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个火伴六

木兰无长兄

若干人的遭遇,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日后可能面对的遭遇。

花木兰无法不对此产生这样的想法。

若干人想要所有人活下去,但这在很多情况下是无法做到的。除非他是当时的统帅,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命令,否则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死。

可在那种情况下,那位将军真的会撤退吗?

一点抵抗、一点警示都没有的离开黑山口,就这么任由几千柔然人进入敕勒川?怕是只要有一点血性的将士,都做不出这样的选择。

他们只能拼杀到最后,哪怕让那些牧民少面对一些敌人也是值得的。

而为了“活着回去”而一直拼杀至今的自己,说不定有一天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为了“活下去”而做一个逃兵,还是战至最后,力竭而死?

还没有到那一天,花木兰也没有答案。

但至少现在,她想给若干人找一条活路。

“花木兰,你要去哪儿!”同一个帐篷的火伴看见她正提着弓箭往外走,忍不住追了出去。“今日你休沐啊!”

即使花木兰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做巡查,巡查回来也是可以休沐的。

“没吃的,去找吃的。”

花木兰现在用这个借口已经用的炉火纯青了。

她抓着弓箭,一溜烟的跑远了。

那火伴看了眼出去的花木兰,再扭身看了看帐篷里僵硬着脸的火长,忍不住埋怨出声:“我说火长,你为什么不能差不多就算了?就算他上次放跑了那些死营的奴隶,也不至于一直这样饿着他。他这样的勇士,不可能一直默默无闻的,我们这样得罪他真的好吗?”

每次他都怕花木兰因为饿得头晕眼花而掉落马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这些同火就是逼死他的凶手。

在一个火里,花木兰身为后来者,火长要拿他来竖规矩、让他知道这个火里谁说了算,也是正常的。

但现在弄到全营都知道他们火里给花木兰穿小鞋、被给他饭吃、不让他打扫战场,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火我说了算。”火长僵硬着的脸抖了抖,“你要怕他,不如就把你的吃的给他。”

“真的?”

“恩,真的。然后你们就一起饿肚子吧。”那火长仗着是副将的亲戚,嘲笑着说:“反正他是勇士,即使饿着肚子也能护着你的。”

“火长!”被笑话的人捏紧拳头对着空气舞动了一下。

“啊啊啊啊!妈的!这样子以后都没有人会愿意和我们并肩作战的!等我们死了,火长你一个人去杀敌吧!”

他闷着头冲进了帐子,在其他火伴或紧张或惊讶的表情中躺倒在褥子上,一把盖住了脸。

这样卑劣的日子,他真的受够了!

若说这位火长一点也不害怕,或者说一点顾虑也没有,那是假的。

可是从他给花木兰穿小鞋、让他吃不饱、甚至没东西吃的时候起,两个人的梁子就已经结下了。

他是那么嫉妒花木兰的本事,甚至连他那面对死营奴隶说放就放时的洒脱他都一并嫉妒。

嫉火燃烧到最后,就变成了一种邪火,随时啃噬着他的心口。

尤其是在花木兰两天都未进食却杀敌数十的时候,这位火长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花木兰的可怕,那邪火烧的更旺了。

只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除了想法子让他不再能对他产生威胁外,他想不到什么其他办法来应付这样的局面。

打,那自然是打不过的,他也没勇气同室相残。

可是若是他自己饿到不行跌下马来被踩成肉泥,那只能说是花木兰倒霉。

同帐的人谁也不知道花木兰去了哪里,为何彻夜不归。

火长在心中暗暗心喜,期望着花木兰是出营的时候遇到了狼群,或者是出去的时候被蠕蠕人发现给了结了。这样的话,他们的火里就会补上一个听话的家伙,而且也不会动摇他火长的地位。

但第二天操练开始时,这位火长还是发现花木兰回来了,不但没缺胳膊少腿,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变乱。除了眼睛底下有隐约可见的黑眼圈,已经身上怎么也忽略不掉的尘土,他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的自然。

妈的!

