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去鹰扬军帐中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亲兵们对她前后的差异。
若说之前库莫提的亲兵们对她抱有的是一种温和与接纳的态度,那现在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起先贺穆兰以为是自己刚刚沐浴完毕,头发披散潮湿,衣衫又不整,没让他们发现自己是花木兰,但直到走到他们面前了,这些人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
只不过是短短一天的时间,前后的差异这么大,贺穆兰就算是个木头人,也感觉出来了。
说实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别人友善的对待,而自己也能友善的对待别人。
这样无缘无故的冷落……
她想了想,要么问题出在自己对右军太过在意上,要么就是她擅自离队,去帮右军寻找遗体。
无论是哪种,她都觉得自己被这样对待并不算是委屈。毕竟,她现在是属于“鹰扬军”的人。
她低下头,进了帐子。
“卑职花木兰,参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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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莫提此时正在查看京中送来的批阅,见贺穆兰进来了,将手中的绢帛往岸上一放,点了点头。
“你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天气冷,头发湿成这样容易得风寒,凑近火盆旁说话吧。”
贺穆兰露出一个感激的神色,她确实冷的觉得头顶都要冻成大冰砣了,当她移到火盆便跪坐等待训示的时候,库莫提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把她吓了一跳。
“你说留下来试试的时候,我原本是想要令人把你拖下去砍了的。”
若不是考虑到他可能是陛下身边另有要务的宿卫,他早就已经把他给砍了,毫不犹豫的。
贺穆兰心中一紧,抬起头来看库莫提。
库莫提是典型的鲜卑胡种,高鼻深目,不说笑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虽只有二十多岁,但边关催人老,他又久居将位,说一不二,就算是贺穆兰来自后世,对于这样的年轻人,也只有退避的份儿。
看着并不像是喜怒无常之辈,怎么……
“花木兰,我救你来鹰扬军中,是因为我答应了夏鸿将军会帮他。右军才人辈出,却乱的像一盘散沙,所以我才对众人如此维护的你期待不已。”
他起先还赞叹此人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
“夏鸿将军请我保你的时候,本将军没怎么犹豫就应了,将你带回我帐下,做一个亲兵,让你看鹰扬军和中军平日里的努力,右军为何差距如此之大,并非只是因为待遇的原因……”
他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但是我并不想造一个神巫出来,右军也不需要神巫,你明白吗?”
贺穆兰一听又是鬼神之事,只得跪伏着辩解道:“并非卑职能够通玄,只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
“怕的就是以讹传讹!”库莫提皱着眉头:“我鲜卑男儿拼杀疆场,靠的是自身锻炼出的好武艺和满腔的热血,只要死得其所,便是真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收殓之后若是可以缝合也没什么,但直接浪费时间去战场上反复查找同袍的遗体便是不对。”
“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可以发生,若按之前我们鲜卑人的旧制,连那些遗体都不会管,狼神会处理的。如今有规矩必须焚烧,那我们杀敌完了以后交由杂役们烧葬也就是了!”
库莫提语气越来越冷。“一旦有人开了个头,人人都如此去做,队伍很快就散了,若你这般满身污血回来,难道每个将军都会安排别人伺候他洗澡吗?怎能保证不生病?若是生病,将疫病传开,岂不是整营都要陪葬?”
他每多说一句,贺穆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他斥责完后,贺穆兰低下头,握紧拳头,小声回答:“是卑职考虑不周,让将军失望了。”
“我失望什么。你虽是一员猛将,但心不在我这,迟早是要回右军的。我只不过看在将才难得的份上,劝你一句……”
他眼中精光一闪。
“——装神弄鬼容易,领军作战却难。没有几个将军能忍受属下以这种方式集聚人气的。动摇军心者斩,你那脑袋,已经摇摇欲坠了!”
是啊,如此神神叨叨,怎有花木兰上辈子英勇杀敌、带着一群残兵弱将闯出一条生路来的让人喜欢?
如此脏污不堪,岂不是就是疫病的根源?
他们是军人,国家的机器,作战的工具,只要打好仗,听好指挥,做上将们吩咐的事就行了。当国家需要时,他们散尽家财,购买军备,为国家而战;当战死沙场时,他们的武备传递给下一个需要的同军,为国家节约资源……
可是人呢?
