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亮,秦延之便醒了,我因为肚子痛睡的不甚踏实,他起身穿外袍时我便朦胧转醒,晨曦由窗格透进床帐,竟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秦延之,他轻轻穿好鞋袜,拉紧幔帐,转身出了房门。
我捏了自己一把,锥心的疼。
看来不是做梦。
我昨晚没有趁着酒醉非礼他吧……
清白尚在否?
这真是一个深沉而严肃的问题。
我托腮沉思。
思索半晌,未果……忽听有人叩门,三长两短,很有韵律,我坐起身子撩开幔帐轻声问道:“是杨离吗?”近些年来,杨离已经彻底纵容了我睡懒觉的恶习,晨起操练的事情都是他一手包办,这三长两短的叩门声还是儿时贪玩时的暗讯,此刻乍一听闻,竟生出“有敌来袭”的感觉。
杨离的声音由门缝飘进来,低低的:“师姐,你一个人在房内吗?”
“恩,你进来吧。”我顺手披上外袍下了床,坐在桌前束发,脑中还徘徊着秦延之的身影。
难不成真这样嫁给他?
若是四年前,我定会笑的嘴巴都合不拢,可换做现在,心底里竟隐隐生出别扭的感觉,怎生如此不对味。
“师姐。”杨离走进屋,还顺手关了门,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但削薄的嘴唇紧紧抿起,少有的严肃:“这个状元郎怕是不简单,来历不明,偏巧又路过咱们山脚,入了山寨也不见他求救逃离,还……”
“师弟……”我顺手绾了个男儿的发髻,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毕竟山下的一年不是三言两句便能说清,犹豫半晌,我指了指案几上的发簪道:“师弟,你帮我将簪子拿过来,我够不到。”
杨离很乖的拾起发簪,顺手就为我插到发髻上,如以往一般自然顺手。
“砰……”不知是谁一脚踹开了房门,巨大的声响震得我回头望,清晨的阳光中,三妹妹正叉着小蛮腰立在门口,粉嘟嘟的小脸潮红,湛蓝色的小纱裙随风飘摇,娇艳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还带着露珠的……只是她那动作……未免也太山贼化了。
院中众人鬼鬼祟祟抿嘴笑,小五扯着嗓子唱诺:“日上三竿吆……谁家的新娘新郎吆……还闭门不出嘿……”他这依依呀呀的唱腔还没拖完,众人便呆立当场,一个个眼珠瞪得滚圆,来来回回在我同杨离面上转悠。
每个人的面上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泽。
恐怕……他们又误解了什么。
杨离为我插簪子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垂首低低咳嗽一声,众人瞬间由僵硬状态回神,打着哈欠道:“你看……大雁飞过去了……”
“是啊是啊,看……大雁又飞过去了……”
我垂首,默,大春天的,哪里来的大雁。
三妹妹抬头望天,找了半晌大概也没发现大雁,于是偏头指着杨离道:“新郎官呢?是让离哥哥打跑了吗?”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果然是童言无忌,感情杨离在她眼中就是一个身怀绝世武艺的暴力狂……
杨离的面色青白异常,我站起身子想要出口解释,准新郎官秦延之却施施然从厨房方向拐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袍带生风,嘴角含笑。
众人的目光开始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游移。
秦延之颇具大家风范,他淡淡扫了一眼众人,脚步未停,嘴角的笑容慢慢绽放,毓秀儒雅,然后说出了整整一个清晨里的第一句话:“大妹、二妹、三妹还有师弟……我为夕儿煮了清粥,厨房还有好些,大家一起来尝尝。”说话间他已将手中的瓷碗摆放桌面,一回身吩咐小五他们道:“麻烦你们去厨房端一下,多谢。”这称呼……那气度……大有谋寨篡位的嫌疑,让我这堂堂寨主情何以堪啊。
小五他们大概这辈子未听过如此客气的话语,霎时像喝了鹿血一般双眼放光,一叠声的说着“不客气,不客气……”
于是……我新婚第二天的大清早,大家一起在院中围着桌子喝粥。
香喷喷的米粥,热气腾腾,厨房的阿婶还特意切了几碟咸菜,秦延之一丝一丝挑着软硬适中的夹给我吃。
少顷,杨离也开始挑选大小适中的咸菜往我碗里夹。