怎么命就这么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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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长捏了捏拳,假装没有看见同火们松了口气的神情。

日子一晃过去了,很快就到了在校场处置若干人的那一天。听说中军里若干人的那位兄长来找刑辖官和右军的几位将军好几次,结果他们的亲兵全把他挡了,连帐篷边都没有靠近。

花木兰倚在黑山大营的门口,翘首的盼望着。和她约定好了的人应该昨天夜里就已经到来,可到了现在也没有出现。

她的脸上终于爬满了焦急的表情,甚至有一些惊慌失措。

万一……

万一要是没来……

不,不会的……

校场上。

被人像是牲畜一般捆绑着的若干人,在刑辖官和旧日同袍的控诉中麻木的看着脚尖。

若说之前是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声音的话,那现在被堵住了嘴巴的他,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何必要堵住他的嘴呢。

反正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见。

“……人证俱全,若干人在黑山头犯下‘奉令不遵、擅离职守、逃避作战’的大罪,按照军规,当……”

“慢着!”

一声厉喝突然出现,然后从人群中挤出几个人来。

“鲁赤刑辖,末将几次找您您都不见,末将只好出此下策,直冲校场了!”

那为首之人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年轻人,虽然口气并不怎么好,但他的态度是冷静而严肃的,这个年轻人的头发和过去的若干人一般,整齐的梳成一束,走入校场的步伐也是从容不迫,完全不像是他说出来那种“直冲校场”的感觉,而更像是赴宴。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被捆住身体、堵住嘴巴的若干人猛地一下子抬起头,然后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来的是他的大哥,母亲是鲜卑贵族独孤家族的嫡亲大哥!那个一直在家中对他没有好脸色,甚至经常将他无视的大哥!

当初他会来右军而不是去中军,除了他觉得右军很好出头以外,也是实在害怕他兄长对他视若无睹的那种态度。

对于这位兄长的到来,若干人受了极大的惊吓,这种惊吓比别人对他浇尿、花木兰为他揍人还要可怕。

等他看到他的大哥身后跟着的人,他更是感到惊愕,除了露出一副白痴一样的表情外,做不出什么更“视死如归”的表情来。

若干虎头!

他那个永远找不到一点可以被人指责地方的大哥!

他宁愿被斩了,也不愿他来!

若干虎头领着身后几人步上校场的擂台,在众人或惊讶或兴奋或好奇的眼神里站定,一指身后的几人。

“这是这几日带队出去巡逻的叔孙将军,他在回程的时候曾经见过若干人,并且婉拒了若干人求援的请求。”

他身后的叔孙将军露出了一丝苦笑,随即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同意。

“至于这位……”若干虎头的表情稍微变得柔和了一些,“这是右军的护军将领王将军,他曾接受了若干人的请求,带着护军急行军赶往黑山口。一个时辰的路,他们硬是用了两刻钟就赶到了……”

“惭愧,还是没有救下苟将军的人马。”

王将军拱了拱手,对着鲁赤刑官摇了摇头。“本将见到若干人时,他的马口中已有白沫,这是久奔之态。本将只是觉得若干人就这么被斩首示众实在是可惜,所以斗胆前来求个情。”

这样的结果让校场中的将士一下子哗然了起来。无论是告状的同军,还是作证绝没有看过若干人的三个将军,都露出了难看的表情。

“那是中军的人吧?后面那几个穿着全盔的,只有中军的人才那么穿!”

“听说若干人是三十六部的贵族之后,不是说只是一个姬妾的孩子吗?怎么还有中军的人来救他?”

“王将军说若干人真的四处在求救……王将军德高望重,应该不会撒谎吧?”

“你傻,你要逃了,难道不会去求援吗?”

“不是啊,我若是逃兵,我一定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等打完了再出来装作没死,谁会到处跑,让别人看见自己在逃跑啊!”

“呃……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

各种窃窃私语让气氛变得更加怪异,鲁赤刑辖尴尬的看了看其他几位刑辖官,而其他几位刑辖官则是没做出什么要解围的举动。这让他只好干咳一声,开口说道:

“这是我们右军的事务,军令如山,本官是为了……”

“没错,所以末将才找了王将军和叔孙将军作证。末将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但这两位将军清楚。听说鲁赤刑辖曾找了大野、乙弗和兀立将军问话,那为什么不能把所有人都问清楚再行刑呢?这也是一条人命,怎么能轻易的就斩了!”

