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距平乐只有不到六十里陆路。明军攻下阳朔,平乐清军惶恐不安,竟有守将派密使前来约降。
半年前,清军进取平乐何其顺利,明朝守军大多不战而退。如今时移势易,轮到明军反攻平乐,清朝守军亦不敢抵抗,争相投降。
也难怪,平乐的清军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广东义军蜂起,李成栋安于现状,无意增援广西;江西的金声桓与他类似,原是左良玉的部将,虽已投降满清,却把江西视为禁脔;湖广清军最强,有三顺王所率的汉军,却刚刚经历桂林之败,更不可能救援平乐。
平乐府各地守军无力抵抗明军,要么投降,要么逃走。有的人可以投降,有的人却只能逃走。
岑丹初很受触动,军队没有灵魂,就没有士气,就没有纪律,就没有战斗力。将领所求只是保全宝贵,根本不会死战。敌军一旦来临,战场形势一有变化,他们就会随时调整立场,或降或逃。
明朝恩恩侯陈邦博,满清大将屠列鼇,都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曾是平乐府的主人,却并不敢战,敌人一来,就拱手相让。陈邦博、屠列鼇的军队不堪一击,在明清军队金字塔中,大致位于最底层,相当于菜鸟。
焦琏的督标,战斗力显然在菜鸟以上。就连左协来说,各队装备精良、士气高涨,粮食充足、纪律严明。
但是,不得不承认,督标仍是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服从于统帅的个人权威,于乱世艰难求存。
什么是军队的灵魂?军队的灵魂应当包括多个方面:信仰和价值观、纪律和忠诚、团队合作和职业操守、士气和斗志、文化和传统……
闲暇时,丹初会询问士兵:为何加入督标?
士兵的回答五花八门,但不外乎以下几种:当兵吃粮、养活家眷、走投无路。偶尔会有人说,当兵是为了驱除鞑虏,恢复大明。
还有一个经常问及的问题:今后有何打算?
士兵的反应更加迷茫,答案大多是:争取立功,升官发财;攒钱;跟著走,走到哪是哪。
得著手准备塑造军队灵魂了。
虽说目前地位尚低,不足以独立成镇,但是,假若一切顺利,按照现在的战争节奏,丹初只需要再立下两次大功,就可以连升四级,有望跃升为马起蛟、白贵、赵兴这样的总兵官。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八月五日,明军大举进攻平乐。清军只坚守了一天,就有守军约为内应。
七日,明军破城,清军大将屠列鼇率部突围,向贺县退去。
此次东征,贺县归广西巡按鲁可藻进攻。焦琏以鲁可藻军弱,打算派兵增援。
鲁可藻争强好胜,愿率所部三千兵马星夜追击,若力有不逮,再请焦琏派兵增援。
丹初献计道:“李自成枭雄也,兵马最盛时,号称有百万之众,一旦战败,势穷力孤,丧命于九宫山团勇之手。屠列鼇已经穷途末路,只需派轻骑数员,传檄贺县团练,就可轻松收割屠列鼇项上人头,何必亟亟于派兵征剿?”
