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帅下令,冲破防线,后退者斩!”
传令的骑士沿着战线来回穿梭,将刘异最新的命令传到阵前。
早在黑旗军攻山的时候,刘异便已经集结好四万大军,只等山谷前线的炮声一停,便立刻下令全军攻山。
寂灭军在山谷防线建立起的九道屏障,原本只被肖进武击破了三道,但随后寂灭军主力遭遇火炮的毁灭性打击之后已经无力防守,自动放弃了四道防线。
而当刘异的四万大军与阵地上残存的其他士卒一起冲上去的时候,最后仅剩的两道防线也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刘异的攻势又急又猛,趁寂灭军惊魂未定,很快便冲过第一道防线,但寂灭军也抓住时机稳住阵脚,在最后一道防线上与刘异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南朝大军自然也明白这条防线就是整场战役的胜负手,每个士卒都几乎被压榨出所有的气力与意志,尽管处在绝对劣势之下,却依旧打得十分顽强。
攻势受阻的刘异在不得已之下只好下达了全军不得后退的死命令,打算凭借这四万生力军,一鼓作气解决最后的敌人。
陈燕飞今年刚满二十岁,却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兵,自从十六岁当兵以来经历过大小战役七八场,在东南边军之中也算一号人物,只是因为他特殊的作战习惯,除了从战场上幸存下来,没有攒到什么战功,到了现在还是大头兵一个。
这次战役,他所在的百人队也被混编进北朝主力的队伍,参与了最后的总攻。
陈燕飞抓着一面小盾,跟在大部队的身后,顶着漫天箭雨朝寂灭军的最后一个高地发起冲锋。
“嗖嗖嗖”
耳际充斥着恐怖的破风声,身边不断有士卒倒下,从生到死的界限十分模糊,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这种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虽然经历得多了,但陈燕飞每一次冲锋仍旧会瑟瑟发抖。
进攻的号角已经吹过三遍,若是后退等着他的只有狰狞的刀斧手,就算害怕到浑身颤栗也必须硬着头皮往前冲,这便是战争,它的残酷无关乎胆量。
陈燕飞紧紧握着盾牌,尽量收缩全身,用小小的盾牌护住尽可能多的身体,有些地方实在无法顾及的,便会稍作取舍,只将不会致死的部位留在盾牌之外,哪怕会因此被盾牌遮挡视线也别无选择。
突然,他眼前出现一个黒影,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立刻中门大开。
陈燕飞大惊失色,连忙捡起摔落的盾牌,同时全身蜷缩起来,用盾牌挡住身体。
盾牌上传来“当当当”的几声脆响,凹凸不平的盾牌表面又多了三个可怕的凹槽,那是敌人的弓箭留下的痕迹。
陈燕飞长长地松了口气,又逃过一劫,总算活下来了……
这时他才有功夫去看看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不出意外,那是一具尸体,尸体的额头上插着一根利箭,应该是在他抬头看路的瞬间被这枚利箭要了性命。
这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陈燕飞最好的“朋友”曹臻,一直以来他便是跟在曹臻屁股后头冲锋,两人一起打了七八场仗,他这一身保命的“功夫”都是在曹臻身上学的。
只可惜曹臻这次马失前蹄,今后只能自己独自奋战了。
“唉……”
陈燕飞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为痛失好友悲痛,耳边立刻传来一声怒吼:“快走!若再偷懒小心后面的刀斧手!”
这声怒吼犹如虎啸,即使是在喊杀震天的战场上也清晰无比。
陈燕飞从盾牌的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其实不用看也知道,能这样吼他的只有伍长。
伍长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怒吼之后一把拉起他的手腕,拖着他往前冲。
体态的剧烈变化令陈燕飞立刻失去了盾牌的庇护,他心中大骇,连忙甩开伍长的手,重新恢复到双手持盾的姿态,跟着伍长继续往前冲。
耳边的破风声渐渐减弱,前方传来了更为恐怖的厮杀声,陈燕飞知道两军已经接战,开始了最为残酷的肉搏厮杀。
对于一心保命的陈燕飞来说,这才是关键时刻。
那恐怖的厮杀声似是最恶毒的瘟疫,迅速在四周蔓延,很快陈燕飞身边已经到处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啊!”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一个牛高马大的战友被南朝士卒用长枪捅穿了大腿,痛苦地倒在地上,长枪折断之后,带着枪头的半截仍旧插在他的腿上,鲜血淋漓的场面异常血腥。
而捅翻他的南朝士卒还不打算放过他,只见那南朝士卒迅速扔下手里的半截枪杆,饿狼一般抄起腰刀朝他砍来,他连忙举起长刀死死抵住,二人陷入了恐怖的僵持。
“大飞!”