人在哪里?
人也好,感情也好,真的是不需要的东西吗?
不,不是的。
若感情不需要,有谁会为了这样的冷酷的国家奉献生命呢?如同王副将、夏将军,如果这些将军毫无感情,那花木兰不会活下来,她也不会活下来。
只是,这种东西在军中,是类似于“软弱”的枷锁罢了。
贺穆兰想到了这一点,分外的为自己感到悲凉。
落到一个甚至不是汉人治下的时代,过着自己完全不想要的生活,坚守着仅剩的一点价值观,却还要不停的被人提醒这是“不合时宜”的。
人心哪里有“不合时宜”这种事呢?倘若过去觉得温暖的,现在应该也觉得温暖。倘若过去觉得厌恶的,就算是后世也会觉得厌恶。
她想,她永远做不了花木兰这样的人,因为她已经有“觉悟”和“忍耐”的天赋,而她,恰恰就是那个“坚守”之人。
“即便如此,下次有人如此请求,卑职也还是会去的。”
贺穆兰看着库莫提和周围几个亲兵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咬了咬唇,开口说道:“众位将军出身高贵,可能不知道这些普通士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曾去过上党郡的某个乡间……”
贺穆兰开始说起丘林莫震家乡的故事。
她并没有说丘林豹突的事情,若是“逃脱兵役”在十几年后天下承平时期都尚且是死罪的话,在这个每天征战不休的情况下,说出丘林莫震这种没发生的事情就是在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她改名化姓,说了在那一个乡间见到各个军户家的事情。
拓跋焘虽然才登基没多少年,但确实仗打了不少。北方鲜卑军户聚族而居,使得征兵人数变少,朝着拆户南迁的事情库莫提自然不会不知道,所以贺穆兰刚刚开始讲起那个故事的时候,库莫提就已经意识到了她说的是南边的新军户们。
贺穆兰说到某个妇人第一次送走孩子时,还有皮甲铁矛可用;第二个孩子的时,旧皮甲和长枪;第三个孩子,只能将布缝的厚厚的,当做布甲。枪也只是打了一个枪头,寻人找了根腊杆。
第四个孩子不得不出征时,家中已经连吃饭的余地都没了,自然不能准备什么东西,那孩子只能带着几身破旧单衣,就这么赤手空拳的走到军营里去。
诚然,此时地广人稀,国家分配给军户的功勋田面积广大,可是这里是北方,种的粮食一年才能收割一次,朝中不停征战,军户家根本没有什么壮丁种田。汉人得了分配的“均田”还能好好种田,交税纳粮,可军户之家坐拥面积广大的田地,却面临无人可种的窘境。
军户是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徭役,可是依然还是要纳粮的,再加上男丁一个个被送上战场,回来的不过小半,家中老弱妇孺守着这些粮食,堪堪够上交国家那份,哪里还有盈余?
“军中儿郎拼命,无非是想保护好家中的妻儿老小,不让他们口中无食,身上无衣。可军中?功曹或以军功要挟克扣物资,或肆意劫掠战死者的遗物与战利品,若是不从,军功也会被一笔勾销。朝中原本就没有俸禄,一点抚恤全靠军功定论,若寻找不到尸身,连根针线都留不下来……”
“将士们奋勇杀敌,他们的老幼却在他们死后孤苦无依。将军,我知道军中需要人悍勇杀敌,无谓生死,可是若是不顾民心,时间久了,军中儿郎的心都已经寒了,谁还愿意真的拿命来拼?”
