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星期,斯杰潘的状况如常,只是晚上他会在灯下熬很久,他说他要准备教案,但九阿哥看得出来,他只是在对着书发呆。
九阿哥很想追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没问。他知道,斯杰潘不会告诉他。
他看得出来。
于是第二个星期的周末,他和斯杰潘说,朝中事务繁忙,他没法陪着出去溜达。
“等夏天过去好么?天不热了,我就能请下假来了。”
出乎意料,或者说,如同九阿哥所料,这一次,斯杰潘没闹别扭。
“那我一个人出去溜达。”斯杰潘说,“也别叫老吴跟着了,我自己能行的。”
九阿哥答应了。
那一天,九阿哥在畅春园陪着康熙,同时在场的还有三阿哥五阿哥和胤禛,康熙听张廷玉还有两个老宿儒讲左传,说来说去,就提到了齐五公子争立之乱。
齐桓公下场凄惨,死了俩多月,不埋不报丧,孩子们争权夺位,老子尸体生蛆了都没人管。胤禛他们听得郁闷死了,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
康熙似有感怀,他叹道:“霸主之末,犹是如此。”那意思,连齐桓公都逃不过这命运,换别人呢?
三阿哥在一旁忙道:“皇阿玛,依儿臣愚见,桓公年老昏聩,没安排好身后事,最后才落得这样结果。”
康熙哂笑:“人到了老年,谁又能保持二十岁的聪明果毅?”
胤禛皱了皱眉,插嘴道:“皇阿玛,古书虽好,当故事听听也罢了,还是别拿它和如今比。”
康熙有点吃惊:“老四,难道你不知以古鉴今的道理么?”
“是,儿臣懂得以古鉴今的道理,但儿臣认为,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的亲身体验,读书固然重要,可古人也只懂他当时的状况,社会在不断进步,旧经验赶不上新变化,昨日不知今时,环境发展会改变人类整体的思维,是以古书上真正可鉴的地方不多,更别提一两千年前的记录。那时社会制度还不健全,原始部落残存的影响还很重,人类文明……”
他突然,停住了。
旁边九阿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听听,人类文明都跑出来了,接下来,该谈谈五四运动了吧?
康熙吃惊地望着胤禛:“老四,你在说什么?”
九阿哥见势不妙,赶紧上前道:“皇阿玛,四哥的意思,读古书很好,但读多了头发闷、眼发晕,与皇阿玛的龙体大大不宜,有这空闲,何必发闷发晕呢?还不如琢磨点发财的事情……”
康熙怒喝道:“不学无术的东西!成日就知道蝇营狗苟!亏得朕要你从小读圣贤书,老九,你读的那几十年的书,如今都变成铜板了么!”
九阿哥耸耸肩,他就知道他得挨骂。
好在这么一骂,康熙忘了刚才胤禛那茬了,索性捉着九阿哥连番数落,包括不在场的八阿哥也没逃脱。
絮絮叨叨骂了足足一个小时,康熙这才骂累了,他嫌弃地盯着九阿哥,然后摆摆手:“都下去吧!看着你们几个,朕就来气!”
那神情,就跟撵苍蝇似的。
九阿哥没放在心上,出来屋子,他还吹了声口哨。
五阿哥生气地瞪了九阿哥一眼:“叫你别在皇上跟前多话!看看!又挨骂了吧!”
九阿哥却笑嘻嘻的不当回事。
三阿哥在一旁阴阳怪气道:“老九,你刚才,是救场吧?”
九阿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抱着手臂,打个哈哈:“可不是!三哥你也懂的,救场如救火啊!”
胤禛很不好意思,他知道九阿哥是为了截断康熙的疑惑,才主动讨来这番骂。
“老九,是我方才多话了……”
九阿哥拍拍他:“四哥,你呢,往后得记住,皇阿玛是个原厂配win95的老爷机,你不要把win10硬往他身上装,差了太多代,他跑不动,强行装系统会死机。”
胤禛不由大笑。
旁边三阿哥和五阿哥一脸诧异:“老九,你说的这是什么?”
“没什么。”九阿哥哈哈一笑,摆摆手,“各位哥哥,小弟我得赶紧回去发财了!”
回来自己的府邸,日头已经偏西了,九阿哥到书房一看,斯杰潘已经回来了,照例在灯下发呆,摊着的书放在那儿,似乎很久没动过。
发觉九阿哥进来,斯杰潘慌忙站起身:“啊!你回来了!”
“今天玩得好么?”九阿哥看看他。
“哦,很好啊!今天我往西边的树林跑了好远,还看见了一只野兔!”
