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哭声,目光呆滞地看着远处。锦瑟惊慌起来,她似乎隐隐听到宫外厮杀怒喊的声音传来,她止住哭声,抬眼看向周围,发现宫妃内侍们也同她一样,面上都有惊慌之色。“嗖”的一声,不知道是哪里射来的冷箭,带着燃烧着的火焰,插在前方一座殿门上,一名平日颇得梁帝宠爱的妃子尖叫一声,转身向远处奔去。
奔跑的军士进来,跪在梁帝脚下,嘶哑的声音响起:“陛下,南门已破,请陛下速做打算,快些离开罢!”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奉中山王和周大人之命,带领五百军士护送陛下和众位宫眷出宫!”
他的身后,是身着甲衣的五百兵士,个个面色带着灰黑与征战过的疲色,然而目光却坚毅,齐声说道:“吾等愿誓死保卫陛下!”
梁帝置若罔闻,“徐大人,徐大人!”德福连着急声唤了徐应介好几声,徐应介缓缓回过头来,面色惨淡,德福忙道:“大人还是先劝劝陛下,先去安全的地方——”徐应介的目光忽然变得寒凉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德福,使得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徐应介却转头向梁帝跪下,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道:“陛下,老臣无能,不能一死报效国家!但还请陛下带着众位娘娘公主皇子先行离开才是!”
“陛下!”他说着又重重地叩下头去,“请陛下赶紧离开罢,否则若所有宫门一旦被攻破,便是连走都走不了了啊!”
“徐大人放心!臣等定会护卫陛下安全出宫!”军士挺立着行了一个礼,徐应介含泪点头,道:“快扶着陛下从北门出宫,出宫后顺着后山离开,快!”
锦瑟看着徐应介,花白的须发,佝偻着身子,老了许多,她不觉心中一酸,泪水差点就从眼眶中溢出,忙抬头强忍了回去,对梁帝说道:“父皇——”
“走……走……”梁帝颓然地念了几下这字眼,德福见状,忙使了个眼色,令内侍搀扶起梁帝向北面奔去,众宫妃们也忙跟着梁帝离开,锦瑟随着众人走了一段,忽然想起,忙在人群中顾盼,却没有看到徐瑛的影子。
“阿瑛姐姐!阿瑛姐姐呢?”锦瑟急呼。
在她身旁的徐应介忽然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殿下,不要找她了,她已经决定了,要以死来殉太子殿下。”
“不!”锦瑟大惊,似乎想要回头,却被内侍拉住,徐应介长叹一口气:“这样也好,他们都不孤单。”
锦瑟只觉得心中悲痛,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落下,她茫然地被内侍拖着行走,脑中却似乎看到徐瑛正站在花阴的秋千架下对自己微笑,似乎还有着小女儿的神态,说出来的却是:“阿梧,我去找你哥哥了。”
“陛下!”前方奔走的军士忽然停下,“小心——”话还没说完,就有箭矢射过来,有几人走在最前方,闷哼一声便倒在地上。
“快护着陛下!”军士一边指挥着人将梁帝他们围在中央,一面令人前去查看。
“大事不好!”查看的人奔回来,“前方已经被魏军占领,如今正是陈留王殿下带着魏军攻过来了!”
锦瑟大惊,只觉得又悲又怒,却听见梁帝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她吓了一跳,勉强压抑住自己的心情,问说:“如今可有别的法子?”军士尚未回答,梁帝已经拿起佩剑朝着妃嫔中砍去。
“父皇!”锦瑟大惊,忙上前想要拉住梁帝,然而已经来不及,那名妃子躲避不及,已经被斜斜地砍掉一支臂膀,当场昏倒在血泊中。
“尔等负朕!尔等负朕!”梁帝大叫着,踉踉跄跄地举着剑砍杀,有几名宫女眼睁睁地看着剑向自己刺来,未及躲避,就已经倒在地上。众人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哪个宫女大叫了一声:“陛下疯了!”人群散开,一下子都呼喊着奔逃起来。
锦瑟回顾前方,魏军白色的军旗已经映入眼帘,方才领路的军士已经带着人上前迎敌,她无法,只得再回头对徐应介道:“徐大人!徐大人,求您劝劝父皇,现在只有您能拦住他了!”
