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忽然就静默了,太皇太后半垂着眼皮儿,一句话都不说,赫连铖坐在她的身边,咬着嘴唇望着那床翠绿色被子的缎面,脑子里空白一片。
高太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尴尬的笑了笑:“慕大司马过得一年半载总是要续弦的。”
目前太皇太后最担心的人就是慕华寅,自己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件事情呢,高太后瞄了一眼太皇太后的脸色,见着她尚且平静,倒也放下心来,
“这个该走的总要走的。”太皇太后好半日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该来的自然要来的。”
“皇祖母,若是……”赫连铖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慕大小姐会要在家中呆多久?”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少说也得一年罢。这汉人说守孝要三年,咱们虽不必那般恪守规矩,可怎么着也得给她一年让她尽孝。”
“一年?”赫连铖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不成不成,过了上元节她便要进宫!”
“皇上!”太皇太后伸出手来拉住赫连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要将她弄进宫来替她父亲受过……”听说这位慕大小姐在宫里日子很不好过,皇上动不动就找她的碴子,虽说自己也不喜欢慕华寅,可毕竟慕大小姐是无辜的,皇上也不该总是去欺负这小姑娘。
赫连铖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心里头默默想着,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只是想让她在宫里头呆着,至于欺负她,目前他还没这想法。
“皇上,若慕夫人真不幸亡故,你就让慕大小姐替她母亲守孝一年再说罢。”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人最重紧的是讲孝道,我知皇上孝顺母亲,也该能理解慕大小姐的心情。”
“皇祖母说得对。”赫连铖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黑如葡萄般濡湿的眼眸,被兜帽上的白色狐狸毛衬得水滢滢的一片,桃红的嘴唇娇艳欲滴,她生气将自己的手打开,那微微皱眉的神色……赫连铖闭了闭眼睛,这一年,必然会很难熬。
过小年的这日,天降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犹如柳絮,如鹅毛,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整个慕府就如水晶琉璃雕成的一般,偶尔能见着飞檐一角从白色的雪里露出,蹲在上边的小兽,依旧是以昂头之势仰望苍穹,威风凛凛。
园子里不时有人走来走起,但脚步声极轻,踩在雪地上,似乎没有一丝声响。丫鬟们托着盘子走到厢房门边,望着那扇低垂的门帘,不由得默默叹气,门帘上金丝银线绣的牡丹花依旧,只是里边那如牡丹花娇艳的人,此时却已是油枯灯尽。
慕华寅坐在床头,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慕夫人枯枝般的手腕,他脸色沉沉,俊眉朗目此时已经皱在了一处,少年夫妻,绝别之时自然有一种从心底而出的凄凉难受,任凭他再想装得坚强也毫无办法,眼泪慢慢在他眼眶里积聚,一点点的落了下来。
慕瑛带着慕乾慕坤跪在床榻前,三个人都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就连被奶娘抱着的慕微,虽则才三个多月大,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离别愁苦,哇哇大哭。
房间里一团糟,慕夫人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得进气,喉咙那里滚动两下,似乎要说话,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婉恬,你要说甚?”慕华寅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参汤,用小匙舀出一点,喂到慕夫人口中去,只有几滴流进她的口里,其余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慕华寅手忙脚乱的拿了帕子给她擦拭着,一把抱住了她:“婉恬,婉恬!”
声音凄凉,哪里有当朝大司马半点豪气?此刻的慕华寅,只是一个即将丧偶的男人,心力交瘁。
“好好……待……孩子们……”这长白山的百年老参熬成的汤真是有提神吊气的药效,慕夫人竟然缓缓张开了眼睛,蠕动嘴唇,费劲的说出了几句话来:“乾儿……顽皮……你……切勿打骂……坤儿……不喜学武……你莫要逼他,瑛儿、瑛儿……”慕夫人干枯的眼里此时有了豆大的眼泪:“瑛儿……”
这句话还没说完,慕夫人的气息就渐渐微弱,慕瑛跳了起来,端着参汤往前边凑:“母亲,你喝参汤!喝了参汤身子就会好了!你喝,你喝!”
慕华寅夺过她手中的碗,巍巍颤颤的凑到了慕夫人唇边:“婉恬,你别急着说那么多话,喝点参汤,好好歇息!”
参汤从慕夫人的嘴角慢慢流了出来,脸上一道灰褐色的痕迹,一直滴到枯草般的头发里边去,慕夫人的眸子慢慢无神,手渐渐的垂了下去,脑袋一偏,再无声息。
“婉恬,婉恬!”慕华寅大喊一声,将那盛参汤的碗扔到了床上,自己将慕夫人抱了起来:“婉恬,你再说句话,说句话!”