若干虎头用一种谴责的语气痛斥出声:

“所以,这就是你们右军行事的方式吗?草菅人命?”

“不要急着给我们扣大帽子!若不是这若干人是你的弟弟,你怎么会一次两次的来右军?”那缺耳朵的右军士卒呸了一声,“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救自己人罢了!”

“我当然是在救自己人。”若干虎头瞟了他一眼。“你们右军找替罪羊充数的事情太多了,每次我都来救,我救的过来吗?”

“你!”

“我草!这小子好横!”

“中军的人了不起啊!”

若干虎头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嚣张引起右军的反感,相反的,对于这些只会欺软怕硬的刑辖官来说,适当的表现出自己的强势反倒是最好的谴责方式。

他那个笨蛋弟弟就是因为太软弱,才选择跟这么一群为了一点破裤子烂皮甲都能内斗的人为伍!

“若干将军,你这话说的……”王将军摸了摸鼻子。“哎,我也是右军的。叔孙大人也是。一棍子打死所有人,你这年轻人也太自以为是了。”

“末将不敢。”

若干虎头微微弯了弯腰,王将军比他要高上一级,所以他也不敢造次。

“鲁赤刑辖,这若干人虽然临阵而退,但事出有因,最多算的上违抗上令,当不得‘诈军’之罪。”王将军抚了抚自己的胡子。

“叔孙将军那时候奉命押着蠕蠕的一位败将回营,将军下令他不得在路上延误,所以他才婉拒了他的请求,但回营后也立刻点了军再去……”

“黑山口一役令人惋惜,如今五百人已经十不存一,既然如此,何必要再添一个冤魂?”王将军在右军中已经是老人,他一开口,鲁赤刑辖也只能听着。

“若干人当机立断,能够果断的回去讨救兵,也算的人才,若是当时真让他搬到了救兵,战局也许彻底不同……”

他似乎无意地扫了大野和乙弗几位将军一眼。

其实王将军被校场下那么多人看着,老脸也有些不自在。

他知道今天之后,许多人都会当他是那种趋炎附势、为中军做说客的老好人、墙头草之类了。

不过他却不后悔。花木兰去他帐里求他拖延时间时,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若是这种风气一旦放开,只要战场一失利,就去随便找几个人杀一杀,而不是去找到失败的原因并克服,那右军永远就只能垫底。

可以严厉,但不能残酷。

刑辖官应该做到这一点才对啊。

鲁赤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倒不愿意“网开一面”了。

这也很好理解,若是他此时顺从,饶了若干人的死罪,以后就有无数人会像今天这般对他们刑辖官指手画脚。

他们刑辖官是为了维护军中的秩序而存在,一旦“秩序”不存,这接下来的日子也不要过了。

“王将军虽然说的在理,但人情却不能大过军法。若干人违抗上令在先、逃避战事在后,这两样是证据确凿的事实!就算事出有因,当兵的就可以不听讲究的指挥了吗?那以后打仗岂不是乱了套,人人都说自己有苦衷就行了!”

鲁赤的话引起校场下一群看热闹的右军叫好之声。

在很多人看来,中军这就是来砸场子的。

有些原本还对若干人表示同情的新兵,因为中军的参与、走后门到右军将军都为他求情,开始讨厌起了他来。

“斩!斩!”

“我尿急,能不能先撤啊!”

“我头也经常痛,王将军,我能在你手底下当兵吗?那样头痛的话我就可以休沐了!”

若干虎头的脸色铁青,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找来王将军和叔孙将军为弟弟作证,却似乎更让右军众人群情激奋起来。

鲁赤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对身后的行刑官挥手:

“听我号令……”

“你不可以杀他!”若干虎头看着已经认命闭眼的若干人,在心里骂了他一声软蛋,继续高声喝道:“他是我弟弟!”

“笑话!他是你弟弟就不能斩了吗?”鲁赤脾气也上来了。“我便让你看看能不能斩!”

“你没听懂,鲁赤刑辖,他姓若干。鲜卑祖制,鲜卑三十六部非‘大人’不能赐死,你是八姓中哪一姓的‘大人’,可以斩首一个部落主的儿子!”

