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 在宋府我和姬瑢有了一段交情之后,我便得知他府上已有了三四个美妾,性子皆如水一般沉静, 为此我心中还郁郁了几日, 原因倒不是因为他有了小老婆, 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年龄, 若没有娶妻纳妾那才叫奇怪呢, 而是因为我笃定姬瑢他欢喜的女子绝不是我这般好动闹腾的。
故此,宋艳说姬瑢那样,我决计不信, 我依稀记得那年姬瑢对宋艳那般温柔的模样,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两人如仇人一般, 真如宋艳所说的那样?我已不想探究。
“她都告诉你了?”
我抬头看姬瑢。
“我们这些年所发生的事, 她一定恨透我了, 否则不会……”姬瑢看着宋艳隆起的小腹,苦笑, “如果她愿意,我可以放她走,任她与那个侍卫走到天涯或者海角,我也不会怪她,我是真的……真的对不起她!”姬瑢轻柔地为熟睡中的宋艳搭上被褥, 替她理着额前纷乱的流海。
“她比我长得好看是么?”我道。
动作戛然而止, 要不是看到姬瑢另一只手已攥成拳, 我以为他真的平静到心里无波无澜, 沉默很久之后, 他道:“丫头,我记得我与你说过, 皮囊只是表相罢了,生得好看与否又有……”
“她是比我长得好看,对不对?”我又重复了一遍。
姬瑢依旧不看我,眼神落在宋艳的脸上,轻轻道:“是!”
“那你觉得对不起我,是么?”
姬瑢缓慢地抬头,迟疑地看着我。
我续道:“你看,有一个姑娘一直很喜欢你,可是阴差阳错你却把她逼入绝境,还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当你知道真相之后,你心中亏欠许久,不只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差点逼死了那个姑娘,更重要的是你爱上了别人,所以……”
姬瑢眉头微蹙。
“你负了她!你觉得对不起她!”
“不是这样的,丫头!”
“其实一个人怎么可以恨另一个人恨到作践自己到这种地步呢,艳儿她是绝望,对自己的绝望,对你的绝望,难道你还不懂么?如果你自认为慷慨大度地让他们远走高飞,艳儿会做出更极端的事,她要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你不如骂他一顿,这样还能证明,她在你心里是有地位的。”
我站起身朝门外走,眼前突然闪现一副画卷,画卷中的那人那景都已模糊不堪,唯剩下蔚蓝天空放飞着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只见那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突然风筝线啪地断开了。
就这么……断开了。
“丫头!”
我没有回头。
“皇位于我太遥远,我其实本就不是有什么大志向的人,自你……自你……之后我想得更透彻了,有些东西是该放弃了,或许那本就不属于我。”姬瑢道,“你走吧,容国已向我开战,我决定交出我兵权然后离开这里,丫头,我知道我亏欠你的太多,所以知道你落入尨戎族时,我便用我部分兵权交换了你,你若见了沈俊卿,要让他……小心。”
***
姬瑢说得没错,容国果然已向他这个反逆王爷宣战,在我被安排住进这个宅院后,容国已多次派使者交涉,希望将我——容国夫人能被送回容国。
容国夫人!我突然记起,在平王府将沈俊迟过继给我时,皇上确实下圣旨封我为“容国夫人”。
然而,在经过多年战乱之后,那个平王府的小王妃宋清消失了这么久之后,我不知道有谁、又为什么将我的这层尴尬的身份再度提及?
是真的希望以国家的立场将我救出来?
亦或许,这只是一个趁机铲除这个造反王爷的借口?
