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夫人有一张圆胖脸孔,笑起来似乎看不到眼睛,和气慈祥,可这只是在她不生气的时候。
生气的高大夫人,脸孔板得紧紧,就如刷了一层浅灰色浆子,用珠钗轻轻一敲,都能听到脆响。
半夏匍匐在地上,全身簌簌发抖。
她何尝有半分不想做高启屋里人的意思,高启儒雅倜傥,生得俊眉修目,她早就暗暗喜欢上了,高大夫人派她去高启院子,她心知肚明,欢欢喜喜过去的,然而到了院子里苦熬了几年,高启回来以后,对她与对其余的丫鬟都差不多,并没有高看她一眼。
她特地打扮过,可高启的眼里,她打扮与不打扮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她甚至想鼓起勇气自荐枕席,可还是怕高启看轻了自己,始终没敢迈出那一步,今晚听高大夫人责备,她羞愧难当,跪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若是不甘心做屋里人,那我明日便给你配个小子,你搬出内院罢。”高大夫人有几分气恼:“含珠,走,跟我去阿启院子里问问。”
“大夫人,大夫人!”半夏慌忙爬到了高大夫人脚边:“大夫人,奴婢愿意的,愿意的。”
高大夫人低头瞥了她一眼:“你真心愿意?莫说是我逼你。”
“回夫人话,奴婢心甘情愿。”半夏磕头如蒜:“能跟大公子做屋里人,那是半夏的福分。”
“唔,你知道就好,起来罢。”高大夫人懒洋洋的吩咐了一句:“走,带我过去瞧瞧。”
夜色深深,两盏琉璃明当瓦灯笼照得脚下的路半明半暗,一行人拥簇着高大夫人朝前边慢慢的走着,晚风吹得树枝哗啦啦的响,不时有细碎的花朵坠落在她们的脚边。
高启的屋子里还有灯,浅绿色的窗纱里透出一线暖黄,看上去十分宁静祥和,高大夫人站在窗外看了看,这才让半夏去敲门:“大公子,大公子,夫人过来了。”
“母亲?”高启打开门,见着外边站着的高大夫人,不由得一愣:“这么晚的天色,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你明儿要出远门,今晚特地来看看你,免得你行得匆忙,却不记得要向母亲辞行。”高大夫人脸上微微有些不悦:“阿启,你这是要去哪里?”
高启扫了一眼半夏,她畏缩了一下,悄悄将身子挪到了高大夫人身后。
“阿启,你不用责怪半夏,她也是为了你好,这才来告诉我的。”高大夫人走到书桌旁边的座椅上,慢慢扶着那桌子坐了下来:“阿启,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你倒是好,总是在外边跑,也没见你有什么安定的时候。”
“母亲,阿启早些年漂泊在外,是为了求医吗,不得已而为之。”高启有些无语,难道母亲夤夜赶过来,便是要阻止他出门的不成?
“那明日你准备去作甚?”高大夫人脸上犹如笼着一层霜,十分不悦:“你要出远门,总得跟我们做父母亲的商议,如何一声不吭的就打算走?”
高启无奈:“母亲,我已经向父亲禀报过。”
他确实回府就与高大老爷说过,但并没有提他要到哪里去,高大老爷见他不肯吐露去向,心中疑惑:“可是皇家的吩咐?”
太后娘娘看好阿启,让她帮忙做事,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多问,太后娘娘的事情可是机密,自己怎么能过分去干涉?
高启见父亲误会,也没说明,赫连毓不就是皇家人么,自己也没说错。
高大夫人听着说已经禀报过高大老爷,不由一愣,恨恨道:“你父亲竟然不告诉我。”
方才用晚饭的时候两人分明在一桌,可高大老爷却只字未提,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高大夫人心中愤愤不平,肯定是去找那个狐媚子落玉了,这小妖精刚一进门,就把老爷迷得七荤八素的,时时想往她屋子跑。
其实高大夫人错怪高大老爷了,是因着高启回来得比较晚,他找到高大老爷的时候,晚膳已经完了,高大老爷那阵子正在外院呢,可没去落玉的屋子。
“父亲大抵是怕娘担忧。”高启赶紧安慰高大夫人:“儿子也就出去一个多月,母亲不必牵挂。”
高大夫人神色稍霁,望着高启笑了笑:“阿启,今年你虚岁二十了呢。”
高启见着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什么深意,心里猛然一紧:“母亲,启确实已经长大了。”
“你这屋子里,也该放个人了。”高大夫人指了指半夏:“我瞧着半夏这丫头,心细,一副好生养的身子,就把她放在你屋子里罢。半夏,你以后可要好好的照顾你家公子。”
半夏婷婷袅袅的走上前来,朝高大夫人低头行礼:“多谢夫人赏识。”
抬起头来,鬓间米的银簪子闪了闪,亮着人的眼。
高大夫人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等你陪着阿启回来,我让人给你另外做几身好衣裳,再给你打一套首饰,这屋里人也该跟一般的大丫头有些区别才是。”
“母亲!”高启挣扎着喊了一声,母亲似乎不需要他的意见,擅自做主的就给他屋子里塞了个人,他可不需要这些所谓的屋里人,他只要阿瑛一个!
