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月 (三)

第二天上了班车许诺才发现这次一道分来的居然有五十多个人, 男生居多,大家既兴奋又拘谨的坐在一起。许诺跟旁边坐的女生打了个招呼,就开始闭目养神。毕竟是年轻人, 很快车上的人开始逐渐交谈起来。许诺睁开眼, 发现隔壁的女生正用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吓了她一跳。那女生笑容很爽朗, 问许诺:“你分在哪个部门啊?”许诺说:“人事部。”女孩子的表情很羡慕:“我在行政部。”“是北京人吗?”她又问。许诺点点头, 配合的问她:“你呢?”女孩子说:“我家是河北的。”许诺忽然想起陈福裕,不由得噗哧笑了。女孩有点不安,看着许诺, 许诺赶紧说:“哦,我叫许诺。”女孩笑了:“我叫李贞。”

女孩子都是最爱成群结对的, 李贞就此跟上了许诺, 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

集训的地方是君和的一个果汁厂, 只是他们活动的地方是宿舍区,跟厂区不在一个方向。训练是在操场, 住的是宽大的员工宿舍,十几个女生都住在一间屋,分上下铺,李贞抢了许诺的上铺。

被褥是统一的,据说是刚洗过的, 许诺满怀疑虑的闻了半天, 还是决定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脱衣服。放好了东西, 都集中在会议室开始培训了。

负责的人是君和人事部培训主任徐慧, 四十多岁一位大姐, 对大家表示了欢迎,宣布了一下日程, 基本上都是每天上午出操,下午学习公司有关历史和规章制度。然后让大家进行自我介绍。这是第一次,新人们有机会好好看清彼此,虽然每个人发言的时间不长,但是还是能够看出有些人口齿伶俐态度落落大方,有些人就比较拘谨畏缩,还有人很爱现,说个名字都抑扬顿挫的。

第一天就在学习公司历史和员工手册中度过了,这一天下来,许诺觉得公司确实很有必要特别拿出时间来组织员工学习,因为公司的业务太庞杂了,董事长的经历太坎坷了,董事长的思想太博大精深了,公司的宗旨太需要深入领会了,以至于她几乎什么也没记住。

食堂的饭做的非常马虎,许诺只草草的吃了几口。李贞直劝她多吃点,许诺说:“我实在吃不下去,带了点零食,回头饿了再垫补吧。”看着周围大部分人都吃得十分香甜,许诺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到宿舍,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牌,男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许诺去宿舍楼的传达室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听她声音无精打采的有点担心,许诺安慰她说累了,没事。看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打电话,忙跟妈妈说了再见。

刚躺回到床上,呼机就响,是陈福裕留言: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要不要我去送饭探监?许诺笑了,有心想给他回个电话,想想那里排队的人挺多的,还是算了。

李贞正跟一帮女生聊得开心,招手叫许诺过去。许诺本来无意参与她们,但是不好表现得太不合群了,还是过去了。其中有一个女孩子,也是北京的,分在销售部,问许诺:“哎,昨天我在公司门口看见你了,来接你的那男的,是你男朋友吗?够款的,开那么好的车。”许诺一时僵在那里,没想到上来就遇到这样的问题,心里暗骂陈福裕给她找事。“哦,那是我二叔。”许诺淡淡的说。

“你二叔?”那女孩半信半疑。“那么年轻?”

“嗯,我爸妈结婚早。”许诺很烦她为什么不就坡下驴。

“那你们家也够有钱的。”女孩又下了个结论。

许诺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交代我爸是干吗的我妈是干吗的收入多少你的有钱的标准是多少你看我家真不算有钱,还是怎样,只好沉默了。

“我去洗个脸。”许诺跟李贞打了个招呼,借机离开了,默默感受着背后大家审视的眼神。

接下来的两天,许诺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不过是比较不好的那种感觉。他们穿着傻兮兮的迷彩服,在太阳底下站军姿踢正步,有女生晕倒,居然不肯休息坚持着又接着训练,遭到了教官的表扬。

