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来学校,途径学校的车棚时,抒澜无意中瞥见了正在停车的苏予。
你以为苏大少爷停的“车”是什么炫酷拉风的敞篷跑车?不,就是——自行车,而且还是一辆破烂的自行车,颜色陈旧、锈迹斑斑,零件“吱嘎吱嘎”响,看过去马上就要散架的样子,跟刚从垃圾场里拖出来的报废品没什么两样。
变态怪物的口味果然特别,连自行车都要作旧。抒澜这么想着,懒得再多看一眼,径直向教学楼走去。
自从撕作文之后,方抒澜与苏予之间变得冷漠。原本二人嘴上互相讥讽斗智斗勇,虽然**味十足但也不失为一道风景。现下二人只当对方是空气,狭路相逢目不斜视,擦肩而过。9班的同学唏嘘,二人不斗嘴,他们倒不习惯了。
这天周五,方抒澜放学留下加测数学题,并且有幸成为唯一一员。做完之后她并不交给苏予,而是拿起讲台上的参考答案,自己对一遍,确认无误便把测试置在桌上,转身离开。
对任何人都可以笑意盈盈,唯独对苏予,她已经懒得浪费表情。苏予不稀罕她的笑,那还不如留着力气笑给别人。
当一个人真的讨厌另一个人的时候,不是针锋相对,而是直接漠视。
“方抒澜。”苏予叫她。
抒澜也不回头,就算苏予挑刺让她加测,她也不会再傻到好脾气地坐下来再做一张。人的忍耐是有底线的,而方抒澜的底线已经被苏予成功击破。那一篇撕碎的《家》,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写下来的作文,一字一句记录她的过往,是她的宣泄她的寄托她的慰藉,也是她自四岁以来的第一次倾诉。她小心翼翼地写下,将这一份心路历程告诉一直对她亦师亦友的潘兰老师,然而还未等她收好,就被苏予撕裂,撕裂得那样轻易。
也对,在别人眼中那不过一篇作文罢了,撕了就撕了呗,何况是拥有那样优越家世的公子哥儿苏予。怎么指望他会理解亲情的来之不易,怎么指望他会珍视几张纸上倾注的感情?
“对不起。”
抒澜站住了,刚才那一声,是苏予?
“我原以为你是一个虚伪的人,所以才会针对你。”
抒澜转过身,面对苏予,讥讽地说:“我虚伪不虚伪,跟你有什么关系,苏大少爷,你也管得太宽了。”
“那是因为……”苏予欲言又止,转移话题,“你其实不用每天都强颜欢笑,戴着面具一定很累吧?”
抒澜一愣,笑得灿烂:“不好意思,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除了看见你的时候。”
“我每天不开心的时候,就是看见你笑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真心笑过,对吧?”
抒澜双手挽在胸前,挑衅地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真心?”
“直觉。”
开学那天,方抒澜站在门口,目光如雾水朦月般微笑地注视苏予。苏予小时候阅人无数,那些皮笑肉不笑的阿谀奉承或是笑里藏刀,他看得多了。
特别是当他还有一个那样的父亲,那样一个挂着商业化的笑容平静地回答他“当然爱你,还有你母亲”的男人。
虚伪的东西,让他厌恶。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把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正如抒澜。当他初见抒澜,对上她迷蒙的目光,一霎那便通过直觉心领神会地感应到她笑意背后的假装,尽管她掩饰得很好。
他讨厌她的笑,很讨厌那样看起来鲜艳其实只是枯白的笑。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恶意的念头——扯开她带笑的面具,让她哭。
然而抒澜仿佛知道他的用意,无论他搞什么动作她都水来土掩随机应变,从不惊慌失措,也从不低头示弱。渐渐的,他对她有一点佩服——他每次以为她该像一般女孩一样气急恼怒哭鼻子的时候,她都让他意外。
上周五之后,他发现她有些不寻常,一整个星期的早操老是向高二3班的方向看,眼神迷恋、飘忽而忧愁。她在看谁,是不是那个高二3班的风云人物,南因高中的音乐才子陆朗知?
她对任何人都笑意盈盈,连与他斗嘴的时候也是,可此时有了一个例外。这个例外不是他苏予,而是另一个男生,这个变化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快。不快什么,他却说不上来,总之是一种很奇怪的不适应的感觉,无论他怎么调整,那种异样就是硌在心里,挥之不去。
那天与她争抢,既是因为她偷看了他的作文,也是因为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异样感。事后他问自己,怎么会对一个女孩子动粗,想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一时脑热。
真的是一时脑热吗?还是因为在乎因为不安,所以去寻求去争取突然丢失的存在感?
没等抒澜反唇相讥,苏予接着说:“方抒澜,不是你的错。”
这句无厘头的话让抒澜浑身一颤,她避开苏予的目光,佯作镇定地应道:“你发烧了吧,有病得去治……”
“我看了你的作文。”苏予把一个东西递到抒澜面前。
抒澜猛然看见她那被撕碎的作文本,上面粘着歪歪斜斜却贴合平整的透明胶。
不是早就扫进垃圾篓了吗?
“你凭什么看我的作文!”抒澜一把扯过作文本,直接开撕,”粘它干嘛!”
