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唯独猜不透丈夫的心事。
婚后头一年,她曾经与丈夫若干次深入交谈,试图弄清楚他的好恶与梦想,结果一无所得,每次丈夫兴致勃勃地说起“大梁帝胄”,她都做不到感同身受,反而频频劝他谨慎些。
“早就改朝换代啦,现在是天成朝,夫君身为悦服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应当收心自省,少惹麻烦。我倒希望所有人都忘记夫君的出身,以后马家子孙读书应试,在科场上博个功名。”
开始几次,马维只是不痛不痒地嘿笑一声,次数一多,他开始不耐烦,有一次终于暴发,向妻子说:“你不过是只麻雀,机缘巧合,误入凤巢,但是见识短浅,永远不会明白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唉,日后误我马维前程者,或许就是你吧。”
林氏还以为丈夫是在开玩笑,直到马维拂袖而去,一连几天睡在书房里,林氏才明白,自己对丈夫的误解有多深,等她想要弥补的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
马维的怒意维持三天,此后还是回到卧房睡觉,但是与妻子几乎没有交谈,即使在有了儿女之后,他的心也再没有回到妻子身上。
林氏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命,于是将一腔心血全都倾注到儿女身上,以为自己的一生将会平平淡淡,结果突然之间,她被卷入到一阵狂风暴雨中,全然没有一点防备。
丈夫说逃就逃,连句话都没留下,林氏还以为他去哪个朋友家里小住,几天之后才明白事情不对劲,到处找人,一无所获,反而听到越来越多的传言,最轻微的一条是马维沉迷于欢场,住到相好家里去了。
林氏当时很生气,可是又过些天,她巴不得丈夫只是流连花丛之间。
万物帝遇刺,悦服侯逃亡,家人遭殃,皆被定为钦犯,连刚刚会走路的儿童也不例外,全被送到监牢里,等候处决。
林氏瞬间觉得天塌地陷,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丈夫绝不无辜,于是甘心等死,只是哀叹儿女尚幼,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以为这就是结局,没想到更多、更大的风暴接二连三席卷过来,她一会是钦犯,一会是王妃,一会死到临头,一会贵不可言……几次起落之后,林氏变得麻木,更将全部心事都花在儿女身上。
“被迫”迁入皇宫之后,林氏选了一座偏僻的院落,坚决不肯住进皇后与嫔妃的寝宫,马维对此只是冷笑一声,没有强求。
林氏还将自己对儿女的喜爱延伸到其他孩子身上,马维后娶之妾所生的孩子,她视如己出,梁军将领无论谁有年幼子女,她都邀请母子进宫相聚。
潘楷因为与徐础单独说过几句话,受到梁王的猜忌,奉命出使江东,他当时十分惊恐,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得到原谅——他是前梁将门之子,从小受到熏陶,对“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视若至理——于是派人送信给妻子,让她带着年幼的小儿子入住皇宫,以避灾难。
林氏明知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拒绝,反将潘妻与幼子一直留在身边。
梁王由邺城仓皇退回东都,别人都不敢捋虎须,只有林氏主动去见丈夫,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男人的大事,但是我知道与人交往,要讲真情实意,想必君臣之间亦是如此吧。潘楷追随梁王已久,因为一点小事受到贬逐,心中惶惑不安,梁王若不信他,干脆弃而不用,好过像现在这样彼此猜疑。”
马维心里已经原谅潘楷,于是接受妻子的劝告,待潘楷回来之后,恢复大将军之号,待之如初。
潘妻回到家中,尽说王妃的好话,要求丈夫必须牢记这分恩情。
高圣泽消息灵通,了解前因后果,曾向梁王进言:“梁王本来就无意重罚潘大将军,何必非要借王妃之劝而行好事,平白将恩情送给别人?”
马维对此自有说法:“王者恩威并施,但是不宜独兼,我让王妃显恩,而我持威,以免部下觉得我摇摆不定。”
高圣泽当时自然是连连称赞,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等到潘楷兵变,他与徐础无路可走,才想到梁王当初让给王妃的这点恩情,或许真的有用。
赶在天亮之前,高圣泽将王妃林氏做过的事情说了一遍,徐础点头道:“潘楷受郭时风蛊惑而背叛梁王,为人其实忠厚,他若有报恩之心,对王妃当会敬让几分。”
天刚刚亮,高圣泽独自出门,去找可信的宦者,向王妃传话。
徐础冷饿交加,紧紧裹着披风,等候消息,将近中午,才有一名小宦过来,推门进来,问道:“徐先生?”