许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就像大学时的那一个月军训,训完了以后大家该怎样还怎样一样,还是会睡懒觉,不出操,还是会娇气怕累,并没有因为那一个月的摸爬滚打而脱胎换骨,反而极端的象许诺这样的,对莫名其妙的军训制度充满了仇恨。只是那时候小,大部分同学也都从了,现在,是为了什么呢?不教他们如何开始工作,怎样认识社会,为什么要回炉折腾他们踢这该死的正步呢?为什么有些人还能象当年那样投入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贞要拉着许诺跟其他女生坐,许诺不肯,李贞埋怨她:“她们都说你傲,你就跟她们说说话,以后大家都要做同事的嘛。”许诺笑了:“为了她们不说我傲我就要过去讨好她们?再说,她们说得没错,我就是傲,干吗要掩饰啊。”李贞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

下午讨论的时候自由发言,谈谈关于学习公司历史的感想。许诺没有想到有些人学习的这么深刻,七情上面,说得有理有据有声有色,非常得到在场领导的赞赏。许诺吃惊的看着他们熟练地说着一些诸如发挥个人聪明才智振兴中华,优良传统和作风,肩负的重任之类只能在人民日报上看到的话,悲痛得想:难道以后我也要天天把这些挂在嘴边上了?

许诺每一天都在怀疑人生,不管是上午的军训还是下午的套话连篇的学习,还有跟其他女孩子的格格不入。许诺是个慢热的人,不习惯一下子跟那么多生人混得姐姐妹妹的,干什么都要你等我我等你的在一起,似乎一个人连个厕所都不会上。李贞前两天还老跟着她,后来扛不住集体的温暖,也弃她而去了。许诺其实也想加入话题,可是她发现实在很难,因为大家虽然名义上是同事,但是没有真正共事过,所以完全没有公事可谈,说的都是私事。几天下来,有那种没心眼嘴快的,基本上连情史都交代过了。

其实大家最有兴趣的还是许诺,经常有人搭讪着问她:“你这个手表挺特别的。”“嗯,塑料的。”许诺一般这样回答,其实这是SWATCH,只是认识的人不多就是了。每次她参与闲谈,大家常常话题就会转到她身上,似乎很多人都有个默契,就是看谁能让许诺承认她有个有钱的男朋友。

到第四天晚上许诺终于有点抗不住了,抽空去给陈福裕打电话。“哟,终于想起我了。”陈福裕在那边笑了,“是要我去给你送饭吗?”许诺苦笑着:“送饭不必了,听我发发牢骚就行。”“行,你说吧,我洗耳恭听。”陈福裕态度很好。许诺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娇气,太孤僻,为什么别人都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偏偏自己就度日如年。

“是不是后悔当初没听我的,这个单位选错了吧?”陈福裕了然于心的问。

“你要早说半年行了。我手续都办了,档案都转了。再说,应该每个单位都一样吧,过了这几天正式上班了是不是就能好点了?”许诺泄气地说。

“不是我打击你,你真别那么乐观。”陈福裕一点也不配合,“那时候跟你不是很熟,你又一副痴心不改的样子,当时没好多说什么。你这单位,最爱搞那些假大虚空的东西,你在这儿学不到什么真本事,象你这样刚来的,没什么资历的,头一年,你的工作,除了求人就是骗人,许诺,这单位真是不适合你。”

许诺彻底颓了:“那我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啊,走啊。”陈福裕轻描淡写地说。

“走哪儿去啊。我合同都签了,档案还在呢。”许诺恨他怎么听不懂中国话呢。

“你怎么死盯着一个档案不放啊,那不就是个文件袋吗?找个地方放档案还不容易,回头我帮你解决。”陈福裕一口应承。

“你行吗?”许诺半信半疑,“就凭你一句话?”

