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很普通的小陶盆,将海星标本放了进去。标本立即被盆底薄薄的一层不知名液体覆盖住,只露出最顶端。我稍微向陶盆前伸头一看,发现那液体竟然是油。
“你这样想干什么?”我忍不住问她。把海星标本泡在油里听起来并不是个好选择。
令我意外的是,她这次没有卖关子,而是果断开门见山的说:“把它烧了。”
“啊?”我张大嘴,深觉不可思议。那么好的标本要是不想要了的话卖了也行啊,何必烧了呢。
说实话当时我有那么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是,她有“我留不住的东西也不能让别人留住”的想法。但转念一想,没人逼她把海星标本扔掉,她干嘛有这主意,还做出这行动来?
我猜我那会儿思考时的表情一定像个白痴,因为她盯着我的脸都快笑岔气了,手上的陶盆差点儿没稳住掉到地上。我很尴尬,只好陪着她一起笑。
笑着笑着,她却先没了声。我感到气氛不对劲,干巴巴的哈哈几声,赶紧打住。看向她。
“……”
半晌,她似笑非笑,道:“我不知道你刚才想了些什么,但我为什么要烧了它的原因,不为别的,只是对一位故友的承诺与责任。它从未感受过人间冷暖,也从未真正理解过一件事。我把这样的它留在世上,让它的躯壳继续孤单迷茫下去,怎能行?也许以这种方式让它解脱,才是我真正能够给它的自由。”
“cua”的一声,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她却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火柴盒,划亮火柴,丢进了陶盆里。
油渐渐燃烧起来,火苗吞没了盆中的海星标本。
щщщ●ttκǎ n●¢ Ο “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海星标本啊。”我握紧手中的水杯,随时准备好当她反悔时,泼灭盆中的火,“你怎么能舍得?”
她摩挲着手心里并不存在的的海星标本,沉默不语。
最终,她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是舍不得,因为这副干巴巴的躯壳可能是证明它曾存在过世上的唯一痕迹。
“但,我不能一直留着它。我真的没有足够的把握来将它永远留下,这躯壳会丢,会碎,它不是永恒的。与其在这同分离做无谓的挣扎,倒还不如早放手,物归原主。”
火苗越燃越猛,陶盆里早已不见海星标本的踪影。朱红色的火焰中,冒出浓浓白烟。我望着那缕轻烟翻腾而起,悠悠的往窗外飘去。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有一只海星的身影藏在白烟之间,若隐若现。它旋转着,扭动着,带着一种不知名的信念,坚定地奔向蓝天。那身上的彩纹赛天宫的五色丝绸,同海星的动作飞扬。
一只仅仅拥有着生物本能的海星,在它一生中最后一秒也从未思考过,明白过,哪怕是一件事。
令人悲哀的不是什么也不知道,而是什么也不能知道。
海星的轮廓在逐渐模糊,颜色渐浅,唯一不变的是冲着天空的方向而去。
那一刻,我好像真正明白了她所说的“解脱”为何物。
轻烟缓缓飘往窗户,越过窗台,向远方,愈飘愈淡,愈远愈胧。
“再见……”她轻轻的说。
我仰视着那有白云相衬而更显湛蓝的天空,满视野的蓝,直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我把视线转向她,脑中忽的冒出来一个不明所以的疑惑:她看见的天空颜色与我看到的相同吗?又或说,我们以文字来定义的颜色是否在互相眼中一样。
谁又知道呢。
我只知道她也认为此时的天空很美。
“而这就足够了。”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诉我。
“对呀……”我不由自主的低吟道。
她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若有所思的笑笑,道:“你在好奇我眼中的天空颜色是不是与你看到的一样,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她敲敲自己的脑袋,“而且你跟我提到过,你对我说的这个理论很感兴趣,所以此时你有这种念头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点头:“原来如此。”
“可谁又能知道天空的颜色呢?我们把天的颜色分成‘蓝’,‘蓝’又分成天蓝、海蓝、墨蓝、靛蓝……无数的可能性。但没有任何一种能准确定位天空的真实颜色。”她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不信你可以拿着调色板跟天空对比。
“大自然的颜色,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又怎么可能由人类短的可怜的视野来定义?”
我“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嘲笑,而是猛然发现丝维卡还是那个丝维卡。
……
烟雾在空中飘着飘着,蓝天间,散了,不知踪影。陶盆中的火焰像是明白自己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了似的,不息自灭,火苗淡了下去,最后只剩一盆薄薄的黑末。
我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手里她的病历,从第一页的“幻想过度,疑有轻微幻想症”到“痊愈康复”四个大字。
两年半时间,让一个在常人眼中不正常的女孩发展到现在完全三观端正。这是我作为一个业余心理医生的第一个成功病例。她也是我的第一个所治疗的精神病患者。
不能说她的痊愈仅是靠我的帮助,她自身去做的改变才是更加重要的。
而如今,我很清楚这次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进这栋房子。没有人家会愿意一个心理医生在自己家进进出出的,因为会招闲人猜疑。她的心理情况已经步入正轨,也没有我再坚持去治疗下去的理由。
这次离开后,大概就是所谓的永别。也许我们还会在某一天遇到对方,但那也仅仅是某一天了。
我不打算告诉她这件事,她有别的年纪相仿的朋友。说了,也只是徒增伤悲。
我和她又闲聊了十分钟左右,所谈的当然还是围绕着“海星”转,那是我们唯有的一个共同话题。很奇怪,不是吗?两年半时间,竟然还找不出更多的共同话题来。我莫名的感到悲哀。
当我打开大门将要离去时,她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如既往。
“……再见。”千言万语在心中翻云覆雨,想倾吐出,却也只是在喉咙里凝成一句话。
“Bye.”她冲我摆摆手,像是说:下次再找你玩。
也许可以吧。我一笑,转身离去。
门在背后关上,隔绝了两头的视线。
当我走到楼下小区外时,依然能看见她站在窗前微笑着看着我,手中似乎还端着那个陶盆。
我回头望了一眼,双手插在兜里继续走。忽的摸到了些东西。抽出一看,原来是个皱巴巴的纸片。
正欲扔掉,突然发现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下面跟着一句蚂蚁般的歪歪扭扭的小字:
这才不是手机号码,而是我听说你不会再来后,专门注册的新QQ账号,以便保持联系(万一我又发病了怎么办:-D)。
我当时根本无法抑制自己脸上的笑容。
她怎么塞进我兜里去的?我惊奇的问自己,并仔细回想与她交流时的过程。
天知道呢。
…………
事情到这儿,也就圆满结束了。我们之后一直是以网友的身份在相处,到现在也还是,倒是件幸事。
这是我所知道的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认识的一个不算精神病的精神病女孩,与海星解不开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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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