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的空气好像都被凝结了一般。
我从未和眼前这个‘女’人站得这样近,近到我隔着面具都好像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甚至是她的体温。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味顺着我的鼻腔流进了我的身体内,好像如一双裹着丝绸的手在体内慢慢抚‘摸’,那么温柔,又让人无比难受。
不知道在客栈‘门’口站了多久,一直到听到那个在食厅里背对着的那人,冲我这个方向说:“你去什么地方了?饭菜都快凉了。”
我眼前的‘女’人并没有回答,依然盯着我的脸,应该说是我脸上这张面具,目光并没有移开。
从千机城逃出之后,每日我都在想要是到了北陆见到苔伊后,我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叫她的名字?亦或者问她是否还记得我?总之我想过很多,至少不下上千种见面时该说的话语,可没有一种让我觉得合适。当我在这个并不适合相见的地点再见到她时,才发现其实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将身子转过一半来,又说:“苔伊,饭菜都已经凉了。”
不会错的,我眼前这个‘女’人便是苔伊,那个我每夜都在思念的‘女’人,一直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准确答案的‘女’人。而背对我们所坐的那个白衣男人则是我曾经的恩师,在政变时一心想要杀死我以绝后患的男人——贾鞠。
我转过头去,看着贾鞠,那一刻贾鞠也好像在看着我,但我心中却有一种感觉,我和他此刻眼中虽然都在注视对方,可心中却只有一个人:苔伊。
这个‘女’人似乎是我与贾鞠之间无形的桥梁,将我们牵扯在了一起。如果没有苔伊的出现,恐怕我和贾鞠讨论的话题永远都是如何在险恶的宫中生存下来,又如何逃离,亦或者是这个满目疮痍的天下应该如何去修复。
贾鞠又转过身去,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动作一如从前那般优雅,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产生出一丝慌‘乱’,好像他早已经预料到我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许久,苔伊才“嗯”了一声,看向贾鞠的方向,挪动了脚步,同时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快步向贾鞠方向走去。
我好像看到在那一瞬间,她回头看我的瞬间,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
其实,有这么一丝笑容也就够了,至少证明她并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在宫中的那四年。
宫中四年,同‘床’共寝,清清白白。
对吗?我很想叫住苔伊,向她问出我心中一直压抑着的这个问题,可惜我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迈着稳重的步子走向贾鞠。可我注意到了她脚上所穿的那双鞋,那双熟悉的绣‘花’鞋,和当年她向我下毒之后,离开时穿的一样。
有些人喜欢的东西一辈子都不会变,就如苔伊喜欢那种样式的绣‘花’鞋一样,换言之,她也许一直就深爱着贾鞠,永远不会变。宫中四年,所上演的也许只是一出属于她和贾鞠的大戏,而我只是戏中的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色’,被人‘操’控,心甘情愿。
“几位,是要住店吗?”客栈的掌柜有些奇怪地盯着我们,又回头看了看贾鞠和已经落座的苔伊,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意。
一只手从我身后伸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两锭整银:“住店,上房四间,紧挨在一起,都要清静的房间,伺候得好,还有打赏。”
掌柜见到两锭整银,眼前一亮,立即接了过去,身子也俯低了一半。
拿银子给掌柜的卦衣来到我的身边,轻声道:“还真巧。”
我们四人来到柜台前,让掌柜登记着我们的马车和马匹,还有随身所带的大件行装,同时等待着小二领我们去房间。四人站在柜台前,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我相信除了我之外的三人也都在注意着不远处桌边的贾鞠和苔伊。同时,我也能感觉到在桌旁的苔伊也一直在注视我们这个方向。
小二很快现身,迎我们上楼,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卦衣伸手拦住我道:“小心。”
我一抬头,看见楼梯口上方拐角处站着一个白发男子,是个北陆人。虽然他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可放在背后的双手也许就拿着可以瞬间致我于死地的武器。
北陆男子哼着小调慢慢从楼梯上走下,经过我们身边时,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并不能算为动作的细节让卦衣拦住我的那只手一紧,身子又向我前面挪动了一步。
北陆男子也在刹那间停下脚步,低声道:“杀手?刺客?呵,其实都一样。”
我身边的三人没有任何动作,但我知道此刻如果对方再有任何哪怕是细微的动作,这间客栈都会立刻成为他们之间的战场
“主公,我们上楼。”卦衣轻轻扶了我一把,一只手放在腰间。
张生上前一步,挡在我和那名北陆男子之间道:“主公先行。”
北陆男子也同时走向贾鞠那张桌子,落座在他的侧面,端起碗,拿起筷子,但目光依然落在我身上。
我侧过头,看着楼梯,第一步刚踏上楼梯时,便听到贾鞠说:“有些日子没见,可好。”
我抓住楼梯的扶手,侧头看着他道:“还好,听说你离开了?”