“你放肆!妄议军政,胆大包天!功曹皆是鲜卑大人,是你能够置喙的吗!”乙浑少连脸色难看,连忙出身呵斥。
他倒不是真对此事愤怒,而是花木兰如今已经是将军的亲兵,若在外说出这样的观点,就是给将军惹祸,是以不得不训诫一番。
库莫提听了贺穆兰的话,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
他还真能置喙,这花木兰,搞不好就是来看、来听这些东西的。
军中弊病并非一天两天形成,总而言之,都是没有正规收入来源的原因。将士们还能通过击杀柔然人获得一点战利品养家糊口,这些功曹、粮曹,虽在位置显要之职,但若不是平日里搜刮,还真没有多少油水。
这不像参军帐中的汉人,参军帐中的汉人?大多是北方将门出身,或是宗主高门之后,论富裕,许多人都能称得上一方豪强,根本不需要军中这点“油水”,纯粹是来混资历学经验攒人望的。
“花木兰,我知道你有大抱负大志向,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如今是我的亲兵,以后也许会当上个将军,但在你当上军中大将军之前,这种事都是你管不到的。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朝中有朝中的规矩,这些将士确实可怜可叹,但规矩便是如此,不可轻易更改。除非……”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花木兰。
“你能上达天听。”
贺穆兰听到库莫提的话,便知道此事到此为止了。而她原本就没有通过库莫提来改变军中弊病的想法,说出上党郡那些军户的事情,无非也只是想告诉库莫提:
——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知道那些遗物和战利品对于普通人家意味着什么,所以即使知道可能下场不好,当这种事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良心也会促使着她这么去做。
与其带着满心的悔恨而活,不如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
库莫提把花木兰当做了拓跋焘的人,自然对她的想法和意见都不会多言,好心提醒花木兰的言行不当,也是担心她惹祸上身,对自己、对他都没有好处。
可这花木兰也不知道是陛下从哪里找来的,个性倔强不说,还有些婆婆妈妈的样子,只是人确实是个好人。
对好人,总是要宽容点的。
库莫提有些怒其不争地提醒她:“还有,花木兰,你那四百多死营的奴隶,最好送去军帐换军功吧。如今到处都缺人,多出这四百多人来,好歹能给军中减轻点压力。四百多奴隶的军功也不少了,如有实缺,够你升官了。”
他是提醒贺穆兰,三军大比已经不远了,即使能一鸣惊人,要得好一点的官职,军功也必不可少。亲兵的军功是很难计算的,大多都记入主将名下,贺穆兰在库莫提帐下效劳半月,杀敌也有不少,但十分之一的军功都没得到。
无奈这就是军中的规矩,贺穆兰感激库莫提借她上好的甲胄武器使用,又让她不至于落入杂役营,这些军功便权当是谢礼了。
用奴隶来换取军功?
“……将军,若是卑职想留下这些奴隶,真的要自己提供粮食吗?不能让他们去黑山城做工,换取工酬吗?”
“他们大半连鲜卑话都不会说,就算是军中都懒使唤,更别说去黑山城了。工匠乃是实缺,黑山城只要熟练的匠人,不需要工徒,你也莫异想天开了。”
这些奴隶大多素质低下,活下来的都是死营之人,莫说做工,便是当苦力都担心太过桀骜不驯,闹出什么事来。
往常这种人都是砍了脑袋换军功,库莫提既答应了要把这些奴隶赏赐给花木兰,那就赏了,却没想过还替他养着。
“你今日把你那群奴隶处置一下,自己好生想好,不要鲁莽。”
库莫提挥挥手,让她走了。
贺穆兰回帐中听命,却被库莫提连敲带打,好好警告了一番。她又没得到解决那四百个人的办法,等回了副帐时,不但头顶发凉,连心都感觉凉透了。
副帐中其他亲兵都不在,只有没鹿回大约是值夜了,正在休息。见贺穆兰回来,他睁开眼皮看了眼,懒洋洋的继续又合上了,再没有搭话的意思。
贺穆兰一夜没睡,原本也应该钻进床褥好好睡一觉的。可她现在的心情却实在不怎么好,所以想了想,从行李中抽出某块大布巾往半干的头发上一包裹,悄悄出了副帐。
鹰扬军中依然是有条不紊,贺穆兰没走几步,被眼尖的素和君和“小儿”看到了,连忙跟上前来。素和君怀里揣着几个早上的胡饼,递于贺穆兰吃,后者腹中正饿,刚吃几口,突然想到三天后就该没饭吃的奴隶,顿时没了胃口,食不下咽起来。
妈的,背着四百条人命的感觉也太差了点!
谁也没告诉他给四个百多个人当主子是这么糟糕的好不好?
连吃口饭都有负罪感!
“大人有心事?”
