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皇宫,总显得有些水汽迷蒙。
赵瑗不紧不慢地跟在宫娥后头,沿着九曲回廊,朝着福宁宫走去。宋代宫室不多,也不大,寥寥坐落在汴梁城里,倒显得有些纤小玲珑。她不过走了一盏茶时分,便到了地方。
福宁宫,是官家赵桓的寝宫。
宫娥婷婷袅袅地向她福一福身,说道:“官家尚在垂拱殿听政,恭请帝姬入内奉茶。”
赵瑗摸不准赵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含糊应了,果真“入内奉茶”。可还没等她的茶奉上来,赵桓贴身的内侍便一溜烟儿赶到了福宁宫,请她到垂拱殿去。要悄悄地去,不可声张。
这可真是奇了。
赵瑗垂下眼眸,静静思忖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来。
“谨遵官家旨意。”
要知道,宋代的垂拱殿,地位大约等同于汉代的未央宫宣室。
赵桓这么大费周章地把她弄过去,其目的,不言而喻。
这位性子极软的皇兄,恐怕是想让她垂帘听政呢。
赵瑗起身对内侍道了声谢,不动声色地从袖里滑出一个小荷包,落入了内侍手中。内侍明显愣了一下,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随后便听见赵瑗压低了声音问道:“垂拱殿中,都有些什么人?”
内侍松了口气,将荷包贴身收好,低声说道:“有诸位相公,也有西辽的使者。”
赵瑗低低“嗯”了一声,心中有了底。
垂拱殿距离福宁宫不远,赵瑗没走多久便到了地方。不出她所料的是,内侍没有带她走正门,而是悄悄开了一个小门,又悄无声息地引着她来到了暖阁里,最后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暖阁中安安静静,只剩下官家赵桓在案后奋笔疾书。
她上前向赵桓道了声万福,便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站着。赵桓不开口,她也只在一旁装作不知道。好不容易等赵桓练完了一篇鸡爪子爬似的草书,净了手,才听见他出声问道:“皇妹可知道,朕为何唤你来此?”
“官家是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赵桓一愣,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朕要听不真不假的。”
赵瑗莞尔一笑,目光落在那篇草书上,轻声说道:“官家的书法造诣,素来是极高的。”所以决计写不出这鸡爪子爬似的草书,虽然草书一向以“狂”“乱”著称。
赵桓又是一愣,而后苦笑一声:“嬛嬛果然是玲珑剔透之人。”
字由心生。
字乱了,心便乱了。
“朕被人威胁了,自从你的好夫婿决意撕毁澶渊之盟以后。”赵桓将那篇写废的书法团成一团,拢进衣袖里,慢慢地在屋里踱着步,“西辽皇帝是个顶厉害的人,朕觉得与嬛嬛你不相上下。唔,他派了好几个使者过来,说是要与朕先礼后兵。幸亏西军打得漂亮,西辽皇帝也只能‘礼’,不敢轻举妄‘兵’。嬛嬛,在你看来,西辽的威胁,可以算做几分?”
赵瑗思考片刻,答道:“半点威胁也没有。”
“胡言乱语!……”
“臣妹并非胡言。敢问皇兄,您是信不过西北宿将,还是信不过我燕云健儿?”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桓,眸中渐渐沉淀出几分温柔安抚之意。
赵桓一愣。
没错,西夏国灭之后,万里戈壁便成了大宋与西辽间的第一道关卡;就算耶律大石破得了戈壁滩、夺得下河套平原,还剩着一个燕云十六州与他死磕,接下来才是繁华盛景的汴梁城。
他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紧锁的眉头渐渐打开,随后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一时间似乎扫除了胸.中所有的闷气。等他笑够了,才和蔼可亲地走上前去,扶了扶赵瑗的发簪,说道:“随朕来。”
赵瑗称是。
西辽国使与东西两府的相公们,已经在垂拱殿中等候很久了。
北宋神宗之后,朝中大权在握的衙门,只剩下中书门、枢密院和御史台,再加上一个户部。中书门司文,称东府;枢密院司武,称西府。说得通俗一些,中书门等同于中.央办公.厅加上国.务.院参.事室加公.务员局加农业.部加住.房和城.乡建设.部,而枢密院则等同于中.央.军.委加国.防.部,御史台干的是检.察.院的活儿,户部当然就是财.政.部。
所以,赵桓把这些当朝大员们和外国使臣晾在外头小半日,着实有些不近人情。
好不容易等到赵桓接见,这些平素顶天儿的大员们又都齐齐愣住了:官家今日心情格外好,仿佛胸中郁结之气被一扫而空。最最关键的是,官家身边,居然站着一位帝姬。
垂拱殿是什么地方,怎容一位帝姬自由来去?