“许诺,我说过我会照顾你。我说话算数的。”陈福裕正色道。

许诺的脸忽然红了:“你要这么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你看看你小气的,好像我要怎么着你一样。其实我是雷锋,你放心了吧?”陈福裕无奈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许诺不好意思的小声说。

“你就是那个意思。”陈福裕毫不留情的揭露她。“不过许诺,”他声音软下来,“我不介意,我等你接受我。”

这一晚许诺都没睡好,她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有想清楚。

接下来每一天许诺都是咬着牙靠着倒计时度过的,虽然她知道这个工作她做得并不会长久,甚至每天她都有一走了之的念头,但是对于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女孩子来说,就这样抛下一切,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总算回到城里,许诺先狂吃了一顿妈妈做的红烧肉,晚上九点多就睡了,只是似乎一夜都在做梦,梦里自己一直都在激烈的跟人辩白着什么,累得她声嘶力竭也没辩出个结果来。

许诺上班的第一天她都不愿意回想,那种畏手畏脚的瑟缩,那种摸不着头脑的失落感,那堆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人事档案。许诺不明白,这种找个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做的工作,为什么要她一个学心理学的人来作呢?她不敢想太多,怕自己就像班里其他同学那样,变成怨妇不停的说都是别人的错,社会的错,可是,难道这是她的错?

她胸中的郁闷,没法跟爸妈说,不想让他们担心,可以倾诉的,就只有老好陈福裕了。

陈福裕当天晚饭有应酬,许诺主动找,说什么也要挤出时间来,八点半结束了晚饭,飞车来接许诺。看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在山沟里待颓了吧?走,带你去花花世界开开眼。”许诺此刻只想着换换心情,哪怕他拿她当猪去卖,也就跟着走了。

他们去了东四那里的演歌台,许诺以前跟宋闵也去过不少夜总会,但是进了演歌台才知道什么叫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大堂高朋满座,当时还不多见的菲律宾乐队在台上卖力的献唱,容貌姣好的服务生穿了丝绒的礼服往来穿梭,XO象水一般一瓶瓶的开,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他们落了座,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过来,跪在他们面前的地毯上,带着甜蜜的笑问他们要喝点什么。许诺吃惊地看着陈福裕点了小食和果盘饮料,才发现原来这里实行的就是传说中的跪式服务。

当然因为沙发很软很低,他们脚下的地毯也很厚很干净,可是,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就那样坦然地跪在那里,而被服务的人也没有丝毫的不安。

却听得陈福裕在轻笑,许诺问他:“你笑什么?”陈福裕示意许诺看他背后站的一个金发外国女人,说:“刚才她说台上的那个女主唱,一个东方人,胸部比她还大。”许诺气结,觉得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统统都是神经病。

乐队当然是很好的,小食也很精致,果盘新鲜爽口,可是许诺如坐针毡,这不是她的地方。原来只是因为宋闵在哪里,她的位置就在哪里,即使是夜总会酒吧她也如履平地,可是她自己,并不喜欢这里。

好容易挨过了两首歌,许诺跟陈福裕说:“我想走了,这里太吵了。”陈福裕有些意外,但是马上招手示意结帐,许诺向他请求:“我觉得这些女孩子很不容易,你能不能有点表示。”陈福裕一口答应:“待会儿多给小费就是。”当那个女孩看到跟账单同样金额的小费被放在眼前的时候,脸上的讶异和欢喜一览无遗,许诺却不忍多看她,拉着陈福裕匆匆离去。

许诺带他去了京城大厦后面的酒吧,一进门酒保就跟她打招呼:“好久没来了。”熟门熟路的给她倒上汤力水。许诺问陈福裕:“给你点Tequila Bang好不好?”陈福裕摇头笑说:“那是女人喝的酒,我喝威士忌。”

许诺讽刺他:“我以为你要喝XO。”陈福裕懂她的意思:“有些事明知道傻,还是要做。比如吃龙虾喝XO,但是那是应酬场面上的事,不得已而为之。我没那么缺心眼。”说完想想他又笑了,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许诺看在眼里,去推搡他。