素和君见她吃了几口就没了动静,心中料定贺穆兰有心事。
贺穆兰收起胡饼,突然想起素和君后来可是白鹭官之首,手底下养着几千白鹭官的牛人,在这个没有俸禄的年代,他应该很懂生财之道才对,所以试探着问他:“素和君,将军把那四百多奴隶赐给了我,可是军中却不管他们的衣食,我正愁如何处置他们……“
“交上去便是了,好歹不至于都饿死。”素和君无所谓地说道:“都是当军奴,我们军中可比蠕蠕那边好多了。”
贺穆兰看了一眼小儿。在她的想法里,他应该对此决定很反感才对,结果小儿只是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没有什么可能,我把他们都留下来吗?”贺穆兰语气放缓了点:“我知你素来机灵,你替我想想……”
“咦,大人是想他们留下来训练成奴兵吗?不是我恣越,可奴兵也得挑身体好的,就跟这家伙一样,至少饭吃了能有力气打仗!”
素和君拍了拍小儿的后背,示意他还算合格。
“否则一上了战场,没两下就被人杀了,一来容易留下个‘主帅不仁’的过错,二来有那功夫,也不是不可以招募新的家奴了。”
“蠕蠕人太过凶狠,这批死营的奴隶被压榨的各个病怏怏的,实力太弱,不值当的。”
贺穆兰理智上知道素和君的话是对的,可是心里却总有些不甘心。她扭过头去,问了问小儿:“你觉得呢?”
小儿一愣,没想过贺穆兰还会问他的意见。鉴于他自己就是奴隶,而他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奴隶,所以他想了想,回答道:“小的觉得,主人带回来的大部分奴隶,是愿意去当军奴的。”
“咦?”
“我们这些人,之前都是犯过错的死营之奴,日夜皆有镣铐相锁,干的是最低等的事情,吃的却还没有牛马好,如此艰难的活到现在,早就已经存了死志。如今能有地方栖身、不需要上战场拼命,靠着干活儿就能挣到饭吃,已经是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他说的诚恳,显然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是,如果让他们再上战场的话,恐怕十有□□心里是不愿意的。昨天那一次反抗,怕是这辈子他们唯一的一次了。”
小儿没有说若不是他砸伤了执鞭的看守,又高声疾呼告诉他们没有多少蠕蠕了,就算他们被如何折磨,也不会反抗。大多数已经认命,而不认命的,又大多数都死了。
贺穆兰听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对素和君和小儿颔了颔首。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走,带我去军奴营看看他们。”
军奴营地比大多数的营帐都要占地广阔。若说黑山大营有十万人,其中只有六万左右是军中将士,剩下四万都是负责军中辎重、杂务等事务的军奴与杂役。
这些军奴有些是将军的私奴,有些则是各地犯罪后被发往黑山的犯人。还有些是宗主或部落主贡献出来换取军功的家奴。
这些人占据在黑山大营的一个角落,几十个人一个帐篷,听候参军帐和各军军帐的吩咐,做着每日安排的工作。
北魏初年,拓跋鲜卑刚刚由奴隶社会转为封建社会不久,奴隶的大量残存和自由民的稀少,让很多工作都由奴隶担任。不说黑山大营的军奴,便是随意那个达官贵人家中,上千奴隶都是有的。
可如贺穆兰这般出身,突然间就拥有了四百个私奴,显然也是极为少见。
这四百多人分散居住在十来个营帐里,小儿跑了许久,才把所有人找齐。
和他们来时相比,这些奴隶自然是已经干净了许多,衣衫也还算是齐整,只是因为他们大多是柔然人或者柔然附属之奴,语言不通,又是初到魏人的地方被严令禁止乱走,神色中不免有些惶恐。
贺穆兰在穿来前,当得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个班长,一下子面对四百多个嗷嗷待哺的“人口”,心中的无措可想而知。
这一瞬间,贺穆兰顿时觉得参军帐中那些人真的是很了不起,就算有国家供给粮草,能让所有人,包括军奴都能吃上东西,绝不是发发东西这么简单的。
贺穆兰看着这些面色仓皇的奴隶,大致说了下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们自己的窘境。
若她是若干人那样的出身也就罢了,相信家族情愿多养四百多人增强实力。可她就是一个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普通士卒,养这么多人也不现实。
何况还有小儿说的那番话。
