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去接柳蝶衣的时候,她正在闺房中描眉,描来描去描了半盏茶,活活将自己由二八佳人画成了徐娘半老,我实在觉得惨不忍睹,便坐在窗边看风景。

好半天,蝶衣姑娘咳嗽一声,感叹道:“表哥以前爱作画,喜用澄心堂的玉版宣和斋墨,而今……”长长一声叹啊。

我“嗯”一声,实则并未十分听懂她在说什么。

“表哥也会抚琴。”她一扭一扭走到我对面坐下,望着后院中的姹紫嫣红幽幽道:“他用的琴是从商周时期流传下来的七弦宝琴,音质绝佳,世间只此一柄。”

听她这么一说,我恍惚忆起原先书房中是有那么一架古琴来着,前些日子为了包下她这倾城名妓已经被我拾掇后抱到当铺里卖了,当时秦延之只是扫了一眼,并未提出异议,而今见她如此怀念那架古琴,遂好声劝道:“柳姑娘请节哀顺变。”

岂料她听闻我的话后瞬间激动起来,怒斥道:“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表哥!”声音尖利,咬牙切齿,柳眉倒竖,手抓茶杯,看的我心惊肉跳,忙顺着她的意思道:“哪能那么容易了解一个人啊,况且是延之兄这么古怪的人,我到现在都不晓得他为何喜欢睡前喝茶,喝多了又总是起夜,可偏偏又喜欢睡在床榻里侧,每次总要将我吵醒……”我越说越气,当即抱怨道:“昨天晚上还拉我陪他上茅房呢,这么大个人了,还不如我师弟乖……”

我这个气啊,从小到大没什么不良嗜好,最喜睡觉,平日里一般睡到日上三竿,夜里天打雷劈都不带醒的,可这秦延之每次总有法子将我折腾起来,昨儿个三更时分,他直接将我抱到窗台上笑眯眯的说:“子宁,你看,天上的星星多美啊。”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掐死他,后来他又说想出恭,再后来他又说想到屋顶看星星,我被他烦了半宿,最终窝在他怀里睡死在屋顶,只记得迷迷糊糊中反复叮嘱他,以后千万莫要在睡前喝茶了,兴奋起来的秦延之我还当真是吃不消。

第二日醒来时我俩还在屋顶,他把衣服脱了披在我身上,自己反倒冻得哆嗦,见我醒来第一句话便是:“今天你去接表妹时,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莫要太拼命……”我当时还纳闷,去青楼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犯得着拼命吗。

现在我终于懂了,想要拼命的是他这个温柔雅致的表妹,我这厢还没抱怨完,她那厢已经咬牙切齿的扑过来撕打我,一面气喘吁吁道:“你算什么……只不过是秦府里的一个男宠而已……表哥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儿……你还不如他的那柄七弦宝琴……”

她揪着我的袖角又撕又咬又扯又打,好似这身衣服跟她有深仇大恨一般,我一头雾水的看她跟衣服搏斗一番,最终好不容易将我的半片袖子撕掉,于是方才解气道:“你听好了,我表哥他根本就不是断袖!”语毕将我的袖子狠狠扔到脚底踩了几下。

彼时我并不十分清楚“断袖”为何意,只瞅着自己毛绒绒的袖口无奈道:“那你干嘛扯断我的袖子?”

蝶衣表妹露出鄙夷的神色,不屑的“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我登时就觉得她这个眼神真是万分的熟悉,小书童老管家无时无刻不用这样的表情来关照我。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原来真的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人比花娇的蝶衣表妹不胜柔弱的卧倒在车厢,我拿着鞭子赶马车的时候还在想,这柳蝶衣该是多么爱那架古琴啊,若她知道我早就把它卖了,回头是不是该撕断我的另一个袖子。

我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袖口。

马车颠簸一会儿,车内的蝶衣姑娘出奇安静下来,我也不想再去招惹他,如此行了一路,快到秦府时,道路两旁忽而“噌噌噌”窜出几个黑衣刺客,带着斗篷蒙着面,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

他们将马车围住,缓缓靠近。

其实对于他们几个我是十分熟悉,近四个月来可谓是隔三差五就能碰一次面,眼角有伤疤的那位刺客兄逢初一和十五总会来骚扰一番,小眼睛咪咪眼的那个出现的最频繁,半夜三更扰人好梦的十之是他,还有一个斗鸡眼的,我真怕他那眼神用刀伤了自己……

我还在虔诚的打量他们,那位刀疤刺客已经下令道:“就是这小子,杀了他,那姓秦的就好对付多了!”说完便群起拔刀攻了过来。

真真是一点江湖道义都没有。

我也忙扔了马鞭拔剑****,一时之间战况激烈,刀剑铿锵,倒是车厢内的蝶衣表妹自始至终都未吭一声,我不由在心中暗暗赞赏一番:果然是见过世面的豪门千金,定力就是好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今次带的是山上的大妹、二妹和三妹,这会儿怕是已经揣着糖炒栗子爬出来围观了。

在山上的时候,爹爹对我说:“夕儿啊,你有练武的资质,身子骨儿又不似女孩那般柔弱,以后这山寨便要靠你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可转身又对杨离说:“离儿啊,你有练武的资质,性子又沉稳,以后这山寨便要靠你了!”拍拍他的肩头也是语重心长。

这就是我爹,我不晓得他拍过多少人的肩头,所以我对他的话从来是只信一半。

我跟这些刺客混战半晌,忽而觉得大概我爹他也没骗我,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吃力,又过了半晌,我观这些刺客们倒是有些吃力了。

于是自信心前所未有的膨胀起来,直至那些刺客们撤离时我尤感尚未尽兴。

拍了拍手正打算上车,大路尽头又呼呼啦啦围过来一群人,个个手执兵器,面色不善。

我无奈抚额,看来杨离果然没有说错,山下的坏人太多,今天注定是要多灾多难了。

而此情此景,我也方才感悟到秦延之那句“莫要太拼命”到底为何意,只是并不晓得车厢内的蝶衣姑娘是死是活,缘何连大气都不喘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