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回宫后却离奇地安静, 萧桓只怕她出什么事,竟然一时半刻都不敢离开,只日日守着她, 便是早朝, 也是罢了, 只叫内阁拿了奏折到锦瑟所居的长春宫中批阅;他又想要同锦瑟解释, 然而每每一开口, 锦瑟只微微笑笑,道:“阿桓哥哥,我明白的。”便不再令他说下去。他心中虽然慌乱, 却一时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只得待锦瑟愈发温柔宠溺, 几乎有求必应。
如此过了几近半月, 眼看皇帝今年三十岁的整寿便要到了, 宫中众人多都喜气洋洋,备了各色礼物准备向皇帝庆寿。然而这时候, 锦瑟所出的小公主却忽然病了起来,这孩子因是早产,所以身子一直比较虚弱,萧桓自然是自女儿降生那日起便十分注意,多方调养, 名医好药不知用了多少, 方才养的这孩子几乎算得上顺利长到这么几个月大。然而这次却病的凶猛, 夜半也啼哭不止, 时而伴着低烧, 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圈。萧桓自然十分焦急, 连万寿都没有多少分心思了,每日更是呆在长春宫,几乎不出来,不是守着锦瑟,便是同医治小公主的战战兢兢的太医们训话,着实令他心烦。
锦瑟却并没有如萧桓一般焦虑,有时会过来看看女儿,却也只是站在摇床旁发呆,乳娘有时都看不下去,只劝锦瑟能抱抱女儿,哄哄她。那孩子也是,每次似乎有些感觉,只要是母亲过来,必然啼哭不止,哄都哄不好;然而这样却更加深了锦瑟的事疏离,每次女儿哭起来,她便迅速离开,将那哭泣的孩子抛在身后。这样几次多了,便是宫中几个低等宫女也看不下去,其中有一个名叫樱桃的,才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很是伶俐,竟然去了萧桓面前为这小公主仗义执言起来。
萧桓却知道锦瑟心结所在,故而虽然抓了梁国故旧,却迟迟未曾宣判。他也听到密报,知道那日徐瑛曾说了很多话同锦瑟,怕是影响一时难以消除,便笑笑,只任由她先这样,然而心中却是极为苦涩。
这日却是难得,乳母方才喂了小公主喝了些药,又哄着她沉沉睡去,竟然看到锦瑟独自一人来看女儿,胡氏慌忙起身行礼,又想说说小公主今日情况,却被锦瑟摆手打断:
“你出去罢,我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
乳母心中有些不安,又看了看锦瑟的面容,平静无波,不知喜怒,她想了想,却并没有退出去,只悄悄隐在殿门外。
锦瑟低首看了睡在摇车里的女儿,孩子这几日着实瘦的厉害,原本白润的笑脸,已经尖了起来。如今正好睡着,淡淡的眉毛却似乎有些蹙着,小嘴嘟嘟的,又伴着淡淡的奶香和药味,十分惹人怜爱。
“孽种!这是个孽种!”锦瑟想要伸手去摸摸女儿的脸,却忽然听到了徐瑛的声音一般,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地顿住了。
她想要捂住耳朵,而那声音似乎半点没有停歇地在她脑海中回荡: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是你害死了你的亲人!是你和你的仇人一起,害死了你的亲人!”
她踉踉跄跄起身,忽然将手放在了那婴儿的脖颈上,细细的,软软的,锦瑟轻轻地卡住那里,似乎微微一用力,这小小的生命,就会在她的手下消亡!