“……若你们要跟着我,势必要和我一起上战场,甚至可能要送命。我只是个亲兵,养活你们所有人也不现实,若是战场上没有什么收益,我们就只能等着一块儿饿死。“
“所以,你们可以自己选择。若是想要留在军中的,我便把你们交到营里去,大魏的军奴早上和晚上各有一顿,虽然不多也不好,但吃饱应该是没问题的……”
小儿站在贺穆兰身边,将她的话翻译成匈奴话说给他们听。
“若不愿意做军奴而跟着我的,我日后会尽量帮你们摆脱奴隶的身份,若是实在不行,至少让你们过得像是个自由民。”
贺穆兰这话说的很没底气。
大魏律法,奴隶受田则为民。可是贺穆兰是军户,田地是国家分给她父亲和她弟弟的,她自己并没有田,要想受田给奴隶,除非她得了个爵位,得到了朝中的赐田。
花木兰后来升到五品的虎威将军,那也只是个实职,除了武勋外,并无授爵,可见爵位很难赐予普通军户出身之人。
贺穆兰让他们自己选择,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胡言的样子,有大半奴隶只是思考了片刻,就站到了素和君那边,选择去做军奴。
对他们而言,那一天的反抗只是跟随部分人的下意识动作,以及长久以来被欺压后心中释放出的恶火,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小儿那样有着“自由”的意识的。
他们世代都是奴隶,已经熟悉了奴隶的生活,能有一次机会从死营脱离出来作为军奴,已经是万幸,再想以蠕蠕之身变成一个“平民”,简直就是荒诞奇谭。
与其跟着这没办法养活他们还想要骗他们卖力的年轻人送死,不如赌一把,选择做军奴,好歹有条活路。
还有五分之一的人在观望一阵后,犹犹豫豫的选择了去当军奴。
正如小儿所说,很多人在战场中已经吓破了胆子,情愿死也不愿意再去被人驱使着打仗了。小儿向他们重新询问了一遍,待各自都选择好了以后,贺穆兰一数,四百余人里愿意留下的,不到八十人。
贺穆兰原想着应该留不下几个人,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就连素和君都觉得以贺穆兰无权无势无官身的地位,能因为“平民”身份而被诱惑留下的,怕是也没有多少,毕竟这些人都是北方的蠕蠕,根本就不能理解大魏的“平民”是干什么的。
既然都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贺穆兰也尊重他们的选择。
她虽有仁心,但自诩也不是轻易偏袒所谓“弱者”之人,她救了他们的性命,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可若他们只是想找个长期饭票无需冒险的养着他们,她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
素和君喜欢收集情报,他很好奇有什么能使一个敌国的奴隶愿意跟着一个无名小子,在小儿的帮助下,他和剩下来的七十六人分别聊了聊。
这些奴隶大多并非柔然人,不是来自和柔然人有深仇大恨的胡族,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种族,被柔然人欺凌到只剩恨意的年轻人。
真正想要“自由”的,不过三五人而已。
这世界如此残酷,尽连“自由”这种人人向往的美好之事,都已经无法让人生出憧憬之心。
接下来的时间,贺穆兰带着素和君和小儿等人去了参军帐,先去和各位参军事上报这三百多奴隶的事情。
贺穆兰在参军帐中也是熟人,毕竟高车刚归附时她经常来,也被若干人拉着帮过许多次忙。山羊胡子的范参军见他又给军中送了三百多人手,见她更是喜笑颜开了,连声称他是个有“大前途”的人。
“得了吧,又想哄人家小子为你办事……”卢参军笑着拆他的台。“不过我听说库莫提将军把那四百多奴隶都给了你啊,还有人呢?”
贺穆兰没有多说,在心中衡量了片刻后,挑了个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那七十六人?大多都是高车人、鲜卑人,还有一些杂胡,他们都与蠕蠕有血海深仇,我便留了下来,全了他们的心愿。”
“想不到奴役之辈中亦有这般刚烈之人。听这话的意思,他们是愿意和花二郎你上阵杀敌啰?”
贺穆兰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既然留了下来,此事必定是不可避免的,所以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你养得活他们吗?”