可那人是柔福帝姬,大宋唯一一位有封.邑的国公主,挽大宋于将倾的天纵奇才。
联系到这位帝姬平素诡谲的行事风格,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来者不善。
赵瑗倒不在乎这些当朝大员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准确地说,她从来就不曾在乎过。只要他们能够扶着大宋安安稳稳向前走,那便罢了;若是不能,她不介意将一切打碎了重新来过。
相公们开始奏事,有一搭没一搭地磨嘴皮子。方才在大朝会上不敢说的、不方便说的,如今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核心的议题,自然是“谨防西北生变”。
赵瑗恼了。
虽然她不大喜欢护短,但这回,她是真真切切地恼了。
都说文人最害怕的就是拿刀枪的武将,本朝太.祖也干过杯酒释兵.权的事儿,太.宗也签过澶渊之盟,年年向大辽进贡岁币。但国泰民安,是买得到的么!
不长利爪尖牙的小肥羊,不被饿狼吃掉才有鬼。
用军.汉们的粗话说,就是“弟兄们用血换来的平安,不是让你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赵桓一直关注着赵瑗的神情,连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也没有放过。他很清楚这位皇妹的本事,也很想看看这位皇妹会如何行事。“谨防西北生变”这个议题,其实从西夏国覆灭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摆到台面上来了……
“敢问诸位相公。”赵瑗巧笑嫣然,“在西辽使节面前商议这等要事,果真合适么?”
“帝姬尚能进入垂拱殿中,西辽使节如何不能议事?”说话的是个脑子拎不清的郎官。
“此事与我大辽息息相关,宋国不能撇开我国,私自议定。”西辽使节一本正经,“我大辽,正处在宋国以西。”
赵瑗被气笑了:“本国内.政,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使置喙?”
“帝姬此言差矣。”西辽使节继续一本正经,“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本使节所代表的,正是大辽无疑。柔福帝姬这般小家子气,实在有违一位大国公主气度。”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可惜都是露出獠牙的恶狼。
“使节大人。”赵瑗悠然开口,“假设今日,您才是我大宋的中流砥柱;而诸位相公则是辽国的重臣,设身处地一番,自然知晓症结所在。”她停了停,又说道,“换位思考之后,依旧维持原先看法不变的……恕本帝姬狭隘,只能认为各位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本意是‘宁可向大辽进贡岁币、永久称臣,也不能让武官凌驾于文臣之上’。”
此言一处,倒有七八成的大员们变了脸色。
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措辞,本质不过是一张遮.羞布。西辽要钱,而另一些人要永久保留文臣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拍即合,仅此而已。
赵瑗偏头,冲赵桓微微一笑:“皇兄以为如何?”
赵桓冷汗涔涔。
有些事情捅破了,不过是一层窗户纸。
有些事情撕开了,也仅仅是一层遮.羞布。
关键是,有没有人胆敢在官家面前,干脆利落地撕开它。
“本帝姬曾听闻,有一位昏庸的妇人,晚年曾说过这样一番话。”赵瑗站起身来,盯着西辽使节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相公大约晓得,什么才叫‘结与国之欢心’罢?那便是毁掉大国重.器,拔掉尖牙利爪,撕毁藩篱屏障,将大好河山坦.露于外敌之前。”她冷冷地笑了一会,又一字一字地问道,“既然诸位相公皆有此意,那本帝姬便提议西军解甲,自除服舆,将燕云十六州‘还归’耶律皇帝,可好?”
“嬛嬛!”赵桓惊得跳了起来。
“你们不过是看着牙齿磨利了,爪子磨尖了,想收拢到自个儿麾下罢了。”赵瑗笑得愈发冰冷,“可书生如何收拢这些利爪?书生天生文弱。所以啊,你们只能给天下洗脑,‘好男不当兵’,‘书中自有颜如玉’。自个儿领着高.俸,却酿成了仁宗、神宗年间极高的贪腐……”
“嬛嬛……”赵桓试图阻止她。
“本帝姬素来是个刺儿头,不怕死,自然也不怕沉塘。若是诸位相公想做吕后,想用竹签儿将本帝姬活活扎死,本帝姬也绝不皱一皱眉。本帝姬自认比不上韩信韩大将军,但至少,比戚夫人还是要好一些的。”
“嬛嬛。”这已经是赵桓第三次试图阻止她。
“本朝重文轻武、文强武弱是出了名的,读书人端的架子也是顶高的。士子们爱狎.妓,歌姬便比公主帝姬们还要名贵;士子们爱纤足,天下女子便纷纷缠足;士子们不爱武人,于是武人地位低贱如尘土,直到山河破碎……”赵瑗从左到右缓缓扫了一眼,眼眶有些泛红,“若不是你们早生了两百年,我真想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崖山’!”
什么叫“崖山”,诸位相公们自然是不懂的。
事实上,除了赵瑗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
赵瑗笑容愈发冰冷,缓缓转头,对赵桓说道:“此间利害,皇兄应当晓得。”
赵桓很头疼。
其间的利害关系他当然懂。在金国呆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想通透了。
更何况他这位好皇妹一仗接着一仗,每打一仗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这么长时间下来,若是真有人起了二心,这位皇妹铁定比他还要敏.感。
可问题是……
连王安石这等天下第一刺儿头都失败了,自家皇妹居然想要单挑天下的读书人,委实太过任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