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余烬将最后一丝热量献给秋凉,化成一缕缕青烟飞上天空,肆虐了一整夜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但岭东城已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哭喊的百姓和绝望的人群。
这一夜数百人葬身火海,绝大多数都是普通老百姓,支起的灵堂就像是早晨的霜,将半个岭东都染成了白色。
还有更多的家庭一夜之间无家可归或是倾家荡产,在没有保险行业存在的时代,几代人积攒下的家产被大火吞没,只能拿头撞地,绝望哭嚎。
没有人知道这些灾民要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或许又有许多人要把年幼的儿女摆到货架上叫卖,而原本他们该有个幸福的童年。
徐锐站在客栈的窗户前,愣愣望着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城市,久久不语,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幽深。
徐方走到他的身边,见他仿佛变成了一动不动的石雕,心疼地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又轻轻为他关上了窗户,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美化,战争总是残酷的,灭绝人性的,毫无美感可言的,但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又必须将这场散发着决死气息的战斗进行下去。
作为军人,在面对这样的场景时总是五味杂陈,一将功成万骨枯,徐锐自认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却必须扮演一个冷血的角色,因为他明白,只要自己稍一心软,便会有更多的人因此丧命。
梅闯在徐锐身后站了好久,直到两腿发酸,这才不得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徐锐回过神来,见梅闯欲言又止便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嗯,又该演戏了,你跟我来,我们讲讲今天的剧本。”
说完,徐锐一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错身而过的刹那,梅闯本想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可已经举起来的手却怎么也拍不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从眼前走过的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
把北武卫的重担压在他的肩膀上真的妥当吗?或许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小的负担吧?妖孽一般的小子啊,他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呢?
梅闯摇了摇头,跟着徐锐走进了他的房间。
同样沉重的还有岭东县衙的大堂,昨晚那场大火扑救及时,除了后院,大半个县衙都还算完整,只不过知县大人的一脸黑灰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配上冷峻的表情,更多了几分肃杀。
蒋如龙坐在候县令下首,昨晚他先是忙着救火,后来又被叫到了城头上,战战兢兢地忙了一整夜,现在顶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闭目养神,也不知道睡着没有。
其他官吏虽说没有这两位惊心动魄,但那场大火实在波及得太广,他们也都各有事忙,一夜没睡,被熏了个大黑脸的不在少数。
众人都默默地坐着,没人说话,也没人喝茶,甚至连抬起眼皮看看同僚的心情都欠奉,大堂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抓到纵火的北朝奸细没有?”
最终还是县令大人打破了沉默。
见蒋如龙没有说话的意思,捕头连忙起身抱拳道:“启禀大人,昨晚一共抓获75名人犯。”
侯荣看了看蒋如龙,又瞟了一眼捕头,问道:“里面究竟有多少北朝奸细?”
“这个……”
捕头想了一会儿,道:“大概是有的,请大人给卑职一点时间……”
侯荣摆摆手:“屈打成招那一套用在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自欺欺人,不用费事了。”
捕头脸色一僵,朝侯荣拱拱手,又坐了回去。
侯荣用指尖轻轻敲着桌案,淡淡道:“本官不懂军略,不知昨晚这场大火,需要出动多少北朝奸细?”
问到军略,蒋如龙便不得不开口,他睁开眼睛,叹惜一声道:“回大人,昨夜那场大火蓄谋已久就,波及范围极广,贼人配合天衣无缝,非三百人不可完成。”
“三百人?”
大堂上顿时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啪”的一声,侯荣重重敲下惊堂木,一众官员都是一惊,连忙低下头去。
“三百北朝奸细就在尔等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差点把县衙都端了,你们不但事前毫无所查,事后竟连一根毫毛都没抓到,你们自己说说,朝廷养着你们究竟有何用?!”
蒋如龙咬牙道:“大人,这场大火计划周密,衔接紧凑,绝不是一般奸细所为,末将以为定是魏军精锐所至。
岭东城地处偏僻,城内仅有两千守备,战力与京营精锐天壤之别,不是我等无能,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侯荣冷哼一声:“现在说是魏军精锐了?昨日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岭东附近绝无魏军?”
蒋如龙脸色铁青,无法答话。
侯荣也不逼他,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此事干系太大,小小的岭东已经捂不住了,立刻草拟文书,将此事上报朝廷,诸公便等着吏部的考功吧。”
“大……大人……”
县丞突然起身,欲言又止。
侯荣皱眉道:“怎么,还想捂盖子?就不怕魏军真的杀到,我等几人都性命不保么?”
“不是……”
县丞颤抖着说道:“现在上报朝廷可能为时已晚,我们……我们已经三四天没有收到朝廷的公文了。”
“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侯荣豁然起身,一众官吏也都惊得面无人色。
县丞一脸苦涩道:“岭东偏僻,原本公文晚个一两天也是常事,眼下又是战时,这种情况更是习以为常。
下官原本也未在意,直到昨夜那场大火,下官以为大人今日必会向朝廷奏报此事,今早才特意去查了查,发现……发现……咱们已经好几日没有收到朝廷的公文了。”
“这么说岭东和朝廷已经断了联系?咱们附近真的有一支魏国大军?!”
侯荣急得原地踱步,各级官吏一阵交头接耳,肃静的大堂立刻轰然大乱。
“肃静!”
侯荣一敲惊堂木,大堂立刻安静下来。
这时师爷从堂外跑了进来,大声道:“大人,大人,派去临县联系的人回来了。”
侯荣一愣,随即大喜:“太好了,快请上堂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差役小跑上堂,一进来便跪在地上给侯荣和各级官吏行礼。
“不必多礼,快说说临县的情况,是否真有魏国大军?”