锦瑟浑身都战栗起来,她清晰地看着自己的白皙修长的手,在女儿柔嫩的脖颈上面抖动。良久,她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门外的乳母已经呆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发出尖叫声,或者是上前阻拦锦瑟。
这是多么不可置信的一幕!生为亲生母亲,竟然想要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
然而这一幕终究没有到来,锦瑟颓然地放下手,忽然伏在女儿的床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捂着嘴巴,低声地啜泣着,“父皇,哥哥,你们谁能来告诉阿梧,我该怎么办?”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流下来,浸湿了女儿的襁褓,却仿佛流不尽一般,带着悲伤源源不息。
胡氏再也看不下去,只觉得自己心中酸涩难当,眼眶竟然也情不自禁地湿了。她从袖中抽出帕子,抹去面颊上的泪,疾步离开。
然而这日后,锦瑟却恢复了正常,她甚至开始关心起萧桓的寿礼,同时,来看望女儿的时候也多了起来,每次都是见到她温煦的笑容和慈爱的表情。每每太医前来诊断的时候,她竟然还会就着药理同太医询问上几句。她本来是梁国公主,懂些这些东西也未尝不可,然而这态度却是令萧桓大为惊奇,只是每当他用疑惑的目光询问她时,她所回的,都是一抹微笑,楚楚动人。萧桓已经好些时间未曾见过锦瑟这样轻松的笑颜,不觉心中也是跟着一松,加上近日国中之事也渐忙,除了国事,藩属国的朝贺,大臣的贺寿等等也弄的萧桓有些精力不支,自然未曾顾及到其它。
到了万寿圣节前的两三日,小公主终于在父母的关照和太医的精心医治下,身体渐渐好转,萧桓只觉得大松了一口气,看着女儿渐渐红润起来的小脸,竟然捏着笑道:
“这孩子,还真知道给你爹面子,要不然,你爹爹连一个生日都过不好了。”
锦瑟抿嘴笑着,站在一旁看着父女俩,然而眼眶中却带了几分湿润。
“阿桓哥哥,”她收敛去眸中神色,走至萧桓面前,抬眼看着他,“我没有好的东西准备给你贺寿,可怎么办?”
她的模样,似乎又恢复了那个曾经同他一起游玩的少女的娇憨可人,萧桓不由得心中一动,将女儿放回摇床,轻轻地揽住锦瑟,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要。”
锦瑟轻轻地笑笑,低声嗯了一声。萧桓抱紧她,眼睛却看着远方,也轻声地说:“阿梧,我只要你一个人陪着我,别的什么女人,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你,不要离开。”
锦瑟倚在他怀里,他的怀抱依然同从前一般,温暖坚实,似乎能撑起她的一片天空。
她从未有过像今日这样柔顺,萧桓低首亲了亲她的面颊,似乎带着一种憧憬一般,说:“你不要离开,到时候,我们要好几个孩子,给小丫头添几个弟弟妹妹,每天我就伴着你,天天看孩子们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直到咱们都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好不好?”
他贵为一国之君,却会说出这样极为平民化的话来,锦瑟心中竟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得岔开心中思绪,强笑着说:“你这打算倒是会偷懒,你天天去看孩子,皇帝谁做?”
萧桓笑笑,伸手捏捏锦瑟的耳垂,道:“到时候随便挑一个小子,让他做皇帝,我就带着你,咱们四处游玩去,这样总行了吧?”
锦瑟还想再说,却也明白萧桓这些话不过是憧憬而已,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只柔声回答:“好,我答应你。”
她死死地在袖中用指甲掐住手心,才能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似乎是灵机一动,她忽然从萧桓怀中起身,看着他笑着说:“先不说那么远了,到万寿圣节那天,你从朝堂上回来,到我这里,我亲自煮酒,为你庆寿,这样的礼可好?”
萧桓一怔,看着锦瑟,她清澈的眸子回望着他,仿佛能印出自己的影子,他笑了起来,说:“好。”
到了万寿圣节那日,皇帝先要早早起来穿了礼服,接受内廷的朝拜贺寿,再一众妃嫔在皇后的带领下向自己贺完寿后,又要移步外朝,接受众臣贺寿。这样弄来弄去,弄的人疲惫不堪,到了全部仪式结束,已经将近午时。
萧桓记得同锦瑟的约定,到了内廷,匆匆换了常服,便往锦瑟那边而去。
长春宫中,今日自然也装扮的甚为精致喜庆,何况眼下正值春日,自然有很多开的正艳的牡丹被送入宫中,十分美丽。
锦瑟立于牡丹丛中,竟然难得的穿上了一身礼服,而且还十分不合礼制。因为她穿的是一身一品贵妃的礼服。
红色的大衫,衬着乌发,却显得锦瑟的面容十分苍白,她来到妆台前,往两颊擦了些胭脂,遮掩了苍白的面容。然后起身,从一旁的雕花小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那是那日,徐瑛临死前攥住她的手的时候,交给她的。
她微微闭了眼睛,依稀看到了徐瑛死时的惨状;她握紧瓷瓶,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徐瑛手中的温度。再睁开眼时,面容已经是平静无波。
内侍遥遥地通报声传来,锦瑟轻轻笑笑,稳稳地步出宫门,恰好,看见萧桓正从銮驾上下来。
萧桓似乎吃了一惊,锦瑟已经笑了起来,语带调皮:“陛下,难得我这样穿了为陛下祝寿,难道陛下不喜欢么?”
