可怎么办?

还有那些暴动的同窗,真真是一腔热血。

我抬头对南叶说:“你多准备些烧纸吧,今儿个怕是要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