陈福裕又笑了,样子竟然有点羞涩:“其实前几年我生意刚开始火的时候,就是一暴发户的样子。”他比划着,“戴这么大翡翠的戒指,手里拿着大哥大,几个哥们一起吃饭,坐下都把大哥大搁桌上,觉得自己特牛逼。自己人吃饭也去王府什么的,有几个爱闹酒的,喝多了就砸东西,砸完了再赔,王府门口那两个石狮子要是我们搬得动,估计也给砸了。”

许诺象听评书一样张着嘴,原来传说中比赛摔XO的傻大款们说的就是陈福裕这样的人,她终于见到活的了。

“那后来呢?”许诺急于听下去。

陈福裕的表情有点凝重,“那时候做的都是买空卖空的投机生意,钱来得容易去的也快。后来有个哥们儿做期货赔了,跳楼了。我就想,这样的日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天天这么造,早晚要遭报应。就洗心革面,消停了,改走低调路线了。”

“可你也太矫枉过正了吧?”许诺又想起陈福裕那假装外地人的一幕。“我当时真以为你是个河北来的什么机关里的小处长一类的。”

“别说,你眼睛还挺毒的。我是在机关工作过啊。”陈福裕说。“我一毕业就进了部委,当时好多人羡慕呢。”

“那后来为什么出来了?”许诺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一是觉得从进去的第一天就能看到退休的那一天,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人生没有意义。还有就是当时觉得社会上机会挺多的,自己也积累了点关系,心思活动了,就出来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许诺知道在前几年从机关辞职下海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两个人想到一块了,陈福裕说:“其实,我看到现在的你,就好象看见当时的自己。当时我辞职出来,领导找我谈话,我家里也跟我闹,觉得我是自毁前程。可是我总觉得,我有手有脚有学历,就算是放弃一种安逸的有保障的生活,混得再差我也不会饿死,但是我如果不迈出那一步,我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不想到老了以后再后悔。”他喝了口酒,平抑了一下被往事勾起的激动的情绪,“事实上,我的选择是对的。虽然刚出来的那两年很辛苦,从被人求到四处求人,找项目,找钱,陪人应酬,可是,我学到了真本事,靠的是我自己,不是我背后那块金字招牌,打那时候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许诺出神的听着,也觉得有些热血沸腾,她觉得自己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正在逐渐的清晰起来。

陈福裕看着她,笑了:“怎么?被我说动了?你那个班还上吗?”许诺摇摇头:“让我再想想。”她心里的大心事,并不是上不上这个班的问题,这个工作,她早就不想做了。

“对了,我都让你带沟里去了。”许诺还是对他们初见面那次耿耿于怀,“你走低调路线也不能骗人啊。”

“哎呀,你还记得那事呢?”陈福裕觉得这个人生污点一辈子也洗不清了。“我当时就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就随口那么一说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你越当真我就越不敢说实话,怕你面子上挂不住。你不会为了这事一辈子都记恨我吧?”

其实他有一句实话没敢说,他当时想的是,跟许诺也就是一面之缘,估计以后不会再见,却没想到会纠缠得这么深。

许诺摇头:“我比较恨我自己。我妈就说我,看着聪明,其实最傻了。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陈福裕看着觉得心疼,去拉她的手:“谁说的?谁忍心骗你啊?”

许诺把手缩了一下,让他握了几秒钟,还是挣脱开了。“我要回家了。”许诺急需回家整理一下思路,今晚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回到家爸妈已经睡下,许诺一个人躺在床上,激动得心怦怦跳。她一直是个虽喜欢随心所欲但是从来不出圈不冒险的人,对自己的人生基本上也是随波逐流。命运给了她什么,她就接受并且尽量享受其中好的部分,从来也没做过任何改变,而现在,她想要做点什么了。