苏予没料到上次还拼尽全力保护本子的抒澜这次会直接开撕,他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撕下去。
他哪里懂得女孩的心思。与其让别人知道不堪回首的过去,还不如直接撕了好。何况他把本子当面送回,更令她难堪。
方抒澜四岁那年,一个晴朗的午后,跟着爹爹去打猎。她喜欢爹爹带回来的各种小动物,那天就缠着爹爹要一起去。
爹爹背个大竹篓,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生擒动物的工具。抒澜要帮爹爹分担重量,爹爹拗不过她,便将最小的一团网绳交给她。不过对爹爹来说这网绳是最小的,对四岁的抒澜来说,这一团麻绳可是又大又重。
蔓延开去连成一片的开阔稻田里,膝高的稻叶嫩嫩青青,包着里面含羞带嗔的小稻穗。风吹叶摇,窸窸窣窣的虫鸣声在散发出来的泥土香中飘荡。抒澜裤脚卷起,抱着网绳,一高一矮地踩在田埂上,有些不稳地左右摇晃。
看着她颤悠悠的又滑稽又可爱的样子,爹爹笑得开怀。他几次要接过她怀中的网绳,都被她嘟着小嘴倔强地拒绝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穿过稻田,走上一条水泥路。只要沿着这条水泥路再走一段路程就可以到达打猎区域的山脚。
从前面拐弯处迎面驶来一辆开得飞快的铁皮大货车,爹爹对走在前面的抒澜立刻喊话,吩咐她躲到一边。然而抒澜一紧张一着急,被兜在地上的网绳缠住了脚,绊倒在地。
抒澜被爹爹从水泥路上推撞出去,翻滚落地,摔在路旁低矮的稻田田埂上。等她苏醒后踉跄着爬起来,看见爹爹面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远处的水泥路上,好像睡着了。
抒澜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边摇边唤爹爹,可是摇了很久也不见爹爹醒来。她想,爹爹一定是很累很累,才会睡得这样沉。那就等一等吧。
水泥路另一旁的稻田里,翻着那辆铁皮大货车,装载的苹果滚落得到处都是,苹果红艳艳的,在青绿的稻田里分外显眼。
稻田里还有一只破碎的大竹篓,附近散落着打猎工具。抒澜下到田里把四散的工具一个一个捡进竹篓,蹭得灰头土脸却笑了起来,因为她想着爹爹看到她这么乖都帮他收拾好了,一定会夸奖她。
村里人看见这里,从远处赶过来。邻居家的李大叔和几个人分别察看了情况,立马派一个跑得快的小伙子奔回村里打电话。李大婶见丈夫察看了抒澜的父亲方承山的情况,不仅没有任何欣喜庆幸,反而叹息着皱眉摇头,立刻会意,拉起抒澜的手柔声哄骗:“阿澜,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妈妈在家着急,让大婶来带你回去咧。”说着就要拉她往回村的方向走。
抒澜执拗地说:“爹爹还在睡呢,我去叫醒他,一起回去。”
李大婶红了眼眶,安慰她道:“等你爹爹醒了,叔叔阿姨会提醒他回家。”
抒澜心想,爹爹被这么多人围着看睡觉觉会害羞的,认真地问:“叔叔阿姨不会笑话爹爹吗?”
“不会。”
抒澜犹豫地看看爹爹,又看看田里那筐搬不动的竹篓。李大婶像是知道抒澜的心思,帮她把竹篓背起来,可竹篓一离地,里面的东西就从裂开的口子纷纷落了出来,抒澜连忙一个一个去捡。李大婶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眼圈更红了,哄劝:“竹篓摔坏咯,大婶带你回去,叫一辆板车来拉好不好?”
抒澜想了想,点头同意,笑得灿烂。
她跟着李大婶回了家,可妈妈并不在家里,她等到天黑也不见爹爹妈妈回来。她心不在焉地玩着玩具,听到门外有人议论着说:“方承山内出血,抢救无效。”她听不懂,却记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回来了。她仰起头一脸童稚地问:“爹爹呢?”
一向对她笑得温柔的妈妈此时面无表情,只是抱起她进了里屋,锁上了门。
屋子不大,妈妈没有开灯,只有一小扇紧闭的玻璃窗上透进来的一束惨白月光,照在妈妈那张更加惨白的脸上。
随着时间流逝,月光渐渐偏移,直至一点儿也照不进屋里。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点声响,安静得如同万物都失去了生机。被晾在一旁的她越来越冷,越来越恐惧。寂静中,她忽然听见叮当一声脆响,吓得叫了出来。她摸黑向妈妈的方向慢慢爬过去,终于摸到了妈妈的衣角,却觉得有什么黏黏的东西粘在自己手上身上。漆黑中,她把手凑近鼻尖一闻,刺激的腥味让她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有一次不小心割破手指,很疼,当时流出来一种红色的液体,也是这种味道。妈妈身旁的液体有这么多,岂不是很疼很疼很疼。她使劲摇着妈妈,妈妈却手脚冰凉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很害怕,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她想出去,本能地想要跑出去。黑暗中她腿脚酸软,想爬到门边,却四处碰壁,终于摸到门板,却怎么也打不开。她恐惧得哆哆嗦嗦拍着门板边哭边叫,声音凄厉,却没有人来解救她。
脑中疯狂叫嚣着的恐惧像洪水一样把她淹没,她感到自己被黑暗里的龇牙咧嘴的魔鬼钳住了双脚,不管怎样拼命挣扎都无法逃脱。哭声渐渐小下去,只有无力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开门,打开灯。突如其来的刺眼光芒让倒在一旁的她微闭了双眼。待她睁开眼仰起头,看见是舅舅,一下就扑了上去。可舅舅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里。
她顺着舅舅的目光回头望,血泊中的妈妈倒在墙角,白裳白裙上爬满了红手印,满地满墙都爬满了红手印和各种形状的红斑红痕。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片殷红的手和身体,再看着这屋里如炼狱般狰狞可怖的场景,呆住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这场景,舅舅捂了她的双眼,她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