虽然是说笑着,但九阿哥看得出来,斯杰潘的笑容有点勉强。
但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既然玩了一天,晚上就早点睡吧。我也累坏了。”
他转头回到自己的屋子,喝了半盏茶,这才吩咐吴十七,把小厮栓儿叫来。
栓儿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很瘦,但两只眼睛精亮,不多话,却是一脸精明坚毅的样子。
进来屋,他先给九阿哥请了个安。
“今天情况怎么样?”九阿哥问。
“回主子,奴才今天按照主子吩咐,一直远远跟着,从头到尾没有跟丢过。”
九阿哥点点头:“那么,你看见了什么?”
“回主子的话,斯杰潘私下里,确实在和人来往。”
这一句话,说得九阿哥脖颈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顿时压低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才一开始,只是远远跟在他的马后,他绕着城西那条道走了两个来回,似乎是想看有无跟踪。奴才隐蔽得挺好,没让他发觉,然后他就走到那片野林子那儿,奴才看见他下马,一棵树一棵树的找……”
“找树?”
“是。后来奴才才明白,斯杰潘在找一棵用白灰写了字的树。最后他找着了,仔细看了两遍,就把那些字擦掉了。”
“然后呢?!”
“然后奴才就跟着他,他牵着马,一直走到林子深处,有个人就从草窠里钻出来了……”
“是个什么人!”
“奴才不认识,脸孔很陌生。”栓儿说着,想了想,“男的,四十出头,又矮又胖,身上是紫色的拷绸。看着像个大户人家里管事的模样。”
九阿哥突然愣住。
四十出头,又矮又胖,像大户人家管事儿的模样……
这不就是当初下毒的那个人么!
九阿哥的额头悄悄渗着冷汗,手心也发凉。
为什么?为什么斯杰潘会和这个人见面?如果他们早就认识,那人怎么会让斯杰潘误饮了那杯茶?如果他们不认识,斯杰潘为什么要私下里去见他?
他不是该第一时间来告诉自己么?
九阿哥定了定神,又问:“他们谈了些什么?”
栓儿咧咧嘴:“回主子,奴才不知道……”
“你没听见?”
“听见了,可是奴才听不懂。”栓儿苦恼道,“他们说的……说的是洋人的话。”
九阿哥这下,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了。
这人是研究所的,斯杰潘绝无可能和大清的百姓用外文交谈。
“这么说,他们说了什么,你一句也没听明白?”
栓儿想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奴才就听见、就听见斯杰潘说什么……漏。也不知是什么漏了。一连说了好几声,好像很生气的模样,叫得还挺大声。他转身要走,那人又一把拉住他,继续嘀咕了几句,斯杰潘就不走了。”
九阿哥盯着他,半晌,他突然反应过来。
斯杰潘在说no,就是说,他一连说了好几次no。
早知道,他该派个懂英文的奴才去跟踪……想到此,九阿哥叹了口气,上哪儿找个懂英文的奴才啊!
九阿哥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研究所的人很警惕,九阿哥想,那家伙知道有可能会被窃听,所以只和斯杰潘使用英文交谈,这下,他也只是知道了斯杰潘在和研究所的人接触,但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九阿哥依然一无所知。
可即便只知道这一点,九阿哥也依然有五雷轰顶的感觉。
他万万没想到,斯杰潘竟然真的会和研究所那边暗中建立联系。
这让他很失望,非常非常的失望,以至于九阿哥甚至不想和任何人提及此事——他原本应该迅速通知胤禛他们的。
那种熟悉的,仿佛被放逐到荒野的茫然无措的感觉,再度涌上九阿哥的心头。
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的几天,九阿哥显得很沉默,他推脱朝中事情多,所以故意延迟回家的时间,常常是等到上灯了,他才回到家里,那时候,斯杰潘已经睡了。
而清早,还没等孩子们的课堂开始,他就出了门。
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把此事告诉胤禛,或者先告诉八阿哥也成。但每每,话到了嘴唇边上,却又被他给吞回去,不知什么缘故,他就是说不出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九阿哥忽然想,他既不愿意去见斯杰潘问清楚此事,也没叫人去仔细调查研究所的那个人,更没有把这事通知安德烈……他什么都没做,这真是太不像他了!
他原本该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大家的!
而结果呢?他只是成日坐在宫门口发呆,呆望着人来人去,太监和侍卫们惴惴而又不耐地望着他,大家都弄不懂,这位九阿哥为什么不回家坐着?
他不能回家,当然,他也不能一直在这儿坐下去,既回不去一无所知的从前,又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他就只能被生生卡在这儿。
他活到如今,从未如此茫然过。
那天晚上,他披着星光回到家里,斯杰潘却没睡,一直在等他。
“有件事,想求你。”斯杰潘说。
九阿哥诧异,用“求”这个字,斯杰潘这还是第一次。
“过两天,是弘历的生日,对么?”斯杰潘问,“胤禟,你能不能……带我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