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啷。”刚刚入鞘的雁翎刀,再度于吴永淳腰间跃鞘而出。
几个地方士绅并不可怕,他们手中的家丁再多,第四军随便派出一个营的辅兵去,也能迅速将其打得土崩瓦解,可怕的是那个刘基刘伯温,此人手中的明理书院虽为私学,却吸引了许多在新政中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慕名前去投奔,在扬州城内隐隐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而此人平素所结交的,又多是施耐庵、罗贯中、陈基、叶德新这等大总管幕府内的高级文职,万一其中一两个被他拉了过去,对眼前局势來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几乎出自本能,吴永淳就打算派出亲卫,跟着逯老夫子去将下午秘密聚会的那群人一网打尽,然而,当看到老进士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心里却又猛地打了突,已经涌到嘴巴的话,被硬生生吞落于肚。
老夫子心志之脆弱,可是在整个淮安军中都出了名的,若光是纸上谈兵,或者沙盘推演,只要不动真章,恐怕连大都督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如果是各领一军模拟实战,根本不用吴永淳自己出马,就连第四军刚入职沒几天的长史宋克,都能轻松将他拿下,所以尽管此老与大都督有翁婿之亲,大都督却从不让他独当一面,怕就怕的是此老关键时刻又乱了心神,做出什么自己给自己挖坑的事情來。
“怎么,二十二,你还怀疑老夫会对大总管不利么。”见吴永淳将拔出來的腰刀又慢慢往回收,逯鲁曾心里愈发着急,跺了跺脚,红着眼睛追问,“老夫可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即便蒙元那边许下天大的好处,老夫又能享受得了几日。”
“不是。”吴永淳摇了摇头,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您老不是害人之人,您老”
正搜肠刮肚,琢磨着该如何让老人家镇定下來,从长计议的时候,门外却又传來了一阵靴子踩在水里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紧跟着,他的亲兵都头吴四推门而入,“报告指挥使,罗知府、施学政和刘山长,在城下求见。”
“什么,只有他们三个么。”吴二十二眉头一跳,手掌又紧紧地握住了刀柄。
“你赶紧派人四下看看,周围还有沒有伏兵跟着。”逯鲁曾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亢奋,咬着牙越俎代庖,“如果他们带着喽啰來,刚好一网打尽。”
“就,就他们三个,还有,还有一个赶车的车夫。”亲兵都头吴四听得满头雾水,想了想,低声回应,“属下怕他们淋坏了,已经自作主张让他们在门洞里躲着了,指挥使如果不想见他们,属下就跟他们说,您已经睡下了,让他们明天早晨再來。”
“不用。”吴永淳笑了笑,轻轻放开刀柄,“你去请他们上來,再让炊事班烧一大壶浓茶,雨这么大,别把他们三个读书人淋出了毛病。”
“这”逯鲁曾想了想,欲言又止,刘基等人雨夜联袂而至,肯定是别有所图,但光凭着三个书生,却不可能奈何得了吴永淳分毫,毕竟后者是跟着朱总管,一刀一枪杀到指挥使位置上的,近身相搏的话,甭说刘基等区区三个书生,再來三十个书生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正犹豫间,罗贯中、施耐庵和刘基三个,已经鱼贯而入,见到逯鲁曾也在场,先愣了愣,然后笑着打招呼,“吴指挥使,禄长史,深夜打扰,请恕我等冒昧。”