若干虎头冷笑着回过头去。

“独孤唯,你正是‘大人’之子,告诉他,不经大人审讯便擅杀部落主之子,该当何罪。”

独孤唯是若干虎头的朋友,因为他弟弟的事情,被恳求到这里相帮的。

三十六部里部落主也分大小,独孤氏族是曾经能和拓跋氏族分庭抗礼的大族,至今为止也一直是勋臣大族,部民上万,所以他的父亲便是八大姓里的‘大人’,负责管理大族的内部事务。

这条规矩自然是有,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条例了,久远到这位陛下还没登基之前就已经存在。现在也很少有人把这条旧例拿出来唬人。

看来他这位看起来冷静的同袍,实际上还是很在乎自家兄弟的,连这种笑死人的“救命稻草”都拿出来用。

一想到自己家里那个也很缺心眼,还二到了家的傻弟弟,独孤唯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哥哥的,就是命苦。

一时间,独孤唯觉得这位朋友‘狐假虎威’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当下点了点头,爽快地说道:

“若干家虽然不怎么出名,但当初随老可汗打天下时也是‘盟约主’之一。若你真砍了若干人,少不得我要回去问问几位‘大人’,你需不需要为‘以卑犯尊’而偿命。’

校场下顿时嘘声不断,原本因为王将军的话而对若干人升起一些同情的右军众人又开始起了哄。

“哦哦哦,若干大人,你好了不起哟!贵族连当逃兵都不用死!”

“我们这些贱民就是可怜,我们跑了就是‘逃兵’,他跑了就是事出有因,我们要跑了,王将军能不能救救我?”

“若干人,做的好不如生的好,你干得漂亮!”

一时间,各种让人不快的话让独孤唯忍不住蹙紧眉头,若干人羞愧欲死的将头垂了下去,他恨不得此时鲁赤一刀把他斩了,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种侮辱。

若干虎头却一点羞愧或难堪的样子都没有。在他看来,他贵族的身份也是他实力的一部分,而原本该使用这种实力的若干人却一直用不好这种能力,只会虚张声势而已。

管他别人如何去说,你只要站在天上,永远不要跌到地下去,那他们这辈子就只能看着你的脚趾头说这些话而已。揣测只会是揣测,不甘只能是不甘。这世界本来就是个生来就有贵贱的世界,又何必假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鲁赤这下子彻底下不来台了。

他看出来了,那个叫做“若干人”的不起眼少年,他的哥哥却是个疯子。也许看起来一副尊贵的少爷模样,也冷傲的很,但掩饰不住他是个疯子的本质。

在校场这么多人的地方直接喝出这样威胁的话,逼得他骑虎难下,又请了独孤家的少爷撑腰,逼得王将军和叔孙将军不得前来……

若是若干人真死在这里,他一定会像疯狗一样追着他咬!

妈的!这若干人不是姬妾之子吗?

不是说若干家一直以“谨慎”而闻名吗?

难不成都是骗人的?

校场上突然嘈杂的如同集市一般,王将军和叔孙将军见了此状,忽视一眼,脸上都是头疼的表情。

无论若干家这个少爷多么优秀,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年轻人沉不住气,一下子就跳着把所有的底牌都掀了。

这种话应该到那鲁赤耳边悄悄的说,这时候大咧咧的说出来,以后右军和中军关系只会更糟糕了。

虽然人有贵贱之分,但行事是否贵贱却是和人的身份是否贵贱无关的,以势压人,这是所有人都讨厌的一件事情,他若是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弟弟,就应该小心的维护他的名声,然后尽量妥当的救下他,而不是想着先救下来再说。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右军不会再有他立锥之地了。

一个时辰前。

花木兰焦急的在大营门口等待着,就连门口站岗的将士都已经用可疑的表情看了他许久。

若不是她穿着魏军的衣衫,又手无寸铁,恐怕会被这些守门的卫兵当做奸细。

过了一会儿,门口那些卫兵彻底疯了。

“怎么回事!我看错了吗?”一群卫兵嚷嚷了起来:“你们看啊!那些牧民押着的是人吧?不是牛羊吧?”

“难道我们以后要改吃人了?”

“你开什么玩笑!谁会吃那个!”