不愧是喂养着全军的参军帐,随意一个参军,一眼就看出她目前的窘境。
贺穆兰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实话,在去库莫提将军身边之前,我几乎都没有吃饱过。”
她这实话一说,众参军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李参军李参军,你看看,我说就这个分量,是个男人都吃不饱吧……”
“滚!右军军功少士卒多,不这么分,将军能同意?上官能同意?”
几个人吵闹着揭过了这个话题,那山羊胡子的参军又摸了摸胡子,替她出了个主意:
“这样吧,我告诉你个法子。高车人最近要重开熔炉和匠作坊,那里颇缺人手,你那些私奴若是实在没法子养活,我便开个方便,将你的人引荐到高车人那里去。若是他们愿意收下,好歹有口饭吃,打打铁,卖卖力气,他们应该也是做得的。”
“如此实在是太好了!”贺穆兰纳头便拜。“多谢卢参军的好意。”
“你莫谢我,我可是‘奸诈的汉人’,哪里会这么便宜就行这个方便……”卢参军笑着扶起她。“以后你若休沐,或夜间无事,须得来我们参军帐下,帮忙整理案牍、抄录文书,你若愿意,我们便出这个面,为你引荐,如何?”
“求之不得!”
贺穆兰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果然知识就是力量!
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
感谢祖国多年来培养出的心算能力和抄书能力!
高车人如今炼铁之物、生活必须,都得靠参军帐调拨。京中虽已下令妥善安置高车人,等待专使前来,可这专使到来之前,到底怎么才算“妥善”,还是参军帐中说了算。
狄主真如此聪明,自然会知道该如何用“妥善安置”之物资。
这便是潜规则,参军帐中的汉人运用的炉火纯青,甚至完全不引人为恶,几乎人人都是双赢,本来高车人炼铁就需要力士打铁、吹鼓风箱,反正都要派奴隶去的,私奴军奴并无二致。
而对贺穆兰来说,跟着高车人后面打铁、扒皮,好歹让这些奴隶学会了些维生的手段,若是有聪明点的,能将这些本事学个皮毛也不一定,以后修修兵器、做做箭镞,都可以不用去找外人了!
这可不是一点点人情!
相比之下,司功帐的鲜卑功曹大发死人财、军功财,则是吃相难看,几乎引起众怒。这固然有出身不同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功曹大多原本就是鲜卑贵族出身,已经惯于将权位低下之人当做走狗工具,不似汉将在鲜卑军中人微力薄,一直在广结人脉,积攒资源,很少做出损人利己之事,结下仇怨。
只可惜这世道便是如此,功曹这个位置能坐上的都不是普通之辈,后台硬到即使犯了众怒,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甚至只能顺从。
贺穆兰刚在参军帐中录好文书,卢参军就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从我们这里办好交接倒是容易,可你拿着这文书到司功帐里录写军功就难了。且莫说你和功曹那些事连我们都有所耳闻,就算没有过节,你这奴隶一献上去,功劳不小,若想顺顺利利的录上,怕是要伤筋动骨一番……”
他说的伤筋动骨,指的就是要大大破财。
本来,一般士卒凭着首级参录功勋,功曹都不会贪墨什么,只是若有大功或“上获”、“中获”记录,军中得了军功之人通常都会给那功曹一些“辛苦钱”,类似后世的“我请你吃个饭”。
贺穆兰献上三百多奴隶,当属“中获”,和杀敌两百几乎功劳相近,这已经到了“辛苦钱”的标准了,可卢参军觉得以贺穆兰的性格,对方若是公然索贿,怕是要踢个铁板,所以便想提点她一下,免得到时候两方难看,又生事端。
卢参军真是小瞧了贺穆兰,作为一个了解各种“潜规则”的现代人,贺穆兰即使不愿意“同流合污”,忍下这次还是可以的。
所以她看了眼身后的素和君:“素和君,明日你拿着这文书,我再给你些金银,你去帮我把这军功录了。”
“咦?我?”
素和君闻言一怔,而后想起贺穆兰被功曹告发,差点入了杂役营的事情,连忙点头:“标下一定办好。”
并非人人都是亲自去录军功的,这也是寻常之事。按照这种情况,花木兰不出面才是自然,否则反倒该那些功曹不舒服了,
卢参军见贺穆兰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更觉得此子日后必有大造化,笑的和蔼极了。
“如此甚好,甚好!”