“没用的,没用的。”徐应介喃喃几句,怔怔地看着冲在最前方的,竟然是陈留王那年轻的面庞,露出一丝苦笑。
锦瑟心中凉了半截,又看向梁帝,已经混入纷乱的人群中,不时有惨叫声传来,她急得直哭,想要追过去拉住梁帝,然而却被文案死死拉住:“殿下,不能过去啊!殿下!”她挣脱了几下,谁料文案这会儿的力气大的惊人,锦瑟只好哭求道:“你放开我!”拼力挣扎着,“我要去拉住父皇,不能让他这样下去,你放开我!”
文案被她挣得有些无力,忙对一旁的画屏呼喊:“你傻了?快些拉住殿下啊。”
画屏似乎是怔了,半晌后才过来想要拉住锦瑟,然而终究是给了他空隙,锦瑟挣开文案,发足疾奔向梁帝方向。
本来是金碧辉煌,威严端正的九重宫阙,此时却已经是大乱,宫女内侍们无不惊慌地在宫门内四处逃窜,人来人往,平日精美的装饰品、珠宝首饰散乱零落地洒在地上,竟然没有人来捡拾,不停的有花瓶瓷器落地的碎裂声,不停地有人哭喊着:“魏贼杀进来啦!快逃命啊!”伴着越来越近的厮杀声,一下一下地击打在锦瑟的心头,令她慌乱不已。
“不许胡说!”她焦急地呼喊着,“中山王他们还能抵挡的住宫门,不许乱!”随之而起的人们更加惊慌的呼喊,将她微弱的声音压了下去。
“父皇——”她张惶地在人群中穿梭,搜寻着梁帝的影子,终于惊喜地看到梁帝从远处的奉先殿过来,她想要奔上前去,却忽然止步。
梁帝手中拿着一支有小臂粗的牛油拉住,正挥舞着四处点火,零落着的丝绸帐幔很快被引燃,仿佛盛开的曼荼罗,蜿蜒着从奉先殿流出,蔓延在大梁几百年的皇宫里。“嗖嗖嗖——”不知道又是哪里射过来的箭,伴着梁帝的火焰,在奉先殿的一角燃烧起来。
“父皇!”锦瑟大惊,忙冲上前去,却觉得自己被人抱住,她回身一看,文案已经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腿,而一旁的随着自己的两个内侍也上前拉住自己,苦苦哀求道:“殿下,快些离开罢,陛下已经疯了!”
“不!”锦瑟还想挣扎,却看见梁帝嘻嘻笑着,提着剑向一处角落走去,那边竟然是瑟瑟发抖的李美人,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皇子。或者是跟随众人奔逃时候走的乱了,平时随在她身边的宫人们都已经不见,她所在的地方又是一座殿阁的死角,再没有退路,只好哭喊着:“陛下!陛下我是梅儿啊!陛下!”
梁帝不为所动,只死死盯着李美人怀里的小皇子,那孩子似乎感觉到父亲的怒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李美人看着梁帝的目光发红,充满杀气,吓得大叫:“陛下!陛下他是铄儿啊!他是您的儿子啊!”
“儿子?”梁帝似乎疑惑了一下,继而又冷笑起来,“都是孽障!朕真该早早杀了他!”说着提剑冲着小皇子砍来。
“不——”李美人冲上前去,挡住小皇子的襁褓,自己却已经被梁帝洞穿,血喷射出来,溅在梁帝的龙袍上,显出几分凄美。
“不——”锦瑟拼命挣开众人,飞奔到梁帝身前,将李美人同小皇子挡在自己身后,哭喊着:“父皇!父皇,他是你的儿子啊!他是阿梧的弟弟啊!父皇,求您!”她上前抱住梁帝的腿,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梁帝的袍脚上,“父皇,您醒醒啊!父皇!父皇你不是说过,不论是弟弟妹妹,阿梧都要好好待他们的吗?父皇!”
梁帝似乎是怔了一怔,看着锦瑟满面泪水,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喃喃道:“阿梧?你是朕的小阿梧?”
锦瑟大喜,顾不上抹去面上泪水,抓住梁帝的手,道:“是我,父皇,我是阿梧。咱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阿梧啊,”梁帝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思绪,怔忪地看着远方,锦瑟看着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声。
“梅儿!”她大惊,回身看到李美人动了一下,似乎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梅儿你——”锦瑟想要问她,却看到她胸前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已经没有多少活下去的可能了,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滴滴落下,“梅儿!”