慕夫人没有半点回应,枯黄的一张脸就如木偶。
“母亲,母亲!”慕瑛抓住慕夫人的手大哭了起来,疼爱她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吗?早两日她还能打起精神跟自己说一年句话,可现在她却半句话都不肯再说。
“老爷,夫人已经走了。”一个管事婆子擦着眼泪走上前来:“让奴婢们替夫人换件衣裳,好好梳妆打扮下再让她上路罢?”
“滚!”慕华寅红了眼睛,猛的转身:“你们都给我滚!”
慕坤胆子小,抓住慕瑛的衣袖,哭哭啼啼道:“阿姐,我害怕。”
慕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抹着眼泪道:“坤弟莫怕,我们都留在这里陪母亲。”
“谁要你们留的?还不快些给我滚!”慕华寅目呲尽裂,一只手猛的拍了下桌子,一只角被他拍掉,一地的木屑:“屋子里谁都不许留,就只有我与婉恬!”
慕乾跳了起来,双手叉腰:“我不走,我要陪着母亲!”
慕瑛抬头,神色坚定:“我也不走,我要在这里,与母亲呆在一处!”
慕坤哭哭啼啼,软绵绵的说着话儿:“我、我也要跟阿姐阿哥一起……”
丫鬟婆子们见着这场景都呆住了,娇红看了软绿一眼,低声道:“快些去请老夫人过来,要不是谁也拗不过老爷了。”
慕老夫人自从慕老太爷死后便搬去了慕府的听松苑,不再管府中任何事情,每日就是在听松苑里吃斋念佛,好像这世间万事都与她无关。慕华寅对自己的母亲很是孝顺,只要有空都会去请安,母子俩感情甚好。
此时只有慕老夫人出面,才好开始料理慕夫人的后事。
慕老夫人被请了过来,一切就好办了,在她的劝说下,慕华寅终于放开了手,让丫鬟婆子们上前给慕夫人整理仪容。
慕瑛带着两个弟弟跪在床榻前哭个不歇,慕老夫人低头看了看他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婉恬走得这般早,几个孩子也是怪可怜的。”她不满意得看了慕华寅一眼:“我早就说过,让你备下一个人,你就是不听,现儿瞧着一团糟,又只能是我来打理了。”
慕华寅低头看着自己的长袍,小声赔了个不是:“有劳母亲了。”
“倒不是什么劳不劳的,我只是想着这府中不能没有主母,毕竟我年纪大了,哪有这么多精力来管?赶着在百日里头借孝,续了弦,也就放心了。”
慕华寅脸色一变:“母亲,这事情且放放再说,我与婉恬两人情意甚笃,她尸骨未寒我便续弦,岂不是太薄情寡义?还望母亲体恤儿子一二!”
“这事情……”慕老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莫非你还要我这般年纪来打理中馈不成?”
慕瑛正哭得昏头昏脑,就听着祖母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愤愤,母亲的生魂恐怕还没走远呢,祖母竟然就谋划着要给父亲娶新人了!她咬着牙抹了一把眼泪站了起来,朝慕老夫人弯腰行了一礼:“祖母,慕瑛虽然年纪小,可也愿为府中出力,愿从母亲丧事开始,跟着祖母学习打理中馈,以后尽量不让祖母操劳。”
慕老夫人惊讶的望了慕瑛一眼,见她眼皮浮肿,一双眼睛红得如兔子,站在那里单单瘦瘦,甚是可怜,不由得也起了几分怜惜之心:“既然瑛儿有这般志气,那就跟着我来管几天事情罢。”
慕大司马失了夫人,乃是京城的一件大事,这边慕家才开始布置灵堂,门口就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宾客堵得满满,整条街只留了一条可共马车通过的路出来,其余地方都已经再无立足之地。
慕瑛全身缟素带着慕乾慕坤两兄弟跪棺椁前边,一边大声哭泣一边撕了纸钱往火盆里丢,明晃晃的火苗不断的往上蹿着,照出了姐弟悲伤欲绝的几张脸。
“太原王到,灵慧公主到!”外边有人大声吆喝着跑了进来,灵堂里的人皆是一惊,回头往门口看了过去,就见一群人拥拥簇簇,穿着淡雅衣裳的赫连慧与赫连毓姐弟两人大步走了进来。
“怎敢惊扰了太原王与灵慧公主!”慕华寅快步上前迎接,两人却没有理睬他,只是奔到了慕瑛面前:“瑛妹!”“瑛姐姐!”
慕瑛抬起头,就见着了两人神情焦急的站在自己面前,赶忙起身行礼,垂泪哽咽:“太原王,公主殿下。”
“瑛妹,你……”灵慧公主眼圈子红光:“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