又少顷,我碗里多了好多咸菜,米粥都被遮住了,这俩人还乐此不疲得为我夹菜。
又又少顷,大妹妹回身冲厨房喊了一声:“阿婶,再切点咸菜,多分几盘。”
早餐,我差点被咸菜齁死。
三叔拍着杨离的肩膀大有深意道:“杨离乖娃,你看山上的迎春花都开了,春天果然来了。”
不仅迎春花开了,桃花杏花苹果花,但凡能开的花都开了,还没开的大概正预谋着要开,整个落云山霎时进入春天,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开着花,就连厨房的胖阿婶切咸菜的动作都英姿飒爽起来。
秦延之红彤彤的喜服扎眼的紧,绚丽如同盛开的牡丹。
杨离瞅准机会总扯我的袖子,大概是想跟我说点什么,秦延之却坚持执着我的手参观全寨,将自己的笑容散播给寨中的每一个人。
我耐着性子陪他逛了一天,晚饭时,杨离竟将大妹二妹三妹全召集起来用膳,美其名曰:家宴。
秦延之眼角含笑,随着我一一改了称呼,且自洞房之夜后,他竟绝口不提“子宁”二字,张口闭口的“夕儿”,喊得我浑身颤。
杨离显然对秦延之充满戒备,吃饭时不着痕迹的盘问他的来历行踪,偶尔抛个话头出来,勾起几位妹妹的好奇心,于是三妹妹便会眨巴着纯良的大眼睛问他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公的还是母的……
秦延之微笑着尽数作答,竟是丝毫不做隐瞒。
于是他的身份迅速明朗化:当朝的新科状元郎,家住京城城东原太傅府,吃着国家的公粮,没有地,也没养牛,只是大门口有两头石狮子,一公一母,公的耍绣球,母的耍幼仔;相依为命的是两个家奴,还有一表妹至今未嫁,正逐步迈进待嫁老姑娘行列。
说到最后,他转头望向我,眸光微动,轻声说:“如今,我还多了一位夫人,状元夫人。”
杨离坐在我对面喝酒,忽而呛了一口,咳得面红耳赤。
我乖乖的一粒一粒吃着米饭,不置一词。
秦延之笑眯眯的为我盛了碗热汤,深情呼唤:“夕儿……”
我浑身又颤了颤,实在是吃不下去,便也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轻唤道:“之之……我饱了,你自己喝吧。”
秦延之颤了颤。
于是几个妹妹全都放了筷子,纷纷嚷吃饱了。
杨离差不多咳够了,抬头随口说了一句:“秦公子,我家师姐不喜欢吃牛肉,也不喜欢喝牛肉汤。”语毕为我盛了碗鸡蛋羹,热热的,开着嫩黄的蛋花。
听闻此言,秦延之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低声呢喃一句:“不喜欢吃牛肉吗?”
我一滞,想要开口,杨离已经接过话去,缓缓道:“从三年多前回山后便不再吃牛肉,师姐说她在山下吃多了。”
秦延之的眼睛又眯了眯,若有所思。
有那么一瞬间,我脑中竟忽然蹦出一只欢快的小牛犊,全身黝黑,撒开蹄子满山乱跑,跑得我的脑袋嗡嗡响。
上天保佑,别让我再遇到任家二公子,他疯起来可比那疯牛还疯,在这个人世间,除了我爹,我顶怕的便是他。
我被脑中的小牛犊吵得晕乎,忽听杨离问:“不知秦公子此次来落云山所谓何事?”他这话问的随意,细品之下,却是一口咬定秦延之的目的不单纯。
秦延之抬眼,默然半晌,而后慢慢吐出两个字:“招安。”
招安!?
我觉得自己被晴天霹雳劈中,小牛犊已经不是问题,现下的问题是寨子里喜乐又安康,能不能不去投靠那风雨飘摇的朝廷?
杨离的手已经按上腰间的佩剑,薄唇紧抿,只等我一声令下便剁了秦延之。
三位妹妹极会看人眼色,气氛稍稍一变,她们便搬着凳子坐到安全的角落,目光灼灼的淡定围观。
我抚额晕了晕,这小皇帝的生命力忒顽强,能够在昭文侯府的强力压榨下坚挺至现在,若是我归顺了朝廷,保不准他心血来潮命我们下山踏平昭文侯府。
可一想起任家二公子和美大叔,我的头便又疼起来。
秦延之看着我,“你们可以有一个月的思考时间,夕儿。”
我抬手摆了摆,示意道:“秦公子,你还是叫在下云夕吧,或者你称呼我云寨主也行。”语毕我偏头冲三个妹妹道:“去整理间厢房出来,多加几床被褥,暖炉熏香都备上,别辱没了招安使节的身份。”
此话一出,身侧的秦延之猛得抬眼望我,眸光闪烁,阴晴不定。
杨离紧握的手掌慢慢松开,竟是展颜一笑:“师姐,休夫的程序我待会儿整理一份送去你卧房。”
秦延之一记寒冰眼刀扔过去,杨离霎时笑成了杜鹃花。
呃……这个思维跨度有点太大了吧,朝廷小事怎可与儿女私情这种大事混作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