她在床上兴奋的躺不安稳,想来想去,还是给陈福裕打了个电话。还好陈福裕还没睡,听到她的声音很惊讶。

“哎,你说,我要不在君和工作了,你真能帮我把档案转出来吗?”许诺问。

陈福裕笑了,小女孩就是存不住心事,可能对她来说,这就是人生转折的头等大事了。但是这样的大事能跟他商量,让他心里颇有暖意。

“是啊,肯定没问题,一个档案,又不是户口,我给你找地方落就行。”他心里盘算着身边这些关系,谁跟君和的老总有往来。

“可我还签了合同呢。”许诺还是担心。

“合同更好解决,你还在实习期呢,又没开始正经上班。”陈福裕安慰她。

“那我明天还去吗?”许诺真是不想去上那个班了。

陈福裕笑了:“明天还是得去。”许诺在那边失望的叹了口气,陈福裕安慰她:“明天听我信儿,我争取让你尽快办手续离开就是。”“唉,好吧。不过谢谢你,我知道你肯定要搭挺多人情的,这些我只能慢慢还了。”许诺轻轻地说。

说的陈福裕有点难过,好像自己趁虚而入似的。他对朋友和女人一向慷慨,也没想过回报的问题,大家各自都有相处和平衡利益的方式,只有许诺让他近不得远不得,给不出又放不下。

他赶紧转换话题:“这么大事,跟你们家商量过没有?”“嗯,我会跟我爸妈谈的,没事,最后他们还是要听我的。”对爸妈许诺还是比较有把握的,虽然她都能想见他们吃惊的样子。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啊?”陈福裕并不想让许诺到自己的公司里来,他一向把公事和私人的感情分得很清楚,但是又不想让许诺离自己太远。他有种感觉,他跟许诺象两条相交的抛物线,如果不在这个交汇点抓紧她,可能两个人又要越滑越远了。

许诺犹豫了一下说:“可能还是读个书吧。我觉得本科生的就业前景不怎么好哎。”

对她这个选择陈福裕很满意,她就适合不食人间烟火的在学校里念念书,保持她那种迷人的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气质,不用沾染这俗世的烦恼,他会好好保护她。

“还是读书好,我觉得学你这个专业,就应该是搞研究的,不要去什么公司管人事这些,学的东西有多少是用的上的。将来有机会,能去美国念最好,在心理学方面,还是美国最权威吧。”

“嗯,是啊。我有个特别要好的同学就想去美国,现在正在家准备托福呢。”许诺惭愧地想起正在苦读的小叶,她要是吃得了那份苦,其实两个人是可以做个伴的。

“没关系,以后机会有的是。”陈福裕安慰她。许诺不欲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了他关于档案放在哪里比较妥当之类的问题,两个人絮絮说了半天,一个内心彷徨念头忒多,一个满腔柔情舍不得结束,竟然是自认识以来聊得最久的一次。直到许诺听到陈福裕在那边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喷嚏,才赶紧说:“哎呀,说太久了。耽误你休息了,你别着凉了吧?”关怀客气了一番才挂了电话。

许诺几乎到凌晨才睡着,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脚底下踩着棉花一样的去上了班。她根本无心工作,一只眼睛偷瞄她的上司徐慧,耳朵听着电话的动静。可是直到中午,还是风平浪静。李贞来叫她去员工食堂吃饭,她也是吃得恍恍惚惚。李贞跟她抱怨每天上班就是让她统计核对固定资产,大到汽车小到铅笔都算在内,感觉就是这些工作长久没人做,专等着大学生来了做这些水磨工夫。许诺那里何尝不是,核对新员工材料,整理整个集团员工的人事资料,她做的工作就是把材料按一定顺序放好,尺寸统一,叠放整齐。不过她不打算抱怨,因为这不会是她的人生。

下午三点多,徐慧忽然表情很古怪的来跟许诺说:“你是要走是吗?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过来补个离职手续吧。”许诺的一颗心忽然落了地。办完手续,她走出君和的大楼,来去匆匆的她,势必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成为君和人嘴里小小的传奇。

吃水不忘挖井人,她先跑去给陈福裕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许诺还以为自己打错了,因为陈富裕的声音听着闷闷的。“你感冒了吧?”许诺问,“嗯,有点。你手续是不是办好了?”“嗯,谢谢你啊,挺顺利的。”许诺真是高兴。

“没事,就打了两个电话,我有朋友认识君和的老总。”陈福裕上午被朋友问了个底儿掉,问他跟这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什么关系。陈福裕只好羞涩的默认在追求许诺,颇被对方趁机羞辱了一番。