“不要哭,阿梧,”李美人勉强笑了一下,费力地抬起手,抹去锦瑟面上泪水,混着血迹,在锦瑟的脸上漾开,“我求你一件事……求你……”她凝眸看着锦瑟,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求你将铄儿养大……好好待他……”她的眼睛依然看着锦瑟,声音却低了下去,渐渐失去了神采。
“不——梅儿!”锦瑟扑到她身上,握住她的手,想要挽回那渐渐流逝的温度,却毫无用处。曾经那爽朗地说自己骄横跋扈的少女,就这样悄然消逝在重重宫阙中了。
梁帝似乎是反映过来,也回首怔怔地看着李美人,似乎是感觉到他母亲的离去,被李美人护在身后的小皇子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悲戚,一下子盖过了纷扰的厮杀声,杂乱的奔逃声。
“阿梧,”梁帝静静地看着锦瑟,忽然开口,“朕只有你一个女儿了。”
“父皇,”锦瑟刚想说还有五姐姐永嘉,还有十妹妹永宁,却发现梁帝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她心下微微有些惧怕,小心地开口,“父皇,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阿梧,”梁帝没有回答她,忽然轻轻地笑了,眼神无比慈爱,锦瑟在那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在听香亭中微笑着听自己弹琴的父亲,似乎依然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捉弄周臻的父亲,她心中微微感动,鼻子一酸,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父皇”。
“哎。”梁帝慈爱地答应,宠溺地看着锦瑟,锦瑟大觉安慰,忙起身想要搀扶梁帝:“父皇,咱们先去安全的地方吧,这里太危险,父皇——”她陡然睁大了眼睛,被梁帝一把推开。
“父皇?”她心中隐隐不安,看着梁帝。
“阿梧,”梁帝定定地看着她,慈爱的面容渐渐转为悲戚,忽然将剑指向她的颈间,声音中带着痛楚,“你为何要生在我家?”
“父皇!”锦瑟大惊,顺着梁帝的剑尖看去,是他微微发抖的手臂,她忽然心中安定,微微笑了起来,“女儿的命是您给的,如今,您要是想要,便拿回去罢。”
“陛下!陛下不可啊!”文案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梁帝的腿,画屏也在一旁过来,抱住他,哭了起来:“陛下!您不能这样啊!”
“滚!”梁帝忽然踢开她二人,看向远处,宫门似乎已经被攻破,已经能隐隐看到魏军白色的军旗由远及近地飘扬过来,他冷冷地回眸,看向锦瑟,“阿梧,你不要恨朕!”
锦瑟微微闭上眼睛,感受到冰凉的剑尖带着几丝血迹的粘稠触碰到自己的脖颈,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睁开眼,看了看远处的魏军,似乎急促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穆桓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绝对,绝对没有这剑尖这样冰冷。
她终究没有盼来那种冰冷。她只听到“叮——”的轻响,那种冰冷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周围,她抬头看去,梁帝的那把天子佩剑落在脚下,在它身旁的,是一支白翎长箭。
“你连亲生骨肉都不顾了吗?!”那箭的主人尚自握着长弓,疾步过来,抽出马鞭指着梁帝怒斥道。
锦瑟看到他的面庞,忽然笑了,映在周围重重的战火中,有一种不真实的凄美。
是你啊。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却终究有一种沉入深渊的痛楚,似乎是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拉扯着自己的心,将它撕裂。果真是你呢。她又一遍在心中确定着。
萧桓,或者是穆桓,他们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穆桓有着魏太子萧桓没有的温柔优雅,真挚诚恳;而萧桓又带着绸缎商人穆桓没有的凛冽威势,尊贵庄严。
他上前一步,拾起梁帝的佩剑,冷冷地开口:“你如此罔顾生命,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如何当但一方之主?”
锦瑟看着他,魏军拱卫着他们的主人,在他们周围仗剑而立,然而那些魏军分明的甲胄中,是弟弟陈留王格格不入的身姿。
梁帝缓缓起身,终究没有再看锦瑟一眼,只盯着萧桓,忽然大笑起来,“朕对不住列祖列宗啊!”说罢,就势抓着萧桓的手,将那剑柄没入自己的胸膛。
“父皇——”锦瑟大惊,想要扑过去阻拦,然而只看到了梁帝的鲜血汩汩流出,蔓延至萧桓的手臂,再落入地面。她心中大恸,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梧!”萧桓一惊,忙松了手就势上前接住锦瑟,然而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温软的身躯被他抱在怀里,萧桓却隐隐地感到,有些东西终究会和从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