我不能直接说明他离开了天启军,那样的话即便是客栈掌柜和小二都是傻子,也会猜中他的身份一定与天启军有关系。现在的城中正在清除反字军的余孽,换言之也是在清除所谓的叛党,像贾鞠这种身份的人,一旦暴‘露’,我们所在的客栈瞬间就会被人给包围,不管是刚刚脱下反字军军服的新大滝军,亦或者民间想要拿到赏银的亡命之徒。
“对呀,离开了,准备回家安享晚年。”贾鞠说完,看了一眼在身边的苔伊。
苔伊目光落在桌面,并没有吭声,但我却看出她的心神不定,因为她竟然夹了一块自己从来都不会吃的猪肘‘肉’。
就在苔伊准备将那片‘肉’放入口中的时候,贾鞠伸出自己的筷子将那块猪肘‘肉’给夹走,放在桌面,又夹了一块鸭‘肉’放入她的碗中。这一举动,让苔伊似乎有些难堪,她并没有拿起筷子将那块鸭‘肉’放入口中,而是轻声道:“我吃好了。”
“好,你先回自己房间吧。”贾鞠说,还给了苔伊一个微笑。
苔伊绕过桌子,来到楼梯口,经过我身边时,没有一丝迟疑,很快便上了楼。
“你们先上楼,我陪陪主公。”卦衣低声道,随后又看了一眼尤幽情。
尤幽情有些倔强地重复了一遍卦衣的话,只是声音极低,她想留下来。
“不用。”我看着尤幽情道,“你们都上楼去。”
正在此时,贾鞠也对自己旁边落座的那北陆男子道:“你出去买些晚上要吃的点心。”
北陆男子立刻放下碗筷,快步走出了客栈。此时那张桌子旁只留下了贾鞠一人,他放下筷子道:“小二,来壶你们最好的茶。”
说罢,又伸手一指身边的座位道:“不过来坐坐,一起饮杯茶,叙叙旧?”
我点头,向卦衣说:“你们上楼去,不用在这,别惹麻烦。”
我所说的“别惹麻烦”便是他们几人不要去招惹在楼上的苔伊,现在这种情况,我和贾鞠都算是在老虎的嘴边,我们若是争斗起来,得便宜的便是云集城中的那些墙头草。
卦衣、张生两人迈开步子,向楼梯上走去,同时张生也伸手按了下尤幽情的肩膀,示意她一同上楼。尤幽情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随他们走上去,但在楼梯拐角处停下来,看着我。
我挥挥手,示意她上楼,随后向贾鞠走去。
我落座之后,仔细看着贾鞠的面容,看了许久,贾鞠终于先我一步开口道:“我老了?”
我摇头道:“你病了。”
贾鞠笑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走方郎中了?”
我看着他头顶的发髻道:“头发没有从前那么稠密,稀松了许多,还参杂有不少白发,说明你过度‘操’劳,还有你那张面无血‘色’的脸,都可以说明你已经病了。”
贾鞠听完我的话,干脆将双手放在我的眼前,晃动了一下道:“还看出什么来了?”
我看了一眼他双手过白的指甲,寻思了半天,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大势已去。”
“呵。”贾鞠叹了一口气,“在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人能够看出这些,偏偏是你这个几年未见的人只看上几眼,便将实情道出。”
我道:“你曾经教过我,从一个人的指甲便可以看出这个人将来的富贵权势。”
“你还记得。”贾鞠笑道,接过提着茶壶走到身边来的小二,小二将茶壶‘交’给贾鞠后,并未走开,而是站在那恭敬地等着打赏。
贾鞠心知肚明,只是将茶壶打开,闻了闻,问:“这是什么茶?”
小二赶紧答道:“北陆最名贵的雪芽。”
“好。”贾鞠点头,“你走吧。”
小二似乎不甘心,依然站在那不愿走,此时贾鞠给我倒上一杯茶,放在我跟前,我闻了闻,随后掏出一块碎银子,‘交’给那小二。
小二接过银子后,欢天喜地的离开了,这点碎银已经是他两个月的工钱。
小二走后,贾鞠盯着他的背影道:“看,这就是你我不同之处,你太心软,心软之人,往往做不了大事,但武都城一战,你似乎并不心软,那一战的死伤人数,超出了我当初的预计。”
我摇头道:“我并不心软,武都城一战就算是你,也会做相同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你是我,而不是贾鞠,我和你出身不同,我的身世成‘迷’,当初的目标仅仅是为了逃离深宫,而你是为了拯救天下。”
我说完后,贾鞠望着在柜台前把玩着碎银的小二道:“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你依然心软。”
我还是摇头:“这和心软无关,只是处事之道,都是曾经你教给我的。你我都知道这茶壶中只是普通茶叶,并不是北陆雪芽。前提是你我懂茶,而这名小二也许根本就不懂,一个整日跑堂的小伙计,并不是茶铺的茶博士,当然不懂如何辨别茶叶的真伪,你为难他又有何用?再者,我估计这间客栈中没一人怀疑这茶叶并不是雪芽,他们都不懂茶,只是被卖茶叶的所欺骗而已,被欺骗的人是很可怜的。”
贾鞠听罢笑了笑道:“含沙‘射’影。”
贾鞠会错了我话中的意思,以为我在话语之中影‘射’他当初和苔伊一起为了政变的成功而欺骗我。
我道:“你误会了我话中的意思,我并无影‘射’任何事情,只是说出我的推断而已。这个客栈之中,自然有他自己的规矩,我们是这里的住客,虽然‘花’了钱,但也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对某些东西不能够强求。”
“即便他们都被欺骗,但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可以在被骗之后再去欺骗他人的理由。难道说我应该为了可怜他们,而默认他们的做法,让‘花’了银子的自己保持沉默不说,还打赏给小二银子?”