贺穆兰进这参军帐前,虽不是愁眉苦脸,可也离愁眉苦脸差不多了。可此番从参军帐出来,顿时觉得心头一轻,就连天空都晴朗了不少。
“总算是安置好了!”
高车人日后是要去敕勒川的,就算她把这些人继续托付一阵,也不算离黑山大营太远。
都是被蠕蠕压迫的苦人,在高车人中生活,说着一样的语言,怎么看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若是狄叶飞能建下功劳回来,带回更多的高车人,需要用人的地方就更多,这群从蠕蠕那抢回来的奴隶各个都会匈奴话,以后也能派上更多的用处,这么一想,就连那已经录入文书的三百多新任军奴都有了好的未来。
贺穆兰看着天高云阔的世界,顿时希望自己生出双翅,追上已经北上的狄叶飞,帮他顺利到达金山下才好。
素和君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摇了摇头,有些感慨:“若是知道能跟着高车人学些手艺,那些自愿做军奴的家伙们,应该连肠子都悔青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若是高车人用不上他们的时候,还是要跟着我上战场杀敌的,否则还是没饭吃。”贺穆兰心情也是大好,笑着反驳素和君:“相比之下,在军中做做杂役,确实安全的多。再说了……”
“等狄叶飞回来,高车人一多,这群人就更有用武之地了。”
“您说那个百夫长?这才出发没多久,怕是还没进柔然呢。要想等他安全回来,至少也得半年。”
素和君估算了一下。
“这还算快的。”
半年后,陛下大概要发动总攻了。
京中为了彻底消灭柔然,已经准备了许久,只待夏国一破,大军立刻就要转战柔然。
如今夏国只剩长安和统万城,只要城池一破,覆灭就在眼前,柔然蹦跶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息了。
若是那狄叶飞真在半年后把高车的消息传回来,那确实立了大功,在陛下面前也会得到重重的封赏。若说前途,说不定还在这花木兰之上。
素和君看了眼身前的“大人”,心中有些为她担忧。
这人这般天真直率,若不是死于阴谋诡计,便是死于暗箭伤人,真要能去陛下宿卫军中还好,可看她这样子,倒像是一门心思报答右军的。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贺穆兰看天色已经不晚了,抽空带着两人去了趟军奴营中,告诉他们明日参军帐中会来安置他们,而选择留下的七十六人要搬出军奴营居住,那被留下的人?大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而后来犹疑不定的人也都庆幸自己选对了。
贺穆兰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是她自己无能,这群人又和她没有什么感情,大部分还被她的盾牌揍晕过,这样也是正常。
好在那七十六人也没有多追问他们会去哪儿住,留下来的都已经做好了吃苦送命的准备,再差也不过如此了。
贺穆兰三人步出军奴营,身旁的小儿眸中同情之色一闪而过,张口说道:“他们日后会后悔的。”
“什么?”
小儿看着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空,喃喃自语:“谁因为怕死、怕饿肚子而放弃比这些都要宝贵的自由,谁就只好永远做奴隶。我也许一辈子都得不到自由,但我至少选过一次,而他们,连选都不敢选……”
贺穆兰没有听清他的话,所以拧着眉毛,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小人在说……”
小儿跪了下来,以俯首之姿说道:
“您曾告诉我,若自己想清楚了想叫什么名字,就告诉您……”
“是,我曾许诺过你。”
贺穆兰知道名字对一个人来说有时候是有着不同意义的大事,所以点了点头。
“你现在想好了吗?”
“是的。”
他是因为“花木兰”而活下来的人啊。
是他给了自己活下来的机会。
一次是以奴隶之身忤逆,杀的血流成河,却因为他的劝解而得以不杀;
一次是知晓了主人的秘密,却因为对方的豁达而得以不杀。
他活了两次。
如今,他还许诺若日后有了能力,一定让他们这些人有自由的身份。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他只是空口说白话……
但他信。
“我是因您而生……”
也愿意为您而死。
“所以……”
“恩。”
贺穆兰期待的看着他,想知道他慎重考虑下后,会给自己起什么名字。
“小人以后,就叫花生。”
贺穆兰:……
她再也不腹诽“花富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