我想,能想出这个理由的也只有他了……
即日,我没有多加停留,离开了这里。我以为姬瑢放弃抵抗,便不会造成他领土上的混乱局面,可没想到战火烧的依旧猛烈,姬瑢分析的没错,既然得到他部分兵力的掌握权,那面对容国的攻势,尨戎族不会就此妥协,他们立刻指示这里的士兵应战,同时,还发动了向容国的全面的进攻。自平王沈筱被俘后,尨戎族就一直养精蓄锐,可想而知这次战争的迅猛程度。
云家势力里的每一个人都把云家的力量膜拜地犹如神明一般,可在这次大规模的□□和战争中,才知道,江湖中的帮派在面对庞大的军队和集中的权力下不过是一个人数众多的组织而已,只是难对付罢了。或者,现在的云家即便有沈俊迟统领着,可在众多势力的瓦解之下已不是当年能威慑朝野和江湖的云家了。
于是,离开姬瑢那里之后,我一直都联系不上云家的人。
我很担心沈俊迟和想儿。而战乱下我一个女子逃生又格外艰难,这种境况下我逐渐发现,如果一个城镇经历过战火,百姓却安然无恙,那便是受容国军队管辖,如果一个城镇死伤惨重,甚至被血洗了一般,那一定是尨戎族的军队到过这里。
“喂,思克,我看见那边有个女的跑了!”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用尨戎族语大叫了一声。
这次很不巧,我进入的这个州镇是被尨戎族人控制,听到那声叫喊,我慌张地朝身后的巷子中跑去。
身后传来众多脚步声,且越来越近,与此同时,脑海中闪现的是自己的同胞在尨戎族人摧残下的样子,我的心里异常害怕,深知若被这些人抓到一定落的是那般惨境,于是加快了脚步,拼了老命地跑。幸亏巷子幽深曲折,几次要被他们追赶上之时,都又被我甩开了。
又穿过几条巷子,我已完全听不到了身后的声响,待确认确实身后再没有人之后,本就一直处于饥饿下的我,此时因体力透支,一个腿软跪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还……好……还好……跑得快,总算是保住这条命了。”我气喘吁吁地自语道。
“你以为……仅凭你的速度就能甩掉那么士兵么?这几日一直跟在你后面还真够累的。”
熟悉的语调,戏谑的话语,我的心口猛然一震,抬眼看见一身黑色劲装的沈俊卿,正一边擦拭着剑锋的血痕,一边对我说道,他面容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言语。
如果听了沈俊卿的话语,我还不知为何逃命的这几日我总是化险为夷是因为我运气好,那我还真够白痴的。
不过,立刻我便明白沈俊卿这几日保护我的真正用意。
我努力平缓气息,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王爷,现在我们去哪?去见皇上,对攻打姬瑢这件事向皇帝有个交代,是么?”
沈俊卿哼了一声,听起来更像是笑,他转身径自朝前走,完全不理会我的话语。我回头遥望了身后的巷子,似乎随时都会冲出几个凶悍的尨戎族男人,望着沈俊卿头也不回的背影,只能很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言语还未完,我和沈俊卿一直沉默着出了那幽深曲回的巷子。巷子旁停着一辆马车,沈俊卿坐进了马车里,我犹豫了一下,在他说这里已经很安全之后,终究钻了进去。
马夫挥动马鞭,马车朝着京城的方向跑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是姬瑢让我见了沈俊卿之后,一定要告诫他小心行事。我不知道我们此时的安全真的是沈俊卿所笃定的那般,还是尨戎族或者伊恩给的是黑暗前的懈怠。
“沈俊卿,我在王都千宫的时候,知道一件事情!”思来想去,我终于开口道。
“知道什么?”自见我起,沈俊卿就是一副轻松闲散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应对战事的紧张感。
“伊……尨戎族的王子是沈俊逸的亲哥哥,也就是说,他俩是你父王和女王的儿子,他知道当初沈俊逸是怎么死的,所以他很恨你!”言及此,我看到沈俊卿在我诉说完这段事情之后,似乎在回忆,指尖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处,我好奇地盯着那个地方,发现那本是白皙的脖颈处有一道粉色的划痕,像是一道新伤。
“哦,原来又是一个想害死我的兄长!”沈俊卿突然冷笑道,“怪不得他愿意见我,见了之后又……”说到此,沈俊卿眼神一寒,冷声道,“不好,要中埋伏了。”
他意识到之后,赶忙对前面的马夫道:“不要回去了,走西边!”