果然,不久之后,贺县传来消息。当地土人袭击屠列鼇,枭其首,传送平乐。
焦琏大悦,自率督标坐镇平乐,分遣诸将攻略平乐府各州县。
诸将多争夺好地,又以荔浦、昭平、恭城三县最受欢迎。最后只剩一个永安州,又穷又僻,没人愿意夺取此地。
原来,永安州虽是个散州,知州从五品,但非常穷,远不如荔浦、阳朔等县。城池非常小,只有三座城门,方圆只有二里。
汉民占总人口不到三成,瑶人、侗人占七成以上。永安州离大藤峡不远,境内瑶人受大藤峡瑶侗起义影响,叛服不定,时常起义。
环城皆山,易守难攻,进攻者不便展开兵力,守城者可以依险防御。城外有小块河川平原,可以种植粮食。气候多变,秋天疟疾猖獗,潮湿多雨,雨水充沛,河川漫溢。
总之,永安州在桂东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官吏大多视如畏途。
诸将自恃功高,去永安州也捞不到好处,自然没人愿意攻占永安。
丹初得此消息,向焦琏自告奋勇,愿以左协不到五百兵马,替督标攻占永安州。
永安州再怎么差,好歹也是块地盘啊。虽说,以丹初的资望和实力,尚不能独镇一县,不妨先率军到永安州一游,一来增加历练,二来了解下地方县政。
毕竟,蚊子腿也是肉,永安州虽小,毕竟也是个散州。历史上,太平军夺下的第一个城池就是永安,还在永安建制,分封诸王呢。
焦琏虽有犹豫,还是答应了丹初的请求。
八月十二日,岑丹初率领督标左协离开平乐,十三日抵荔浦,十四日下午抵新圩,离永安州只剩二十里。
广西七山一水二分田,城池多依水而建。城池之外,商埠集镇亦多依水,常常称为“圩”或者“墟”。
明朝多在水陆要冲设置巡检司、河泊所、递运所等机构。新圩亦设有巡检司,隶属于永安州知州。
原以为,巡检司的人早跑了。没想到,巡检司里早就侯著一众官吏,并且已经剪去了辫子,换好了明朝官服,早早出门迎接。
为首一人戴二梁冠,用银革带,佩药玉,戴黄绿赤三色绶,著练鹊花锦,下结青丝网,带众人叩首在地。
他手里捧著黄册和鱼鳞册,遥见丹初骑马过来,大声说道:“永安州知州韦时中,参见大帅。”
这一身装束,倒惊呆了丹初。他见过明朝官员的公服和常服,却没见过这等冠服。
何云是常熟籍缙绅,已成为丹初的幕僚,向他凑近说道:
“琢如,这是朝服,用于大祀、庆成、进表、传表等重要场合,一般情况下不会穿。知州这样穿,意在郑重,正式向你请降。”
这知州,竟然如此卑下。丹初不免有些轻视,面无表情地说道:“起来罢。”
韦时中起身,见丹初如此年轻,不由得大为惊讶,说道:
“前日,卑职收到焦大帅行文,即决定留发易服,出城恭迎大帅。卑职斗胆问一下,大帅可是在桂林之战中夺旗斩将的白马将军岑公?”
丹初笑笑,觉得这知州似乎有点货色,拍马屁的功夫有些了得,不像是正途科甲出身,便说道:“便是在下。”
韦时中故作惊讶,说道:“果真是气宇轩昂,人中龙凤。将军驾临永安,实乃永安百姓之福。”
何云取过黄册和鱼鳞册,算是接受了韦时中的归顺。
丹初笑问:“你这黄册和鱼鳞册, 准确吗?”
黄册记录人口,极不准确,根本就不具备参考价值,但囿于祖制,官府仍要定期更新黄册。
明初以后,人口大量流散,官府无力掌控基层,官吏只得伪造黄册。最省事的,就是往后延长人员的年龄,其他不作变动。因此,明朝的黄册上,常有人员年龄达到一百多岁、两百多岁。
鱼鳞册则记录耕地情况,是官府收取田赋的重要依据,相比黄册较为准确。
不过,大户可以隐匿田地。县衙户房里的书吏父子相承,亦把鱼鳞册视为不传之密。户书持有的鱼鳞册,与县衙里的鱼鳞册往往不同。
韦时中瞟了丹初一眼,说道:“不敢隐瞒大帅,黄册不足看,鱼鳞册亦不足深看。”
有意思。丹初看了眼韦时中,见日落西山,便转移话题,问道:“城内的清虏呢?逃了还是降了?”
韦时中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说道:“不敢隐瞒大帅,永安的清虏原本不多,一百多守兵早已逃窜。剩下的守城兵都是土兵,已经易服投降。”
时辰已晚,明军不便入城,免得中伏。丹初决定在新圩宿营,待明天再入城,便对韦时中说道:“本帅今晚不入城了,你和县丞、主薄留下来,陪我聊聊天。”
韦时中不敢拒绝,也不敢劝丹初入城,说道:“诺。卑职在此备有厨子、食材,敢问大帅,是否让厨子准备酒食?”
何云使个眼色,丹初会意,说道:“不必了。今晚由我军中的火夫准备酒食。”
这个知州,有点意思,不是个真君子,倒像个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