“不妨,不妨,刚好我在跟禄长史探讨敌情,你们來了,说不定还能帮忙参详参详。”吴永淳冲三人拱了拱手,笑着回应。
“可是江湾那边的战局有变。”施耐庵闻听,立刻接过话头,毫不客气地打听。
罗本的表现,可比他这个老师沉稳了多,笑了笑,迅速拦住他的话头,“恩师您别乱猜,吴将军乃百战宿将,心中自有定夺,咱们三个连战场都沒上过的人,胡乱出主意,反而会帮倒忙。”
“那倒不妨。”听罗本主动撇清不会干涉军务,吴二十二心中愈发怀疑逯鲁曾先前的判断,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反正还有参谋们呢,倒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做出什么错误决定,三位这么晚了,找吴某有要紧事情么,还是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风声,。”
“的确有两件事,需要跟你这个指挥使商量。”施耐庵性子急,再度抢先回应,“今天下午,郑掌柜、贺主事和胡帐房他们,找我师弟一起去商量,他们和其他二十余位扬州士绅,打算捐十万贯铜钱,十万石粮给大总管府,以助吴指挥使一臂之力。”
“啊,,。”不光是吴永淳大吃了一惊,逯鲁曾干脆就惊呼出声,这可跟他得到的消息差得太远了,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万一属实的话,今后让他这个老夫子如何在同僚们面前抬头做人。
“第二件事情,是有关破敌之策,我师弟说,他有一计,可令敌军不战自乱。”施耐庵根本沒留意到对方的反应,继续急匆匆地补充。
“破敌之策。”逯鲁曾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來,侧着脸上下打量刘伯温,是了,先拿出十万贯钱和十万石米粮來,麻痹吴二十二,令其失去戒心,然后再找机会与城外的敌军里应外合,到头來,这十万贯钱和十万石米,相当于在淮安军的库房里转了一圈儿,就又回到了士绅们的手中,说不定还能赚回不少利息,这主意,打得也忒地高明。
还沒等他提醒吴永淳不要上当,后者却已经笑着拱手,“如此,吴某就多谢扬州城的父老乡亲们了,有这多出來十万贯钱和十万石米,至少能让吴某又招募万余民壮,至于破敌之策,刘山长若是肯指教一二,吴某求之不得。”
说着话,又将身子转向刘伯温,长揖及地。
见吴永淳对自己如此礼敬,平素沒少冲大总管府上下翻白眼儿的刘基,忽然就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双手抱拳还了个长揖,然后红着脸道:“其实,其实刘某也是在纸上谈兵,到底可不可行,还请指挥使仔细斟酌。”
“但说无妨。”吴永淳再度轻轻摆手,“刘山长不必客气,我家大都督沒出征前,就曾经亲口说过,可惜不能让山长同行,随时为其出谋划策。”
这也是淮扬大总管府上下,始终对刘伯温以礼相待的原因之一,连朱重九这个大总管,都对刘伯温礼敬有加,非但不在乎此人吹冷风说怪话,还悄悄地示意商号从他自家的分红里拿出一大笔钱來,资助对方开书院,其他文武,就更不方便跟刘某人太较真儿了,况且刘伯温平素只是喜欢对淮扬大总管府所颁布的各项政令吹毛求疵,事实上,也沒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闻听此言,刘伯温脸色更红,讪讪地笑了笑,低声道,“吴指挥使过誉了,大总管身边,武有徐达、胡大海和吴将军,文有陈参军和章参军,何须刘某再去添乱,若不是眼下战事紧,刘某心中实在忐忑,刘某甚至都不该冒昧给指挥使献计,以免乱了将军的心神。”
“这是哪里话來。”见刘伯温变得如此谦虚,吴永淳好不适应,赶紧摆了摆手,低声打断,“能得山长襄助,吴某求之不得,山长休要再客气,有什么妙计,尽管当面赐教。”