“哎呀是不是昨天晚上跟你聊得太久害得你感冒了?”许诺有点不安。

确实是这样,但是陈福裕死也不会承认是因为他接许诺电话的时候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又舍不得打断许诺,终于吹了凉风后倒下了。

“没关系,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吃午饭了吗?要不。。。我去看看你?”许诺犹豫着说,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何况这两天她心情颇为激动,简直没法一个人待着。

此刻的陈福裕,□□是虚弱的,但是心跳是强劲的,他带回家的女孩子不止一个,但是没有一次比许诺的到来更让他期待和紧张。

她先在新源里买了点水果,然后一路走到国际友谊花园的陈福裕家,陈福裕挣扎着起来开门,看到许诺带着微汗的笑脸,觉得自己病好了一半。

两人寒暄着进屋,许诺一路疑惑的觉得陈福裕哪里看着不对劲,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待面对面坐下了她才发现,陈福裕没戴眼镜,看上去年轻了至少五岁,尤其是没有穿他穿惯的那些黑乎乎的没有性格的T恤,而是穿了件白色马球衫,比平时精神很多。

陈福裕被她盯得有点发毛,赶忙张罗去给她倒水,许诺心想难道是我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自己是势利眼而他帮了忙,为什么今天看他这么顺眼呢?她第一次觉得陈福裕长得还挺不错的,他是那种儒雅的单眼皮男人,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其实穿浅色最好看,为什么平时把自己弄得像个国家干部似的呢?

“你吃饭了吗?”许诺扬声问他,“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她问。

“没事,我今天起晚了,没什么胃口,刚才煮了点面吃过了。”他给她端了水过来。

陈福裕的家是个典型的单身汉公寓,白墙上几乎没有装饰,深色的地板和简单典雅的家具,品质很高的音响设备,看上去大方而稳重,是个能让主人和客人待得都很舒服的地方。许诺心里其实颇有点羡慕,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置办这么一头家,把门一关,物我两忘。

“我喜欢你这里。”许诺笑眯眯的说。

“你心情挺好啊,重获自由了。”陈福裕看着她高兴,自己心里也很舒畅。

“嗯是啊。哎,我帮你削个水果吧,感冒了要多吃水果多喝水。”许诺站起身来,“我先洗洗手。”

许诺进了卫生间,就看到洗手台上放着陈福裕的眼镜,她随手放到一边,觉得有点不对劲,拿起来一看,发现居然是平光的。这个人,不近视戴什么眼镜。

在寥寥几瓶男人用的剃须膏、凡士林、须后水中,许诺看到了几瓶lancome的化妆品,很显然,这不是陈福裕的。

许诺好像不小心窥视到了别人的秘密,赶紧洗了手出来,觉得自己这一趟真不该来,最近跟陈福裕走得太近了。

陈福裕有个很干净整齐的厨房,看得出来用的虽然不多,但是并不是摆设,一应家什俱全。许诺洗了梨,用小刀慢慢削着,陈福裕倚在厨房门口享受的看着,很久没有体会到被女人照顾的感觉了。

许诺仔细的把梨去了核,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给陈福裕:“多吃点,对嗓子好。你要有精神,最好煮点梨水喝,润肺的。”

“你也吃啊。”陈福裕招呼她,许诺拿起一片梨,想起以前跟宋闵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肯跟她一起吃梨,因为他说“不要分离。”多讽刺啊。

“你怎么没戴眼镜?”许诺实在忍不住了,问他。

陈福裕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行头换了。

“其实我不近视。”他不好意思地说。

果然,许诺心里暗想。“这也是低调路线的一部分?”许诺笑着问他。

“是啊。”陈福裕很汗颜,象作弊被老师当场抓住的小学生。“原来人家老说我的长相看着阴险,跟我打交道对我就有戒心。等我打扮成机关干部了,人民群众就比较信任我了。”