侯荣迫不及待地问。
差役抬起头来一脸苦涩。
“小的……小的……小的没有去到临县。”
“什么?为何如此?是不是你嫌山高路远,玩忽职守?”
“冤枉啊大人,小的昨日接到大人钧令,立刻动身,不敢有半点耽搁,请大人明察。”
“那怎会没有去到临县?”
“回大人的话,小的已经去到临县,只是未能进城,附近几县突然被大批流民包围,为防奸细入城,只得紧闭城门,小的这才没能进城。”
“流民?近日无灾无祸,哪里来那么多流民?”
“听说……听说是魏军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这才会变成流民,四处逃亡……”
“啊?!”
侯荣一屁股坐倒椅子上,脸色惨白,各级官员们顿时炸开了锅,吓得面无人色。
流民已到临县,便说明北朝大军也定然不会太远,那么檄文上说的那些事就不是空穴来风,岭东城真的成了目标。
更可怕的是,他们现在已经与朝廷失去了联系,朝廷未必知道岭东的处境,十有八九不会有援兵,岭东已成一座孤城,危险了!
“大人,檄文上说五日之后才会攻城,如今方过一日,咱们还有时间,若仔细准备未必不能坚守数月。”
蒋如龙抱拳到。
侯荣回过神来,冷笑道:“蒋千户倒是铮铮铁骨,忠义无双,可你怎敢保证檄文上的攻城日期做得了准?就算敌人托大,你又有几成把握用两千守备抵挡北朝数万虎狼之师?”
“这……”
蒋如龙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有了昨夜的那场大火,想起将要面对的魏国精锐,他也没了底气。
侯荣还待再说,师爷却悄悄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侯荣脸色一变,连忙起身朝众官吏告了罪,然后便迈开大步向后堂走去,留下满屋子官员面面相觑。
后堂的白墙被大火熏成了黑色,触目惊心,而亲手放了这把火的梅闯正坐在里面喝着清茶,见侯荣快步走来,梅闯连忙放下茶碗,起身行礼。
“见过侯大人。”
“哎呀,崔管事,本官失职,昨夜一场大火让您和七公子受惊了。”
“哪里哪里,听闻乃是北朝宵小作祟,哪能怪到大人头上?”
“惭愧惭愧,不知崔管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梅闯拱拱手,笑道:“不瞒大人,我家此次乃是要到北齐出货,但岭东紧闭城门,眼看日期将至,我是着急上火,夜不能寐,不知县尊大人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家商队出城?”
一听崔家想要出城,侯荣顿时面露难色:“崔管事,你也知道眼下正值战事,城门一旦打开,出城的肯定不止崔家一家,要是这个时候出点什么岔子,本官着实担当不起啊。”
说完,侯荣便斜着眼睛盯着梅闯的一举一动,梅闯知道他这是话里有话,等着自己出招,心中冷笑。
“实不相瞒,岭东城我们的确不能再待,今日一早七少爷得知魏军来犯,吵着闹着要学父兄,亲自上城头指挥作战。
刀剑无眼,在下哪敢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下回去还不得被老爷抽筋扒皮?侯大人,您就行行好,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放在下一条生路吧。”
“魏军来犯?”
侯荣闻言双目一凝,问道:“崔管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崔管事微微一愣,似是察觉失言,连忙摆手道:“哪有什么风声,不就是昨日的檄文么?”
侯荣一把捉住崔管事的手腕,沉声道:“崔管事走南闯北,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会相信那等无稽之谈?本官与你一见如故,何必用假话搪塞?”
见崔管事仍不说话,侯荣恳切道:“崔管事,本官虽然位卑职低,但好歹也是一份交情,不是与崔家的交情,是与你崔管事的交情,只要本官能够度过此劫,他日必有厚报!”
崔管事迎着侯荣的灼灼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好吧,看在交情一场的份上我便实话实说,但此事干系太大,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走出这间后堂我便不认!”
侯荣自然点头如捣蒜。
“崔管事放心,你说的任何话,都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崔管事叹了口气,左右看看,确认无人,这才凑到侯荣耳边,压低声音道:“今日一早,收到家人的飞鸽传书,魏军已经击破我军东北主力,现在正直逼岭东而来,四日后便会抵达!”
“什么……”
侯荣低呼一声,四日后不正是檄文上写明的攻城日期吗?难道魏军真的猖狂到将攻城日期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告诉敌人?!
可这是崔家的消息,来源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看来我朝大军的确败了,否则北朝蛮子哪会有这等底气?
“侯大人,侯大人?这开城之事……”
崔管事见侯荣魂不守舍,连忙出言问到。
侯荣回过神来,摆摆手道:“崔管事,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事关城中数万百姓的安危,实在由不得候某不慎重。
这样吧,魏军不是还有四日才到,你且容我与下属商议一日,明日一早若还没有万全的对策,我便开城放你们出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崔管事也不好再逼迫,只得向他拱拱手:“行,希望侯大人说到做到,告辞。”
说完,崔管事转身出了后堂,留下侯荣一脸惨白地坐在主位。
入夜,徐锐在窗口望着夜色独自发呆,梅闯走到他身后坐定,喝了一杯浓茶,这才忍不住问道:“小子,今晚咱们要做什么?”
徐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什么也不做,好好休息。”
梅闯一愣:“今晚不造那个什么大势了?”
徐锐笑道:“不用,大势已成,现在只要等就是了,这是咱们北武卫脱离险境的最后一战,希望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