“那,刘某就不客气了。”刘伯温原本就不是个拘束之人,虽然今天弯子转得有些大,但既然对方沒将以往的行为当一回事,他自己就更不会求着别人纠缠不清,“刘某以为,指挥使如今最为难之处,便是手中兵少,需要守住的城池又太多,而敌军却倾巢而來,十倍余我,令人招架不及。”
“正是。”吴永淳点点头,坦诚地回应,对方说得是事实,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沒有必要否认。
“而指挥使所为难的第二件事,便是消息传递不畅,非但扬州距离淮安有些遥远,大总管那边若是有什么变化,这边未必能立刻得知,即便是江湾新城那边,如今指挥使想要知道其安危详情,恐怕也极为艰难。”刘伯温清了清嗓子,话语变得愈发干脆利落。
“的确如此。”吴永淳看了一眼罗本,然后轻轻点头,既然刘伯温还以为大都督身在淮安,就说明罗本沒将淮安军的机密透漏给他,那三人勾结起來,图谋献城的推断便不成立,否则,此刻至少刘基应该知道,大都督五天前的夜里就已经扬帆去了胶州,至今沒返回任何消息。
“然指挥使可曾想到,您这里与淮安消息传递不便,董抟霄距离杭州更远,消息往來更不及时。”刘伯温的声音陡然转高,听起來如同当头棒喝。
吴永淳立刻被点醒,冲着刘伯温深施一礼,急切地问道:“山长的意思,可是让吴某散布流言,乱董贼军心,。”
“这只是第一步。”刘伯温点点头,露出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董贼只是一味地强攻江湾,对扬州城放任不理,行的应该是围点打援之计,所以将军您完全可以对他的举动置之不理,趁机派出细作,散布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位将军攻入浙东的消息,董贼所部毛葫芦兵,多为当地士绅子弟及其名下的佃户,听到家乡的警讯,肯定会心生退意。”
“第二步,指挥使则可以派出使节,进入方国珍的军中,以厚礼贿赂他出工不出力,那方国珍乃海贼出身,向來沒什么大志,当年造反不过是为了受招安当官,如今帮着蒙元入寇淮扬,也不过是图个升官发财,指挥使拿些扬州特产的奇珍异宝给他,自然会令他懈怠,而董贼和方贼两人之间,原本就彼此互不信任,一方消极避战,而另外一方却伤亡惨重,用不了几天,就得生出嫌隙來。”
“善。”沒等吴永淳回应,逯鲁曾已经在旁边大声喝彩,夸赞完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刚才还认定了献计者图谋不轨,不觉老脸微红,目光左右躲闪。
“多谢禄长史夸赞。”刘伯温轻轻拱了拱手,继续侃侃而谈,“刘某这里还有第三步,如果前两步都进行得顺利,董贼和方贼互相之间生了嫌隙,便不会再愿意与对方并肩而战,届时,指挥使只要带一支精兵杀出城去,直捣方国珍大营,那方国珍麾下擅长水战,陆战本非所长,仓促之间又沒有防备,定然会全军大溃,方贼一溃,我淮安水师就能重新遮断江面,令董贼的军粮器械难以为继,用不了多久,其必蹈方贼后尘。”
“善,此计甚善,多谢山长指点,若能破解眼前困局,末将一定会亲笔写信给大都督,为山长请功。”吴永淳听得两眼放光,躬身下去,大声致谢。
逯鲁曾在旁边听了,也只剩下了频频抚掌的份,先前对刘伯温等人的指控,再也沒勇气提起,如果后者真的准备图谋不轨的话,至少应该打着协助防御的名义,趁机劝吴二十二接纳一些士绅的家丁进入第四军,而刘伯温偏偏只字不提兵力调遣的事情,始终围绕着两名对手的身前身后做文章,让任何恶意的推断,都找不到地方立足。
而接下來刘伯温的话,令逯鲁曾更是无地自容,“刘某不敢居功,大总管不怪刘某轻狂,却以德报怨,资助刘某开办书院,这份恩情,刘某不能不报,此外”
看了看逯鲁曾,他似乎话有所指,“刘某虽然平素看淮扬新政,有诸多不顺眼之处,但此政毕竟活人无数,而真的让脱脱和董抟霄两个得了逞,刘某不知道这淮扬三地,有多少人要死无葬身之地,一方活人,一方杀人,刘某纵然再愚蠢,也知道该做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