听到这,我终于笑了:“可事实是,你为难了这个小二,却没有让他知道这茶叶并不是雪芽,他只会认为你是一个抠‘门’的客人。”
贾鞠不依不饶:“如果我告诉他这个茶叶不是雪芽,如你先前所说,这个客栈中所有人都不懂茶,他们相反会认为我不懂茶,是在为难他们。”
我摊开手道:“咱们又绕了回来,初衷其实一样,只是所讲的道理不同。”
“不,道理不一样。你认为我应该随‘波’逐流,不去揭破这个事实,明知道是错的,为了顾全大局而去迎合,而我认为对于愚蠢的人,你讲一个道理讲上千遍都没有任何作用,不如以沉默作为对抗,即便是他会误解我也无所谓。”
“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一向是这样,只是你做得比常人好的是,你将自己的‘醒’隐藏得很巧妙,让别人搞不清楚你到底是‘醉’还是‘醒’,虽然保全了自己,但却不能够救得了可以救下的人。”
贾鞠轻笑道:“明哲保身没有什么不好。”
“是,我理解,在一群被‘门’g蔽的人面前,如果你直接道出实情,只会将自己置于尴尬的境界,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可为何你不迂回一下,从另外的侧面让他们都如你一般清醒过来?”
“不要忘记一个事实,百姓永远都是愚蠢的。”贾鞠道,“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这个道理,如果他们聪明,就不会被控制,换言之,如果没有百姓的愚蠢,便没有权力的建立,掌握权力的人也没有办法控制百姓,所以在这个世间,永远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我挪动了下身子,使自己稍微舒服一些:“百姓迟早有一天会清醒过来的,到那时候,掌握权力的人面临的就是权力的土崩瓦解。”
“哈哈。”贾鞠听完笑出声来,笑声吸引到了柜台前掌柜和小二的注意,他却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思。
贾鞠笑完后说:“这些都是我从前告诉过你的道理,可你要明白的是,即便是百姓清醒过来,还是会被下一位即将想掌握权力的人继续‘门’g蔽,周而复始,一代接着一代,没有停止的那一天,这便是人为何天生下来就被分为三六九等,这是很多人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好吧。”我决定认输,因为这样争论下去永远没有一个尽头,所有的问题都会在我和贾鞠的话语中不断轮回。就如皇权一般,一个深入人心的道理,总是有人去推翻,然后再建立新的道理,接着又被推翻。
贾鞠此时坐直了身子,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问我:“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摇头,我猜不透贾鞠的心思。
“除了这周围的环境和这并不会让人觉得舒心的茶水,一切都如多年前在宫中一样,我和你对坐在一起,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但却觉得十分自在。”
“是。”我答道,“只是那时候,你在说,我在听,不会与你争辩。”
贾鞠默默点头,许久后才说:“你虽然没有争辩,但心中却将我的话默默记下,再融合变通,归为己用。可当你踏进这个客栈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已经变了,变得知道如何去‘操’控他人,而不是被他人所‘操’控,这很好,至少你开始懂得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其他事情值得自己去做。”
当时,我很想告诉贾鞠,其实我并没有变。变的只是他自己,他对我的看法。最终我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担心话一出口,贾鞠又会产生出其他古怪的想法,从而导致他加重对我的不信任。眼下,我需要贾鞠对我的信任,如果他不信任我,那么接下来我要告诉他的事情,他只会当做是我的一个‘阴’谋而已。
“我很好奇,你离开武都城之后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又准备去何处?”贾鞠终于开口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思考了半天,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最终决定问长期呆在北陆的他,一个他也许会感兴趣的话题:“你在北陆久居,有没有去过冰海?”
贾鞠很奇怪我会问他这个问题,看着我道:“当然,我时常会去冰海边上,你接下来难道准备去北陆吗?”
我点头:“对,我原本是去北陆,那是受人所托,前去找你,寻求你的帮助,因为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办到。”
“哦?”贾鞠脸‘色’一紧,“何人所托何事?”
“挚友所托,关于东陆存亡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