“那这些牧民搞什么!”

莫名的慌乱一下子降临到这些卫兵的头上,有些人惊讶的把头盔都摘了,就为了散散热,看看是不是发了烧以至于把脑子烧坏了。

花木兰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伸长脖子看看是不是自己等的那些人。

待看到他们那一身牧民的装扮,以及后面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一大串蠕蠕人俘虏,花木兰捂住自己的心口,竭力不要让自己大笑着喊出声来。

牧民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位老汉像是赶着牛马畜生一般赶着这一大串柔然人往前走,身后跟着的是一群好奇着四处张望的年轻人。那些柔然人被扒掉了所有的盔甲装备,只穿着一件单衣在瑟瑟发抖。

“啊呀啊呀,带着这么一大串人,根本就走不快呢。从敕勒川赶到这里,足足用了一天一夜!”那老汉带着这么一堆人走到了黑山大营的门口,悄悄地对留在门口的花木兰挤了挤眼睛。

花木兰也回眨了一下,“哇,你们怎么带着这么多人?老远的,我还以为你们赶着牛羊……”

“这些是要来偷我们牛羊的家伙!”老汉用手中的马鞭抽了一下这些俘虏,又牵着马走到黑山大营前,向那些惶恐的卫兵笑着喊道:

“咱们来献俘啦!有位将军教我们如何设下陷阱,这不,中计的蠕蠕人太多,我们的帐篷关押不下,这就给黑山大营送来了!”

“啊?你们抓的?什么将军?”

一个负责看守大营正门的门将出来亲自接待这些人,当他看到这个老汉是每几个月就要来送一次物资的赤达老汉时,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老爹!怎么是你!”

“哎哟,可不就是我嘛,咱们又见面了。能让我去见见你们将军吗?”

花木兰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望着不按理出牌,带了一大堆俘虏和族人的老爹,花木兰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蠕蠕人做为证据,若干人的作用才会大大的显现出来。

这实在是太好了!

校场中,若干虎头和鲁赤的博弈还在继续。鲁赤如同被悬在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连台阶都找不到一个。

校场里的将士们等了太久,有些已经开始哗然大叫,告若干人的那几个旧日同队则是满脸恨不得咬死他的表情。

被拉来的独孤唯也有点不耐烦了,张口准备再逼两句,让鲁赤放人……

“令到!奉拓跋延将军之令,传召右军若干人!”

一个传令官腰插小旗冲入校场之中,拔下腰后的旗子迎风一招。

黑底红边,中有一个“延”字,正是黑山大营大将军拓跋延的令旗。

这可不是什么中军或右军的镇军将军,而是能调动三军的主帅,莫说若干人没见过他,就连王将军和若干虎头这样的人也没见过他几面,而且还是远远的看着而已。

这情势突然急转直下,鲁赤如果之前是难堪和尴尬的话,现在就是不折不扣的惶恐了。

“敢问这位令官,大将军因何事传召右军的若干人?”

那令官摇了摇头。

“标下只负责传令,刑辖官请派人带着若干人,和标下走一趟!”

这一早的热闹看的让人是波折不断,直呼大开眼界。几个刑辖官让人把若干人嘴里的破布取下,稍微替他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衫,整理到不至于污了上官眼睛的地步,这才让令官带着他走。

若干虎头趁刑辖官替他整理的时候凑到弟弟身边,小声问他:“你又惹了什么祸,竟要大将军亲自去提审你?你莫以为我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从大将军手里捞人,你别给若干家惹祸!”

这样的若干虎头才是若干人熟悉的样子。他若真温情脉脉的过来对他嘘寒问暖,若干人怕是先要把自己给恶心死了。

只是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会传到大将军那去的,所以眨巴眨巴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回他哥哥:

“没有,我干的最大的事……咦……”

他顿了顿。

“不会是花木兰吧?”