许诺哭笑不得,这男人身上真真假假的东西太多了。

“你的名字不会也是你自己改的吧?”许诺疑惑地说。

“名字是真的,不信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陈福裕有点着急了。许诺笑了:“不用了。”其实她心里真想看看,因为她想知道陈福裕多大了,现在看上去他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嗯,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回头多吃点水果,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吧。”许诺站起来告辞了。

陈福裕觉得很突然,又不知道应该怎么留她,“要不你多坐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晚饭?”他试探地说。

“改天吧,我今天必须回家跟我爸妈吃饭,都先斩后奏了,今天态度一定要好。”许诺就这样走了。

陈福裕坐在那里发愣,总算盼到两个人有私人空间单独相处了,他居然就让她来给自己削了一个梨就走了。这方面他不是没有经验,双方都能心领神会的直奔主题,为什么到许诺这里他就下不去手呢?

比如刚才她削皮的时候应该从后面抱住她,陈福裕没有这么做,倒不是怕她手里那把刀,而是许诺周身看不到的盔甲使他感觉自己被拒于千里之外,她一直在用礼貌和疏离保护着自己。曾经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陈福裕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她了,但是不知为什么,那种感觉又转瞬即逝了。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直到李菲菲的电话打进来,他才忽然惊觉原来自己跟许诺之间还有个李菲菲。他心里一直没有把李菲菲当作正式的女友,跟许诺交往的时候,他坦然的当自己是单身。可是李菲菲理所当然的表示要过来照顾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李菲菲并不这么想。

“没关系,你别过来了。我感冒的不厉害,今天再休息一天就好了,别回头传染了你。”陈福裕忽然觉得很内疚,李菲菲虽然也是秘密太多,有时候也有点索需无度,但是她这个圈里出来打拼的女孩子都是如此,而且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是他要离开她了。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啊?很久没见人家了。”李菲菲撒着娇,心里也觉得有些疑惑和不安。

“嗯,是有点忙。要不这样,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陈福裕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好啊,台湾饭店的官府菜好不好?”李菲菲提议,对面的王府饭店名店街已经上秋季新装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

许诺爸妈听说她辞职了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这一场关于未来、人生、理想、现实、保障、风险、回报的大辩论一直持续到深夜,许诺事先的准备功课没有白做,她甚至把老陈拿来匿名作了个例子,给爸妈摆事实讲道理,直说得爸妈哑口无言。

最后爸爸被说服了,妈妈有点动摇,她略有些疲惫和伤心:“诺诺,妈妈没有别的希望,就是希望你一生都能平平安安的,能够幸福,哪怕工作的收入少些,找的丈夫不那么富裕,都没关系,爸妈的一切都是你的,就是希望你能稳稳当当的。你这样大胆,让妈妈多不放心啊。”许诺伏在妈妈身上:“妈妈,我长大了,你要放我去闯。相信我,我不会做让你们担心的事的。”

夜里躺在床上,许诺流泪了,她今天说了谎,为了达到她的目的,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说了谎。她甚至盼望自己被当场揭穿,也许这样她就能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不迈出那前途未卜的一步,可是她没法回头了。

就像她希望自己那年没有在S大的丁香树下碰到问路的宋闵,没有迷迷糊糊的带他走遍了整个校园,没有让他走进自己的生活,她希望自己的大学时代象其他人一样,水晶般纯洁透明,可那只是希望而已,她回不去了,命运注定,她不是个寻常的23岁的女孩。

陈福裕跟李菲菲的分手却异常的顺利,李菲菲看得太多了,她的,其他人的,男人来了又去,有些人走得很不堪,有些人就那样消失掉了,有些人,比如陈福裕,做得还算体面。

他给的补偿,她坦然地收下了。不过是用她有的换她没有的,钱货两讫,还有花红。至于真情,那是传说中的东西,你不能要了老板的金还要老板的心。

她平静的让他送她回家,两个人还在门口象朋友般的告别,但是感谢他,没有说那些“继续做朋友”的鬼话,这就是一场演出,结束了,观众退场,大幕拉上。下次亮相,她还是会艳惊全场。

至于幕布后的事,除了自己,谁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