“是我。”徐础起身。
“嗯。”小宦转身就走,徐础急忙跟上,又是一通拐弯抹角,中途换一名宫女带路,辗转来到一所小院里,被送进厢房,高圣泽正等在那里。
“吃些东西吧,徐先生。”高圣泽早已吃饱,留了一些酒菜。
徐础的确需要食物,坐下大吃,半饱之后抬头道:“昨天有雪,咱们留下足迹,潘楷认真搜索的话,一定会追踪到皇宫里。”
“我也想到了,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什么地方?潘楷若要搜查,王妃能阻止吗?”
“这里就是王妃的寝宫,潘楷除非撕破脸,否则的话,绝不敢搜查。”
徐础吃了一惊,“王妃就住……这种地方?”
“王妃不喜奢侈,而且总说自己没有大贵之命,住进皇宫已属僭越,断不敢玷污后妃之所。”
“嗯,王妃是这种人。”
“徐先生见过王妃?”
“见过几次,那时她还是悦服侯夫人。”徐础已经想不起王妃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一名极温柔的女子,衣着朴素无华,无论马维招待客人有多晚,她都不曾露出哪怕是一点的不悦之色,每次出现,无非是劝大家少喝些酒。
徐础当时与马维一样,心中只有天下,对这位嫂夫人礼敬而已,从来没太在意,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要靠她保命。
徐础吃得差不多了,推开杯盘,道:“这样干等着不行,得找个人替我送信。”
“对,必须尽快通知梁王……”
“不是梁王,是宁王。”
“啊?”高圣泽吃了一惊。
“梁王远在并州,潘楷背叛,他虽然愤怒,但是并州未平,他不会转师南下。”
“梁王原本就没指望东都能守住。”高圣泽喃喃道,随即叹了口气,“只是梁王不会想到,东都竟会以这种方式丢掉。可宁王要杀徐先生,给他写信能有何用?”
“是郭时风要杀你我二人,好让潘楷无路可退,宁王并无杀心,只有他能真正救咱们一命。”
“可宁王远在荆州,中间路途遥远,潘楷一反,南下之路越发难行……”
“如果我猜得没错,宁王不在荆州,也不在江东,必然是在前往东都的路上,而且已经不远。”
高圣泽又吃一惊,“宁王要来东都……原来郭时风只是前锋。”
“嗯,郭时风若能骗得东都,宁王兵不血刃,郭时风若失败,宁王也会大举攻城。”
“我还是糊涂,宁王尚未夺下荆州,老家亦受威胁,他这个时候来夺东都是何道理?”
“宁王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让我推测的话,我猜他攻江陵城不顺,在荆州进退两难,担心军心不稳,急切地想要攻下一座大城。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派一支军队前来东都,自己仍在围攻奚家。”
“宁王若不来的话……”
“那就真的麻烦了。”徐础笑道。
高圣泽笑不出来,“宁王真来,咱们也未必就没有麻烦,他杀起人来,更是六亲不认。”
“尽力而为吧。”
“嗯,让我想想办法。”高圣泽思索一会,突然道:“有件事先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学潘楷,向宁王归降,既认梁王为主,我是不会改变的。”
徐础笑了笑,“明白。”
“徐先生不用笑,我说的是真话,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大梁的宦者,追随梁王理所应当,而且是天成朝廷抛弃我们,不是我们背叛主人,这是两码事。”
徐础记得很清楚,当初就是高圣泽带领宁王闯入皇宫,但这不是戳人痛处的时候,他拱手道:“敬佩。”
“但我还没想出办法能够送信。”高圣泽叹息道。
房门突然打开,一名小孩子闯进来,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对房内的两个大人视而不见。
一名女子跟进来,小孩子转身道:“不在这里。”
“仔细找找。”女子柔声道。
高圣泽立刻起身,徐础随后,隐约想起女人的容貌,拱手道:“徐础拜见王妃。”
小孩子四处翻查,女子微笑道:“徐先生乃梁王至交,可不必多礼。潘将军已经派人来过,询问这里是否有外人来过,我说没有,但是这里人多眼杂,怕是无法保密太久。”
“我正与高总管商量,如果能送信给宁王,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宁王?”
“梁王太远……”
林氏笑道:“我明白,梁王无暇顾及这边的事情。嗯……我倒有个办法能将徐先生直接送出城去,只怕徐先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