外面无人应声。
沈俊卿又喝了一声,依旧无人应声。他掀起前壁的车帘,向前一望,只见那个马夫依旧坐地端正,可是脑袋却歪到了一边。
于此同时,我闻到了若有若无地火药味,一缕缕的烟气从马车身上缓缓冒了出来,沈俊卿见状,手臂一揽,抱着我从马车跳了下去。
几番滚落,我们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我头有点晕,正扶着额头站起来的时候,沈俊卿一个扑落,又将我重新扑倒在地上,只听巨大地一声响。好大的威力,没想到尨戎族的炸药要比容国的厉害很多。
“伤到没有?”沈俊卿算是自打见面一来,与我说的第一句正经的话语。
我只是头有些晕,摸了摸额头,未见有血痕,一抬眼,却见沈俊卿的脸颊侵染地满是血液。
沈俊卿自己也意识到了,只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便又面无表情地道:“这点伤不妨事,逃命要紧。”说完,他环顾了四周的地势,唇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只怕是很难逃出去了。”
我们所处的位置,一处是矮山头,只见山头上密密麻麻地架起了弓箭。另一处是树林,树林茂密极易隐藏,却与我们身后有段距离。
沈俊卿微微叹气:“是我大意了……”遂转头看向我,“怕不怕?”
这三个字,既轻且柔,犹如夏末的蜻蜓闪动着翅膀点落在湖上,泛起我心中一阵一阵涟漪。
虽然隔得较远,可已经能将集体拉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得清晰,虽然有过一次对生绝望的经历,而我依旧那么怕死,沈俊卿垂眸望着我,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再次将我揽着,下一刻便用轻功将我们带离这里。
我极其讶异,沈俊迟的轻功已是极佳,我还未见过他沈俊卿以如此迅疾的速度能转移,方一落地,我们已进入了茂密的树林里,我回头望去,隐约能看见我们方才站的地方已密密麻麻地插着诸多箭羽。
我紧张地向前跑了几步,才发现沈俊卿并没有跟上,回身见他正靠在一棵树跑,面色有些苍白。“他们太小看中原的功夫了,你先走,我的人马上就到了!”
“你要应战么?”
“是,这一战必须得打,你先走,去找沈俊迟,我听说云家的人最近也到了这里。”
我不知期待什么,又失望什么,点了点头走了。
逃生的经历毕竟有过,可一想到,我又一次被丢弃到这种满是猛兽的密林之中,心里就觉得委屈难过,可是……又有什么难过的呢?如果将我救出,又因战事丢了容国夫人,这不更好给皇上交代么?
然而,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满脑子都是沈俊卿刚才决绝的神色,和那苍白的容颜。
我再不多想,转身向来时的路跑回去。
密林丛丛,光影扶疏,点点光影落在沈俊卿贴身的劲装上,他额前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却还如正常人一般缓慢地朝前走。
四目对接的刹那,他眸中扫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遂笑了下:“又让你……拆穿了!”
我走至他跟前,将他的一直手臂搭在肩头,我的一手扶着他的腰:“他们没想到我们会逃走的,所以只在山上埋伏了,等他们到到,我们有充足的时间逃走,我不会……我不会抛下你!”就如同你不顾自己脊骨的旧疾,使出全力助我逃脱一样。我听到自己带着浓重的鼻音如实说。
沈俊卿身子僵了一下,复又跟着我一路向前走,过来很久,才道了一声:“好。”
是的,我们只能走,沈俊卿大约旧伤复发,已经跑不动了。
就这般,我们已极慢的速度逃生,与其说成逃生,不如说成观光,连我都听到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更别说耳力极佳的沈俊卿,然,我们置若罔闻,一直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就像认识了许久的老朋友突然偶遇相互寒暄一样,其实算算,我和沈俊卿确实认识很久了。
“前面是什么人?”我有些紧张地望着前方,似乎又大批人马向这里靠近。
不想沈俊卿猛然松了一口气,道:“总算是有救了。”
这时,我也看清了为首骑马的那个人,正是云隐谷谷主沈俊迟,琥珀色的眼瞳,清幽明亮,见到了我之后,他面色讶异,遂拉紧马缰绳,我焦急地问道:“想儿怎样?”