“怎么了?”高大夫人转过脸来,满是不悦:“以前你漂泊在外,白芷那个死丫头竟然还干脆跟福安成了,唉,想想都气人,母亲是没法子找到你,若是你在哪处安定下来,母亲定然赶过去,好好的帮你安排妥当。”
高启唬了一跳:“母亲素来心细,启感激不尽!”
“别净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高大夫人指了指半夏:“就这样说好了,半夏以后便是你的屋里人,明日你带着她一道动身,路上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
高启被逼到了角落,没有半分动弹的余地,他瞥了一眼半夏,这丫头怎么就傻了呢,也不自己开口说句话!她难道就甘心做一个通房丫头吗?她难道就不愿意去嫁个小厮有自己的家和子女吗?、
半夏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母亲,夜已经深了,你早些回房歇着去罢。”高启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扶住了高大夫人:“儿子的事情,多劳母亲费心了。”
高大夫人得意的笑了笑:“好罢,母亲知道你会体谅我的一份心意。”
送了高大夫人回主院,高启回到房间时,见着半夏依旧在,只不过没有垂首站着,正在忙忙碌碌的替他收拾多宝格上的东西。她个子纤细,身量不够,拿了一张团凳踩着,伸手去够最上层的东西,高启皱了皱眉,眼见着半夏那只手就要摸到了那檀木盒子,他沉着脸大喝了一声:“半夏,你给我下来。”
半夏吃了一惊,回头见着高启站在门口,一张俊脸上全是不豫之色,她在高国公府这么多年了,才来未见他这般严厉的神色,心中一慌,脚下一滑,就从团登上溜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高启飞身过去,电石火光之间,将那被半夏的手带下来的盒子捞到手中。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一眨眼之间,兔起凫落般,白色的长衫飘飘,人已经落在多宝格的下边,看得半夏已经忘记了疼痛,怔怔的望着高启,惊呼一声:“大公子身手真好!”
高启并没有看她,只是细心的看了看那盒子,不见有半分损伤,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以后你不许再碰这个盒子,明白了吗?”
他的眼中如有冰霜,看得半夏全身一凛,赶忙应了一句:“是。”
“出去罢。”高启面无表情的吩咐。
“大公子!”半夏支撑着爬了起来:“方才夫人说要半夏更仔细的照顾着大公子,今后半夏就在大公子内室上夜罢。”
高启一皱眉:“上夜自有小丫头子在外间守着,你是这院子的大丫头,这事情不是你做的。”
半夏的脸上浮起了一团红晕,声音越来越小:“大公子,夫人既然指了半夏给大公子做屋里人,以后自然上夜的事都是半夏来做。而且,这个上夜不只是在外头隔间歇着,还……”她的脸孔血红一片,再也说不下去。
“还什么?”高启脸上的寒霜越来越重:“你还准备要作甚?”
“大公子,奴婢对那事也不是十分清楚,待奴婢偷偷去问过二房的娇花便知。”半夏的头几乎要垂到了自己的胸口,嘴里干得似乎没有一丝湿润,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不用问你,你去你自己屋子歇息便是。”高启两道眉毛竖起,一把抓住了她:“是要我将你扔出去,还是你自己走出去?”
“大公子!”半夏唬得瑟瑟发抖:“奴婢自己走出去。”
“很好。”高启松开了手,半夏委委屈屈看了高启一眼,这才慢吞吞的退了出去,高启走到门边,看着那道身影,眉毛皱到了一处。
母亲为什么一定要给他安排一个屋里人?
不管给他安排了谁,他都不会接受,他只要阿瑛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