萧桓笑了,上前挽住她的手,道:“你喜欢怎样都行。”
锦瑟轻笑,不着痕迹地将手从萧桓手中抽出,又带着他进殿,道:“我备了酒宴,里面的几道菜色还是我亲自指点的,不论你今日在席面上庸了多少,都不能不给我面子。”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期望,仿佛小女孩撒娇一般,萧桓自然无法抗拒,嘴上却说:“那要看味道了。”
锦瑟嘟嘟嘴,转身吩咐宫人将酒宴摆上。自己却坐向一旁,故意不搭理萧桓。
萧桓心中一荡,只上前抱住她哄道:“只要是阿梧做的,哪怕是毒药,我也一定会吃的。”
锦瑟忽然一抖,打了一个寒战一般,面上神色已是极为勉强,扯了扯嘴角,嗔道:“今日是你的寿辰,可别胡说!”
萧桓不以为意,松手放开她,宫人们已经将膳食送上,菜色不多,但确实道道精美,连带着一只小酒壶,两只小酒杯,也是格外精致。
萧桓看了看菜色,赞道:“倒是颇用了几分心思。”
锦瑟莞尔,来到萧桓对面坐下,又宫人们退下,亲自执了酒壶,往两只酒杯中都斟满了酒。
她举起一杯递给萧桓,又拿过自己面前那杯,却觉得心在胸中扑扑直跳。她看着对面的这个男子,强行压抑住指尖的颤抖,勉强开口笑道:
“阿桓哥哥,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说着,自己将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萧桓笑了,他忽然想起那年和锦瑟在浦河游玩的时候,锦瑟也是这样自己先把酒喝了,微微一笑,将酒杯送至唇边。
锦瑟看着他一点点将酒杯送至唇边,忽然想起当年初见他时,也是这样同他喝酒,然而那时自己不过韶龄少女,面前的这个人也是自己一心以为的情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然而物是人非,如今的他们,哪一个都不再是从前了。
“萧桓!”她忽然忍不住,开口唤住了他。
萧桓一怔,放下酒杯看着她,目光中有着不解,锦瑟拧起眉头,又勉强笑笑,说:“我好像听见孩子在哭。”
萧桓一愣,回头看去,恰好一个宫人进来,跪下道:“禀陛下,娘娘,小公主忽然啼哭不止,怎么哄也哄不住。”
萧桓只觉得凑巧,回头看向锦瑟,锦瑟却依然皱着眉头,听了这话,勉强说道:“我说的倒准……”然而话没说完,身形一晃,嘴角已经有一抹血迹顺着流了下来。
萧桓大惊,连忙上前扶住锦瑟,又一边回头对呆住了的宫人道:“快宣太医!再拿些清水来。”
那宫人恍然反应过来,连忙奔出。不多时便有内侍宫人急急忙忙进来,带了清水,绿豆,等解毒之物。萧桓只抱着锦瑟,从旁人手中接过清水,捏住她的下巴,强行灌进去,想要她呕出来,然而锦瑟却拂开他的手,将头转向一边:
“不用麻烦了……”她的声音凄婉,却又带着几分决绝,“是鹤顶呢……没有用的。”
萧桓只觉得心痛欲裂,顾不得周围旁人,只死死抱住了锦瑟,厉声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方才不连我一块毒死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锦瑟将头转过来,忽然抬起手来,拭去他面上的泪水,原来萧桓自己不知,他已经泪流满面。
“阿桓哥哥,”她看着他,目光似乎想要永远地将这个人刻进心里一般,泪水却一滴滴地顺着脸颊滑落,落在萧桓扶着她的头的手上,滚烫滚烫,“如果……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都是,那个在建康城中做生意的穆桓……”
“我从来都是,阿梧!”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似乎只有紧紧地抱着这个人,才不会使得她从自己面前消失,又惶急地转头问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宫人全部战战兢兢地跪下叩首,大气不敢出一下。锦瑟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似乎呢喃了什么,萧桓忙低头,将耳朵凑至锦瑟唇畔,才勉强听清:
“那孩子……让她叫虞吧,让她忘了仇恨,忘了我,我……对不起她……”
她的声音渐渐地下去,最终消散在空旷的大殿中,伴着殿中若有若无的牡丹花的清香,蜿蜒离开。
萧桓只觉得茫然,心中似乎一下子空了一块,却狠狠地攥住她的手不愿松开,可最终,却是她的手先放开了,他什么也没有留住。
他向空中伸出手去,想去抓住什么,可一切就这样消散,仿佛风中飘走的清烟,最终,似乎只留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