“什么花木兰?”若干虎头一怔。

他根本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若干人被传令官和刑辖官的人带走了,留下一堆看不成热闹的兵卒。几个刑辖官面子实在下不来,“鸡”都跑了,他们只能让那些“猴子”先离开校场,各自去做各自的操练。

王将军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和叔孙站在一边稍微聊了会,若干虎头却是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变成隐身人偷偷溜到大将军的军帐中看个究竟才好。

一直矢口否认曾经见过若干人的三位将军面如死灰,因为那天若干人来找他,向他磕头求援的事情他们的手下有不少人看见了。如今刑辖官向着他们,手下也不会冒然去揭穿这个事实得罪上司,所以他们才敢这样辩解自己的行为。

可是若是大将军过问此事,那根本不需要逼问,那些人一定是一五一十的说出实情。

相比之下,老实说出自己因为有职务在身而不能去支援的叔孙公,虽然在道义上有些亏欠,但在军法和人情上却是站住了脚的。

现在不知道大将军传召若干人去是做什么。

若干家难道还能搭上宗室不成?如果是那样的话,鲜卑三十六部岂不是谁都不能惹了?

被押走的若干人心中已经有九分肯定自己会被大将军传召是因为花木兰。

因为他在几天前说过“我去找听得见你声音的人”这样的话。他想过他也许回去找王将军、或者找其他什么人,他甚至猜测自己的兄长是不是花木兰找来的,所以才能在那么关键的时候叫停……

花木兰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说动大将军?

大将军可是陛下的叔叔,正宗的宗室啊!

难不成他是陛下的私生子?

不对啊,陛下今年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

那就是老可汗的私生子?

……

若干人想到花木兰那可怕的力气,再想一想陛下在军中“威武异常”的力气,在两者之中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想,然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他居然不自量力到去招揽花木兰!

他还要花木兰做他的人!

啪!

“喂,我说你捡回了一条命也不要打自己的脸啊。”那传令官好笑地拍了拍若干人的肩膀。

“你立了一个大功,功过相抵,大概是不必死了。”

咦?

什么?

若干人摸着通红的脸颊发愣。

三天之后,若干人不但脱了罪,而且还直接离开了右军,进入了“军司帐”下,做了一个小小的属官。

所谓军司帐,就是管着军中钱粮辎重、军事调度的营帐,也被鲜卑人称之为

“汉帐”,向来是汉人们主导的地方。

汉人中的高门子弟、将门之后和奇人异士都在这个帐中任职,他们绝大部分都有军师将军的职位,却并不是真的带兵之人。

许多人对若干人离开了可以在沙场上建功的正军,去了一个汉臣当道、鲜卑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每天听别人说话就如同听天书一样的地方,都表示出了一种幸灾乐祸。

对于许多连汉字都认不得的鲜卑士兵来说,就连站在军司帐门口一会儿,都感觉浑身寒毛就要立起来乱摆,更别说踏进去一步了。

若干人“临阵脱逃”之罪被消了,但是他教导牧民如何挖陷阱、用弓箭埋伏打击、如何聚众抵抗的功劳也被一笔勾销,除了少数几个知道此事的心腹和军师,若干人这件事就当是没有发生过了。

当然,在送往平城的战报里自然不会这么写。那些被献过来的俘虏和之前被抓到的柔然大将将一起押往平城,至于战报里教导牧民们这么做的究竟是哪位将军,若干人也不想知道。

他捡回了一条命,还可以在汉人将军的教导下学习兵法和后勤之学,就算是有天大的功劳要送出去,他也心甘情愿。

只是有些对不起花木兰……

其实想要让一群羊羔有抵抗恶狼的勇气,像是雄狮一般的花木兰功不可没。

只是她不但没有要这个功劳,甚至还吩咐牧民们都不要提到自己。

若干人不知道花木兰为什么这样做,不过一想到那个“私生子”的联系,他也就“体贴”的噤了声。

花木兰不知道该怎么向若干人解释自己不要这个功劳,哪怕是顺势而为都不行。她是女子之身,这个一直压抑着她的秘密让她不敢张扬的度过她的军中生活,哪怕她有这个能力。

好在若干人也没有“仗义”的把她供出来,此事随着此次的军功被拓跋延的一个心腹将军领走,将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若干人会不会后悔花木兰不知道,但她却是没什么遗憾的。

