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对手,骑兵连长虎力黑心中猛然涌起一丝怜悯,想当年,他也曾在同一面旗子下,为同一伙主人而战斗,每天瞪着通红的眼睛,像一只猎狗般四处撕咬,而他自己,也曾经以作为猎犬为荣,因为阿速人祖辈们传唱的歌谣里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是大汗帐下最忠诚的猎犬,他们是大汗手中最锋利的弯刀
如果不是遇到朱总管,也许虎力黑这辈子都会和自己的父亲、祖父一样,浑浑噩噩,为蒙古大汗生,为蒙古大汗死,甚至他的儿子,孙子,曾孙,也会重复同样的生活,直到整个阿速部族的血液全部流干,直到最后一个阿速人倒在战场上
然而,不幸,抑或万幸的是,那个明叫朱八十一的男人,在黄河北岸,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击败了他们,然后又大度地将绝大部分俘虏,委托北岸的堡主、寨主们,替大元朝廷带了回去,留下的只有亲兵百夫长阿斯兰,以及二十多个身负重伤,勉强抬回去肯定活不过三天的彩号。
虎力黑恰恰就是重彩号的一员,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以往和自己受了类似程度重伤的同族,不是伤口感染而死,就是被上面的人下令提前结束了痛苦,他也的确亲眼看到,留下來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但是,在任何人沒咽气之前,朱屠户却始终沒让大夫放弃对他们的救治
于是乎,在病床上足足喝了三百斤药汤子,抹了足足一百斤烧酒之后,虎力赤居然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又活了下來,同时还发现,那些以往被认为必死无疑同伴,居然还活下來至少五成。
这是如假包换的救命之恩,按照阿速人祖上规矩,他们此后,就应该是朱屠户的猎犬,朱屠户的弯刀,朱屠户让他们咬谁就扑上去咬谁,让他们杀谁就冲上去杀谁,然而,当他们凑在一起向朱屠户拜谢救命之恩时,对方却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拒绝。
“你们可以留下做骑兵教官,或者领一吊铜钱做路费自己离开,离开的,只要今后不再跟朱某于战场上相遇,咱们就算两清。”虎力赤清楚地记得,当日刚刚从校场上练兵归來的朱总管,所说得每一个字,尽管他的记忆力向來不好,但那些话,和对方说话时坦诚的笑容,却深深地刻进了他心中,这辈子不可能再被擦出,“留下來的,按照我这边百夫长的标准发军饷,你们如果除了骑马砍杀之外,还有别的特长,也可以考虑留下來当个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样活着,试试为自己而活着的滋味,说实话,朱某从不觉得给人当猎犬是一种荣耀,朱某自己,也不需要一群猎犬。”
像其他人一样活着,为自己而活着,从小到大,从沒有任何人,曾经告诉虎力赤,他可以换一种活法,他的祖父为了大汗战死沙场,他的父亲为了大汗战死在另一个沙场,阿速人是为战斗而生,死在战场上几乎是一种宿命,然而,当另外一扇门忽然在眼前被推开时,虎力赤却发现,原來族中长老的教诲并不是对的,自己和自己的后人完全可以老死在床上,临终前子孙环绕
为了这扇被打开的门,虎力赤和大部分同伴,都留了下來,虽然一样是提着刀战斗,一样有可能某一天就死在马蹄下,然而,他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不同了,他有丰厚的军饷,令人羡慕的军衔,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因为娴熟的骑术和刀术,感受到无数崇拜的目光,他可以在休息日,大大方方地进教堂拜自己的正神,而不用怕喇嘛、活佛以及穆斯林教徒的干涉,他随时都可以选择退役,带着积攒下來的丰厚军饷,去淮安或者扬州城中开个铺子,守着老婆,生一大堆孩子
他手中的横刀是为自己而战,不是为了某个人主人,也不是为了某个神明,而对面,那张因为恐惧而变形的面孔,却依旧是别人的奴隶,晃动的长枪,给此人提供不了任何支撑,单薄的铠甲,在高速冲來的骏马前,也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
“轰。”在即将与对方相撞的一刹那,虎力赤轻轻抖了下缰绳,暗示战马扬起了前蹄,挡在他面前的那个毛葫芦兵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踢得倒飞出去,于半空中溅落一串殷红。
手中的横刀同时传來一记极其轻微的摩擦,那是刀刃与皮甲接触的效果,用水力巨锤冷锻出來的横刀,不费丝毫力气,就割开了另外一名毛葫芦兵的胸甲,沿着此人的左胸到右臂,拖出一条尺把长的刀口。
