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陆,江中,佳通关,公孙赋府邸。
宴席已近结束,但对大堂内主桌上的公孙赋与宋忘颜等人来说,他们的宴席在一开始时就已经结束,好像就应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句谚语。桌边所有人除了公孙夫人与其儿子公孙梓之外,其他几人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微微低头,双手放在双膝之上。
除了宋忘颜之外,其他人都没有携带自己的兵器,在大部分人的眼中,一条长鞭根本算不得武器,而在这所府邸之中也根本没有埋伏着什么伏兵,所有的守备府邸的军士都在宴席之前被公孙赋调离开去,守在了关卡的城‘门’之下。这一点,宋忘颜心中也非常清楚,所以她一直在心中思考公孙赋下一步如何打算的问题,并没有去深思公孙赋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宋家未来应是什么模样。
宴席上的人陆续散去,就连挡在大堂与堂外之间那十个人的副尉也向公孙赋叩首之后一起离开府邸,但宋忘颜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悲伤,无法掩饰的悲伤,就连他们举杯祝寿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和话中的语气都像是在道别,而不是在祝贺。此时,宋忘颜猛然意识到,公孙赋也许并不会对宋家三姐弟下手,而仅仅是要带着家眷离开这里,离家佳通关这样一个死地,投奔其他一方势力,或者他仅仅只是想解甲归田,当个普通的百姓。
“夫人,你带着孩子回后堂,准备准备。”待府邸内的客人都走*了之后,公孙赋突然开口道。
公孙赋开口的同时,宋家三姐弟都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公孙夫人的身上,还有她怀中抱着的公孙梓。
公孙夫人一时没搞明白丈夫让自己去后堂准备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这桌子上的气氛有些变味,不便多问,立刻带着孩子向宋家三姐弟道别之后就来到了后堂。刚走入后堂,便看到了在后堂内站着的一群黑衣人,站在最上面的是还穿着一身家仆服装的千山,公孙夫人有些惊讶,因为她认得那些黑衣人,那些黑衣人竟是宋忘颜曾在建州城一手建立起来的黑衣斥候队中的成员,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
“夫人辛苦了,请随我们去房内收拾一下细软物件,尽快出发。”千山恭敬地说。
公孙夫人抱紧了怀中的公孙梓,低声问:“出发?去哪儿?”
“关外。”千山简单地回答。
公孙夫人的目光在那些黑衣斥候脸上一一扫过,都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如同用提线控制的木偶一般。公孙夫人微微侧身,准备回到大堂内去一问究竟,因为她已经糊涂了,黑衣斥候是宋忘颜的心腹,而在桌子上自己的丈夫与宋家三姐弟之间明显有些不愉快发生,而为何却要让自己回后堂准备?回后堂之后看见的又是黑衣斥候?
公孙夫人的脑子一片胡‘乱’,怀中的公孙梓显得有些不耐烦,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竟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摇摇晃晃跑下地去,在那几个黑衣人‘腿’边跑来跑去。
“夫人,请放心,我们是奉公孙将军之命。”千山又说道,同时低下头对正盯着自己看都公孙梓笑了笑,公孙梓对这个长相俊俏的人似乎也很有好感,伸手要他去抱。
大堂内,如今饭桌上只剩下四个人。
“大将军……”公孙赋称呼宋忘颜,随后笑笑道,“我能叫你侄‘女’吗?这里已经没有外人,我想有些话还是直说的好。”
宋忘颜点点头:“公孙伯父,有话直说便是了。”
公孙赋道:“好,有话直说……关外天启军中的贾鞠军师已经差人来府邸之中。”
公孙赋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宋忘颜的反应,可宋忘颜显得很平静,反倒是宋离和宋先两人很是吃惊,坐也不是,想站起来离开也不行。
宋忘颜盯着面前的那个空酒杯道:“公孙伯父,你有话直说便可,他们是劝说你反了我们宋家是吗?”
“恰恰相反。”公孙赋道,“他们是让我游说你们让出佳通关,他们可保佳通关中所有军士和百姓的安全,绝不追究从前的事情,贾鞠先生还说,天启军和反字军本就没有恩怨纠葛,无需在战场之上兵戈相‘交’。”
宋先忍不住道:“那为何他们却要在半路之上伏击我们?”
宋先说完之后,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本身这些军情宋忘颜就一直想在公孙赋跟前隐瞒,免得动摇军心,甚至对关外那些反字军溃败的残军视而不见。
宋离没有说话,刚才身体内的那股躁动,如今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回想起了在武都城一战中发生的事情,自己差点被大哥派出的追兵劫杀在半路,一切都好像是冥冥中注定一般,自己也早预料到佳通关并不是能够长久坚守之地,离开这里,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宋离没等宋忘颜发话,只是拱手道:“公孙伯父,我们关中这些百姓和军士,贾鞠先生想如何处理?”