伍长一脚踢开眼前的敌人,看到这一幕顿时怒吼一声,可是被他踢开的敌人立马又冲了上来,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对陈燕飞大喊:“去救他,快!”
陈燕飞从盾牌后伸出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前面的战况,然后小心翼翼地拔出腰刀,绕过左右的乱战,偷偷接近被砍翻的大飞。
被这么一耽搁,大飞浑身力竭,被那个南朝士卒已经骑在了身上,陈燕飞正好在两人身后,看不见大飞的情况,不过距离已经足够他完美地发动突袭。
“啊!”
陈燕飞低吼一声,捉着腰刀飞身而上,手起刀落,腰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线,死死压在大飞身上的南朝士卒浑身一僵,头颅便如同熟透的地瓜一般落了下来。
这个时候陈燕飞应该割下敌人的左耳,装进自己腰上的功勋袋里,作为斩杀敌人的凭证,以便战后计功。
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连忙躲到了角落,等确认自己没有危险之后才又重新凑了上去。
“大飞,大飞!”
陈燕飞低声唤了几句,却见大飞怒目圆睁,口鼻溢血,胸前还插着一柄腰刀,早已经断气。
就因为他方才多绕了几步路,最后虽然杀了敌人,却终究没有救下大飞。
陈燕飞叹了口气,却并不内疚,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保全自己才是他的第一目标,不管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随手一刀,将一个刚好倒在自己身边的敌人宰掉,然后依旧没有去“割耳朵”,只是默默地准备回到伍长那里。
可战场就好像一个流动的泥潭,等他回去的时候,伍长早就不知道被战斗推向了哪里。
他佝偻着身子,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虾米,在汹涌的战场上到处游弋。
终于,在补刀完第三个倒在他身边的南朝倒霉鬼之后,他终于有那么一丝空隙,可以为自己割下此战的第一只耳朵,可他才刚刚抬手,目光却落在了身旁的一具尸体上。
伍长就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的盾牌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手里的腰刀还插在旁边的另一具南朝士卒的尸体上,而自己的背心处则被一柄长枪捅穿。
陈燕飞撇了撇嘴,放弃了为自己割下一只耳朵的机会,选择默默地将伍长的眼睛合上。
为此他错过了能安全“割耳朵”的时机,可他没有丝毫留恋,重新变成一只不起眼的“虾米”,躲在热闹的战场之中。
时间好像变得十分漫长,每一秒钟都如同整整一年。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在陈燕飞捡漏杀掉第五个敌人的时候,他已经有些脱力,靠在一块巨石角上艰难地喘息。
“去死!”
这时,巨石旁突然跃出一个黒影,似是毒蛇一般狠狠朝他扑来。
陈燕飞措手不及,被那黒影一下扑倒,但他丝毫不见惊慌,在倒下的瞬间立刻扔掉手里的腰刀,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反身狠狠刺向黒影。
“噗嗤”一声,匕首准确地避开坚硬的甲胄,刺进防御最为薄弱的后颈。
那黑影惨叫一声,瘫在了他的身上。
陈燕飞用尽全身力气将黒影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艰难地站起身来。
原来那黒影正是一个受伤的南朝士卒,不知道被谁斩断了一只手,正躲在巨石下包扎伤口,没想到与陈燕飞突然相遇,无奈之下只得先发制人,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此时那南朝士卒还未死,却也到了弥留之际,如同濒死的鱼,瞪着一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无助地吐着血沫。
陈燕飞面无表情地拾起腰刀结束了他的痛苦,然后四顾一周,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终于替自己割下了这场大战的第一只耳朵。
刚刚把耳朵装进功勋袋,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陈燕飞扭过头,迎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向山顶望去,只见那里早已经没了敌人的踪影,密密麻麻的全是雀跃的战友,而欢呼正是从那发出来的,瞬间传遍全军。
“终于打赢了吗?又活下来了,真不容易啊……”
陈燕飞呢喃一句,那股危机感一退,浑身的力气立刻就好像被抽得干干净净,虚脱地躺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周围的人群。
人群之中已经没了那些熟悉的身影,或许此战之后他又会迎来新的战友,只是他们又能活多久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样的经历已经太多太多,陈燕飞都觉得有些麻木了。
随着山谷防线终于被北朝攻破,夜色也渐渐降临,这场持续时间极短,却无比激烈的战役终于结束。
此战北朝战损超过二十万人,可谓代价极大,却也将寂灭与黑旗两军打残,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结束了武陵亲军的不败神话,更是完全粉碎了钟庆渊一战灭掉北国的妄想。
北朝将帅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最终实现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将军们的功绩总是金光闪闪,不可一世。
可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洒在大地上的时候,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只有欢呼与鲜血,没人知道大军凯旋时,有多少妻子和母亲会哭瞎双眼,一夜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