沈俊迟面无表情地一扫我搀扶着沈俊卿的手,道:“想儿很安全,在密林外的一个客栈里。”未再有多余话语,便迅速对身后的人发号施令。
我继续负着沈俊卿朝密林中走,回头望了望沈俊迟身后的人马,心里猛然一顿,看来云家在这场战争中确实也受到了重创,不知这些人能否抵抗得了凶悍的尨戎族人。
密林本不大,走了一个时辰,我们便隐约看到出口,可是——
“怎么回事?”看着从密林外上空发出的红光,我的心紧紧一缩。
“我们快过去!”沈俊卿也严肃地道。
我们快速地朝前走,等看到那个关着想儿的客栈之时,我抽身就要往那边跑,沈俊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焦急地道:“也先别过去,兴许放火的人还没走!”
我猛地推开沈俊卿,掩盖不住声音的颤抖:“我才不管那里有没有埋伏,我只知道想儿在那里!”不想沈俊卿抓着我的力道更大了,我怎么也挣脱不开,看着燃烧起的熊熊大火,我心急如焚,“沈俊卿,你让我过去,我要去救想儿!她是我的孩子,我要去救她,我不想当第二个画浅!我没有想儿我会疯掉的!”
“我不准你去送死,即便那里没有埋伏,这么大的火,你也进不去!”我突然愣住,方还思议滂沱的泪水猛然收住,想儿,我的想儿。沈俊卿擦拭着我的泪水,低声问了他以前问过我的话,“想儿,是不是我的孩子?”
我仰头望着她,正准备回答的时候,他突然苍白一笑:“不用回答我了,我去!”
于此同时,他点了我的穴位,我立刻僵在那里动弹不得,泪眼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火光之中。
有时,我都会一个人想到这个充满热浪火光的景象,看见那个男子在热气掩盖下已扭曲的身影,却是从未有过的高大英挺,那一刻,我终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那么的爱我!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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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上当的分割线——
一年后。
“你这是做什么呢?一会笑一会哭的。”沈俊卿俯身温柔地对着坐在秋千上的人说道。
我“吭”地差点笑了出来,好歹算忍住了。
沈俊卿伸手轻柔地抚摸在那人的小腹上,低声道:“她是不是又不乖了,惹你生气了?”
这回不光是我,周围一干妇仆都捂着嘴发出吭吭咔咔忍笑的声音。
沈俊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手掌在隆起处按了好几下,不悦地皱眉望向四周:“清儿你给我出来,这次又找那个婢女来装你。”
坐在秋千上的小婉早都不乐意,赶忙将肚子里塞的那个枕头取了出来,嘟哝着:“夫人,您再别让我装您了,王爷每次知道后就不待见我!”
“小婉,你说夫人现在在哪里,本王便既往不咎。”
我朝着小婉比划了一个手势,小婉又不情愿地道:“夫人说,让王爷自己找!”
沈俊卿无奈地摇摇头:“清儿,你都几个月的身子了,别胡闹!”于是,一转身便抓住了我的手腕,逗趣得逞的神色立时浮现在眼前。
我吃惊地看着沈俊卿的眼瞳,清亮如繁星,一点都不混沌无神,我在他眼前摆摆手,他又笑着握着我的手。
这时,身后憋笑的妇仆已忍不住都大笑起来,我才觉悟,原来沈俊卿是串通这些人一同戏耍了我。
一年前,沈俊卿冒死进入那个客栈,彼时是将昏迷不醒的想儿救了出来,可他的眼睛却被烟雾熏得看不见了,即便这样,死里逃生的他还是饶有兴趣地对我说:“清儿,现在你我都安然无恙,前面却又两条路让你走,向左走,我们就是去京城,以后我是王爷,你是容国夫人,地位显赫身份殊荣,哦不过别忘了,往后我都得唤您一声‘母妃’,向右走,你就只能跟着一个穷光蛋!”
“我选……我选向右走!”没错,我当时回答的时候,是很紧张,还结巴。
“那好!”于是我们三人艰难地朝右边走。荣华富贵地位权势我们再也不会拥有了。
方走两步,沈俊卿故作恍然大悟,道:“呀,我突然想起来了,还有第三条路!”
这条路,就是现在的这般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