此事过后,花木兰听说若干人要搬离自己那空荡荡的营帐,搬去军司帐下当差,出于相识一场的交情,她便在闲暇之时去送他一程。

若干人虽然脱离了罪责,但是因为牧民送俘之事并没有传扬开来,那鼓励他们反抗的“将军”是谁也不曾得知,所以若干人并没有摆脱右军中的冷眼和误解,在右军中过着十分难堪的日子。

等花木兰走近了他那片孤帐,一片帐篷里因为没人居住,门帘位置都已经积上了一层灰尘,她看着其中几个门帘明显比附近干净不少的帐篷,忍不住心中感慨万分:

若是她的同火一夕之间全部战死,偌大的军帐一下子空成一片孤城,像是游魂一样生活在这种地方的自己,怕是也会被仇恨之火烧的不顾一切吧?

好在军司帐下有不少人,他终于不必再孤单了。

“大哥,你为什么救我?”

花木兰一走近若干人的营帐,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质问。

这时候她贸然进去是十分不礼貌的,她有些迟疑的往后退了几步,不去打扰兄弟两人的对话。

“我不是救你,我是救若干人。”若干虎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无论是谁,只要有了那个身份,我都会去救。若干家虽然败落了,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拉出去砍了立威的。”

“大哥……你真是。”若干人嘀咕一声。“说点好话会死吗?”

若干虎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再热嘲冷讽的话也说不出了。

他们若干家人丁不旺,每一代直系男丁不超过十人。这对于多养男孩的鲜卑家族来说,人数也太少了一点。而且由于大魏立国之初常年征战,若干家原本就已经衰弱的家世更是雪上加霜,最艰难时,能够出战的男丁只有四五人,家中的长子就要负起自己的责任,尽自己所能的照顾若干家的血脉。

他们也许平庸,也许无能,也许卑贱,但是他们只要还留着若干家的血,就能源源不断的产生新的血液,产生高贵的、杰出的、英勇无畏的若干家血脉。

若干虎头是这一代的长子,而他的父亲只有三个儿子,老二早就在军中当了宿卫,只有这个幼子,从小按照自己的心意无忧无虑的长大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过的有多么幸福。

自己是“虎头”,是负责狩猎、保护家族、撕碎敌人的“猛虎”,而他是“人”,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人”。

他也许会长成为“庸人”、“愚人”,也有可能成长为“聪明人”、“圣人”、“好人”。因为他不是长子,也没有显赫的母族,他可以尝试所有他能尝试的可能性。无论他从小喜欢汉字和汉书也好,还是他想来右军试试深浅,家中都由着他自己发展。

只要不死,能走出什么路,随他自己折腾。

这是他最羡慕、也最厌恶他的地方。

若干人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一个身为若干家之“人”的最大自由。

就算他喜欢汉人的东西,他的阿爷也不会让他多接触。他们需要他征战沙场,用军功堂堂正正的获得若干家的荣誉,而不是用那些权谋和策略获得。

就算他想要选择其他的地方开始自己的仕途,最终也还只是会去中军。他需要开拓眼界、结交朋友,为家族和自己的未来铺路。没有什么比同生共死的同袍之情更为坚固,所以他只能来中军,也只能选择中军。

如今他胡乱一通,居然也能化险为夷,得了不知道哪里的贵人相助,去了军司帐这种最容易出仕的地方。

他从来都不觉得军中好,可是他只能是“虎头”,成不了“人”。

若干人还在和自己的大哥唠叨花木兰如何厉害,花木兰怎么帮他,花木兰怎么被军中的人排挤,若干虎头回过神来,叹息一声。

“哎……我还是继续当我的老虎吧。”

“咦?大哥你说什么?”

“我说……”若干虎头摸了摸弟弟的头发。他身材高大,足足高了他大半个头去。“去了军司帐好好干,我们若干家出的将军不少,军师却从来都没有过。你要是能当个军师什么的,也算给我们家争光了。”

“大哥你这是鼓励我吗?”若干人露出受了惊吓的表情,“我的天啊!我以为你会说‘啊那种躲在别人背后缩头缩脑的东西只有你会去学’之类的话。”

“你这好命的家伙,你这是在和我炫耀吗?”

“没有没有!”

“不和你瞎扯了,我要回中军去了。你的东西让人一他们搬吧。”

“大哥,求你个事呗……”

“嗯?”