“噗。”瀑布般的血浆,顺着伤口喷出了,溅起三尺余高,被横刀抹中的毛葫芦兵,踉踉跄跄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子,然后被后面陆续冲过來的战马踩成了肉酱,一杆斜向递过來的长枪,闪入虎力赤的眼底,他迅速拧了下身子,然后抡刀反撩,“当啷。”,儿臂粗的白蜡杆子枪身被一刀两段,上半截不知所踪,下半截被其主人握在手里,像根烧火棍般來回比划。
另外一匹战马疾驰而过,“烧火棍”的主人被高速掠过的钢刀扫中,惨叫着死去,整个敌军的阵列,被撕开了一条两丈余宽的口子,虎力赤带着七八名弟兄继续高速向前穿插,更多的淮安军骑兵则顺着这个口子涌进來,将沿途碰到的任何活物用钢刀切成碎片。
“呯。”一杆投掷过來的短矛,击中他的护心镜,虎力赤被砸得在马背上晃了晃,然后继续挥刀向前,骑兵对付步兵,关键在于速度,他沒有心情看是谁偷袭了自己,也沒有必要,如果那个人不肯逃走,肯定会被陆续冲过來的战马活活踩死,一匹可充作战马的蒙古良驹,至少有六百斤重,再加上一名一百五十斤上下的骑手,十三四斤的钢丝软甲,高速疾驰中与人的身体相撞,结果根本不会有任何悬念。
的确沒有悬念,來自身后的惨叫声,可以清晰地证明这一点,虎力赤猛然挥刀,砍掉一名原地发呆的长矛手的胳膊,然后又一提缰绳,从背后将一名军官模样的家伙用马蹄踹飞,两个毛葫芦兵忽然躺在了地上,一左一右试图砍他的马蹄,训练优素的战马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就跳了起來,从二人的身体上飞掠而过,战马后腿落地处,正是其中一人的躯干,上千斤的冲击力,足以令此人当场气绝,另外一名毛葫芦兵则被后续冲过來的马蹄洪流淹沒,转眼间,尸骨无存!
又一名毛葫芦兵像沒头苍蝇般,从虎力赤面前跑过,不幸被他的刀刃扫中,瞬间失去半条性命,两名毛葫芦兵在战马身前撒腿猛跑,双腿舞动得像车轮一样快,然而,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虎力赤的战马从他们两人之间冲了过去,留下一地血迹。
眼前猛地一空,十丈之内,再也沒有任何阻挡,第一支毛葫芦兵的队伍被硬生生凿穿了,前后绝对沒超过一分钟,正当虎力赤准备追着溃兵的脚步扑向下一个敌军的阵列时,身后忽然传來了熟悉的唢呐声,“哒哒哒,嘀嘀嘀,哒哒哒哒”
这是淮安军特有的传令方式,不同的节奏,代表着不同的指示,“右转,跟我來。”不远处,另外一名骑兵连长,迅速破译出了唢呐声试图传递的意思,拉偏马头,以自己为先导,带动整个骑兵阵列开始转向。
“右转,跟我來。”虎力赤用生硬的汉语大叫,带着麾下弟兄,紧随其后,在十多个连长的配合下,整个骑兵阵列,由正南向西南,巨大的楔形冲击阵列,像怒龙般來了个大摆尾,将柳字营毛葫芦兵剩下的人马,如扫落叶般扫进血泊当中,而怒龙的头颅,则毫不迟疑地扑向了最终目的地,摆在董家军阵前的那些弩车、炮车、冲车和火药车。
“蒙古军,上去挡住他们,上去挡住他们。”直到此刻,董抟霄才从当头一棒中还过神來,举着象征着权力的宝刀,声嘶力竭地叫嚷。
來的不是方家军,是淮安军,是朱屠户麾下的淮安军,是淮安军的骑兵,偷偷混在方谷子的队伍里,偷偷地靠近了自己,然后突然亮出了刀子。
这一招,恶毒无比,令董抟霄根本來不及做出正确反应,在看到柳字营被骑兵冲垮的那一瞬间,甚至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走。
倒卷珠帘之势,可不是轻易能遏制得住的,如果淮安贼军的将领经验再丰富一些,绝对可以驱赶着溃兵,直冲他董某人的本阵,到那时,恐怕他董某人唯一的对策,就是调动中军的全部弩手,将自家溃兵和冲过來的淮安骑兵无差别射杀,并且这一招还未必管用,装填缓慢的擎张弩,顶多只有两次发射机会,而第一次,恐怕完全都要落在自己人身上,万一剩下的那次遏制不住对方的攻势,等待着董某人的,就是死路一条。
好在对手指挥骑兵的经验不够丰富,好在他们和董某人一样,对火器甚为忌讳,有了这一瞬间的喘息机会,董某人就完全可以再将局面搬回來,毕竟,董某人手中,也有一支完完整整的蒙古骑兵,董某人身边,还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以及四五支规模不等的毛葫芦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里,三千轻易不会投放入战场的蒙古兵,斜着扑向前方,扑向自己家的弩车和炮车,他们不光有数量优势,他们还有祖上遗留下來的,百战百胜的威名,想当年,三千纯正的蒙古骑兵,绝对可以将三万宋军打得丢盔卸甲,而三万蒙古骑兵,则可以从长江北岸一路打到崖山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仿佛与蒙古兵的牛角号相应,江湾城下,也传來一阵清脆的唢呐声,目光透过重重硝烟,董抟霄惊诧地发现,那支背靠护城河列阵的淮安步卒也动了起來,寥寥两千人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仿佛自己身后,还跟着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