公孙赋沉默了一阵后道:“贾鞠先生的密使告知我,希望城中所有的军士解除武装之后,各自回家,不再从军。”
宋离听完点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如果贾鞠的意思是让他们全数都充了天启军,恐怕那就是真正的死路一条,天启军中九成以上的军士都是北陆人,剩下的江中人士都被贾鞠遣送回家,愿意留在北陆从军也只是从事一些后勤方面的工作,并不会让他们上战场,因为北陆人根本就不会信任江中人。即便天启军如今的统帅是两个江中人,但军心不可违,就算是两个统帅也不敢轻易地下达不符军心的命令。
所以,公孙赋所说的的确是真话。
“那我们呢?宋家的人,他们如何处理?”宋忘颜接着问,她清楚是到了应该与某方势力谈判的时候,但那绝对不会是纳昆虎贲骑,那支军队在建州城的屠杀已经造成了反字军中军士的怨声载道,如果投降他们,军心必‘乱’,有兵变也说不定。
“关于我们……”公孙赋笑道,“我告诉过密使,我与你们的命运早已捆绑在一起,他们如何处置你们,也将会如何处置我。”
这是公孙赋的心里话,这话让宋忘颜听起来有些感动,只是小小的感动,但这一点的感动已经开始触动了她内心中最后的防线……随之,宋忘颜又立刻将这一点小小的感动重新埋藏在了心底,沉声道:“公孙伯父,难道天启军就不会使诈吗?”
“侄‘女’,如今我们已经对天下造不成任何威胁,反字军的主力已经在武都城一战之中全数溃败,死伤无数,几乎已经散了,而纳昆虎贲骑对建州城的奇袭,也‘逼’得我们退出了建州城,龟缩在了这佳通关之内,难道你还没看明白吗?这天下的大势已经‘逼’得我们要退出争夺东陆的战场,如果说东陆是一张宴席上的酒桌,各方势力都是酒桌旁的食客,我们反字军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挨到这张桌子的边,只是远远地遥望着,希望能够能够在桌子旁争得自己的一个座位。”
公孙赋话中的意思很明确,也就是说宋家其实在其他几方势力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曾经聚众几十万的父亲,雄心壮志要打进龙途京城,坐上那把龙椅,在天下人眼中其实就是一个笑话,可悲的笑话,而如今这个笑话不能再继续延续下去了,宋家的血脉只剩下这三人,而这三人从心底来说,没有一人有如宋一方一样有那种可笑的雄心壮志,就算是一心想辅佐父亲,有些才干的宋忘颜,也只是将自己‘女’人的那颗心拼命地压制住。
因为这宋家三个儿子之中,只有宋史有野心,但没有壮志,宋离和宋先也只是沿着父亲给他们铺好的道路向下缓缓行走,不愿意去和自己的命运做任何抗争。
宋忘颜思考许久之后,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问:“贾鞠先生,希望我们怎么做?打开关口投降,放天启军入城?”
“不。”此时千山出现在了大堂旁边的一个角落之中,向宋家三姐弟拱手施礼道,“贾鞠军师不希望用头像二字,军师说了,宋将军为数不多他敬佩之人,您懂得爱民,这一点尤为可贵,所以他希望待我们赤雪营来接管了佳通关的关防之后,你们再就地解除武装,可佳通关的旗帜不可置换,依然保持,这一点也是为了各位的安全着想。”
“你是……”宋忘颜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虽然清楚他就是公孙赋口中的那个密使,但却不知道这个密使到底是什么来路,在天启军中又是什么官衔。
“末将千山。”千山答道。
“千山?”宋忘颜重复了一次他的名字,想起来站在自己眼前的便是那位天启军中的先锋军将军,在战场之上生擒了虎贲骑将领,一战成名的天启军名将。
千山说完之后,拱手又向他们几人告辞,退到了后堂之中。千山的这种奇怪的举动,让宋家三姐弟都觉得有些疑‘惑’,既然已经‘露’面,为何偏偏只是简单地介绍完之后和贾鞠的要求,接着又离去。宋忘颜再看向公孙赋,公孙赋脸上的表情已经轻松了不少,同时她也意识到这位曾经大滝军中的副尉,似乎看得要比自己要长远很多,如果说在整个计划之中,计划着是贾鞠,但这个执行者便是公孙赋。
有人喜欢软硬皆施,有人却喜欢永远用一张没有利齿的嘴巴去死死地咬住对方,你不痛,但又无法挣脱,公孙赋利用了多年以来两家之间的这种摆脱不了的关系,只是宴席间短短的几句话,便说服了宋忘颜,这并不是因为公孙赋如贾鞠一样有大智慧,相反却是他说了别人此时不敢说的话。
年过半百之人,曾经也走过与宋家姐弟相同的道路,明白年轻人无论在何时,面子和实力都是无法成为正比,在这个先决条件之下,总是会将面子看得很重,但这个面子并不等同于公孙赋心中所看重的荣誉。
现实、理想,能够将其拉到一条平行线上来的人,很少,所以公孙赋知道命运既然无法与老天拉扯上关系,那就与身边的人持平为好。
《论语》——子曰:五十而知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