“给小弟点钱粮吧,在军中交朋友很费钱……”

哎,真不知道花木兰到底喜欢什么。

不行都买了试试吧。

“没钱。”

若干虎头把若干人的头单手推到一边去。

“你大哥我的朋友交起来更费钱。”

若干人沮丧地垂下脑袋,若干虎头一见他那怂样心中就有气,忍不住骂了起来:

“我说你去哪儿不好来右军!就那点三脚猫的本事还想在右军出头。右军是什么地方?那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军功,穿着破烂盔甲也要想办法杀敌还要活下来的地方!你若不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压过右军这些人,就想法子去能发挥自己本事的地方。日后你还要这么幼稚,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好了好了,大哥你怎么突然跳起来了……”

“因为你喜欢自作聪明!军中交朋友是随便交的吗?交的不好一条命都没了!”

“不会,花木兰是非常好,也非常厉害的人。”若干人严肃地打断了兄长的话。“是那种,可以交托后背和性命的人!”

“……你自己小心就好。人心险恶,哎,不操心这个了,我自己都应付的吃力,有什么好教训你的……”

若干虎头就如同突然暴躁起来的女人一般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我回去了。我欠独孤唯一个人情,得回去陪他比武。”

花木兰站在营帐不远处,等着若干人的哥哥离开。等他打开帘子走出来的时候,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花木兰本着礼貌的心理对这个长相冷峻的男人抱拳行了个礼,本以为对方最多只点头示意一下什么的,却出人意料的径直照着她而来。

“你便是花木兰?”

若干虎头上下扫了一眼花木兰,待花木兰称“是”之后,突然出手!

花木兰只觉得一阵劲风迎面而来,一时条件反射,伸手耸肩,抓住这人的胳膊往上一甩,直接将他摔过肩去。

若干虎头还没来的及出第二招,就被一阵大力掀翻,天旋地转后已经落到了地上,只能看着花木兰的胸口发愣。

这小子看起来精瘦,想不到胸肌如此发达,这个角度看去,手臂挥动间居然能看到肌肉贲起的样子……

“敢问将军这是……”

若干虎头伸出一只手撑住地,干脆的站了起来。

“没有,我瞧瞧你的本事。你本事比我大多了。”

他认输的干脆,让花木兰也升起了好感。

“标下不敢当。”

“我那笨蛋弟弟能和你交上朋友,也算是眼光对了一回。他脑子不太清楚脸皮又厚,你多担待一些。”

若干虎头顿了顿,“听说你现在那个火长对你有些不好?要不要我……”

“不必了!”花木兰被这人的“爱屋及乌”吓了一跳,连忙摆手:“现在已经好多了,而且几天后就是大比,我准备离开这个火里。”

“你有想法,那就很好。”若干虎头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祝你大比连中冠军,那种同袍……”

他哼了哼。

“也就给人垫脚的份。”

花木兰莫名其妙的看着若干人的哥哥匆匆的来,匆匆的走,待他没了影子,这才进了若干人的帐篷。

“啊,花木兰你来了。”

若干人喜笑颜开。“拖你的福,我没事了!”

“我没做什么。”

花木兰微微一笑。

“我听老爹他们说了,你一夜之间跑了四五个牧区,求他们来给我说情。王将军说他会去作证,也是因为你求他拖延下时间。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谢你,我这条命以后是你的了,若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吱一声!”

“言重了。”

“我的命可是很精贵的,以后还要拿来给火长他们报仇……”若干人突然有些怅然起来。“去了军司帐,以后上战场就难了吧?还不知道右军的那些人以后怎么看我……”

“别人怎么看,真的那么重要吗?”

花木兰叹息出声,大概知道了他的那位兄长为什么会那么操心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难受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去听,就算听到了,也装作听不到。”

“什么?”

“别人听不见你声音的时候,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不要愤怒,甚至连控诉、抗议都不要做,因为这些都无济于事。你只管埋头做好你的事情,将老天赐予你的才能发挥到极致……”

花木兰笑了起来。

“到那一天,他们会洗好耳朵,听你的声音。”

我这条命以后是你的了,若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吱一声!

花木兰:……吱?

贺穆兰:……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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