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出征

与岐国在边境上的纷争,本以为像从前的几场小打小闹一样很快会过去,但事态却越来越严重,两场战败的消息传来,宫中上下氛围一紧,少曦的婚事也因此被搁置了。

去请安的路上聊起此事,少曦似并不在意婚事的迟延,只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若是早些与魏国和亲就好了,此时向魏国请援的话胜算会更大些。”

我想起荣昌公主来,便问少曦:“为何不向楚国请援?听闻荣昌公主为楚帝诞下了两个皇子,说话应该有些分量,向楚国请援不是更容易?”

她叹道:“陛下已经向楚国请援了。只是楚帝身边也有岐国送去的妃子,况且那楚帝正值壮年,又生性暴躁多疑,并不是能轻易被后妃影响的人。这些年,魏国与北燕时有战事、未见高下,而楚国一直向西扩张,西边的夷狄节节败退。楚国如今国势正盛,若出兵来援,虽然危机可解,但只怕楚国的手从此要伸到我们雍国了。”

我试着安慰她:“先祖与楚、魏两国立有盟约,互不相犯、互不相害,如今尚未历经三代,那楚国不至于违反盟约。”

少曦仍是眉头深蹙:“话虽如此,可我雍国地处平原,易攻难守;又兼受他国压制,难以发展军力,只能靠给予财物好处斡旋于楚魏之间,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却无力破局,实在为难。”

我心情也沉重起来,望着廊下已经盛极的繁花,与她一起陷入沉默。

到了太后处,见容烨也很罕见地在那里。一众宫人皆是面带忧色,不似平时在太后面前凑趣。容烨倒是面色振奋:“两位妹妹来的正好。南边战事吃紧,楚国已然答应出兵来援,寡人此番决定亲自出征。王后身体病弱,宫中事宜就劳烦两位妹妹多费些心了。”

少曦大惊,急急劝道:“王兄乃一国之君,怎么能轻易亲自出征?王兄若出征在外,留这一宫的女眷稚子,国事由谁做主呢?还请三思啊。”

太后摇头道:“哀家也是如此说,可王儿心意坚决,必定要去。”

容烨见状宽慰道:“母后无需担忧,寡人此次出征是为了鼓舞士气,并不亲自领兵。国中之事,寡人拟交由枳儿代理,枳儿年幼无知,因此宫内请少曦妹妹、宫外由宰辅大人襄助。只不过这么一来,少曦妹妹的婚事只能再推迟了。”说着,朝少曦颇有意味地一笑。

少曦脸红了片刻,羞态一闪而过,随后便深思道:“既是王兄心意已定,那么请王兄出征时带上洛家长子随侍左右。”

容烨想了想,便点头应允,复又慨然:“我雍国立国以来,一直不擅兵事,受制于人,只盼先祖庇佑,能让容烨此番得胜,破此难局,或可为我雍国争来一个新的开端。”

看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我不免被感染,与殿上的宫人齐呼道:“天佑大雍,福祚万年!”

从太后宫中出来,少曦一路上眉头深锁、心事重重。我不想扰她思绪,便也默不作声。

已近午间,天气舒爽怡人,微凉的风穿过雕花回廊,拂过她宽大的袖笼,她一双芊手本来相互紧握,终于暂时松开,问我:“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王兄带上洛丰平一起出征?”

我胡乱猜道:“因为你想让驸马随御驾出征,多立些功劳?”

她笑道:“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洛家是立国以来的世家,何须多此一功。王兄将枳儿托给洛宰辅和我一同照看,实际是把朝政交在我和洛家手中,而我已许嫁洛丰平,这一来洛家难免要权势滔天。虽说洛家三朝皆为文臣,懂得进退,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王兄出征后京城空虚,难免有些人要摘下面具张牙舞爪起来,我虽能把控王宫,对朝局却没多大控制力,倒不如让王兄随行带上洛家长子,洛家也会有所忌惮,不至于过分。”

她不知想到些什么,凝望着路旁已经打苞的菊花,叹道:“怕见无常雨,一番洗清秋。”

这样一个一向镇定持重的美人,此时却流露出这种无奈的神态,不免让人怜惜。我便打趣她:“你还担心不知何时能嫁给那洛家公子吧?那洛公子确是一表人才,啧啧,难怪你着急。”她脸上果然现出红晕,秋阳一照,脸上的细嫩绒毛仿佛水蜜桃一般,我看得呆了一呆。

她难得腼腆地笑道:“若论驸马人选,其实不该从洛、温两家中选人,这两家都已是权臣世家,分庭抗礼,任一家迎一个公主进门,都会打破这种平衡的局面。只是……”

她略了略并不见一丝凌乱的头发,“从前幼时,王兄常与几个陪读的世家子弟一起在宫内玩耍。有一次他们顽皮打闹起来,去园圃内折我喜欢的一丛红芍药。花瓣洒落一地,我当时在旁很心疼,却碍着面子不能表现出来。只有……他,轻轻托着枝上一朵,爱惜看了看,便放手未折。”

我拍手大笑:“不错、不错,好个惜花的多情少年,难怪能入了镇国公主的眼。”

她羞怒起来,微一抬手作势要打我,却又收回手,仍端正笼在袖里,薄嗔道:“谁跟你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便不再理我,径自走开了。

*****

经观星台占了吉期,容烨便定下出征之日。拜天祭祖之后,便要领军开拔。

合宫女眷在宫门内为他送行。容烨身着银色薄甲和深朱色披风,与众人简短告别后,跃上一匹白色骏马,比平常的斯文模样多了几分阳刚之气,一众妃嫔、宫女不由地流露出欣赏倾慕之色。王后强撑病体,由宫人扶着,站在宫门口一直目送。

依照规矩,枳儿要送他父王到城郊。容烨担心枳儿哭闹,便让少曦与我陪着。羽林军前簇后拥地一队队开拔,我们乘的车等了好一会,终于跟在容烨的马后出了外宫门。

京城道旁跪满了百姓,高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

道路拥堵,后面跟着送行的大小官员皆是步行,车马也行的缓慢。车帘厚重,枳儿吵着嫌车里闷的慌,我便悄悄掀开一缝车帘给他透气。

向外看去,路旁百姓们脸上并无多少忧惧之色,正纷纷拿些干粮往兵士的包袱里塞。容烨骑在马上,形容俊美,虽有卫队在侧防备呵斥,路旁女子仍大胆地把无数花枝、香囊向他轻抛过去。

如此磨磨蹭蹭地走出了内城,路面不再那么平整,马车便有些颠簸起来。少曦扶着车壁,微皱眉头,枳儿也小声抱怨了一句:“这车颠得我脑袋疼。”

少曦板脸训他:“你是大雍男儿,你父王就要出征杀敌,这点颠簸算什么。待会到了兵营,咱们都要精神百倍,叫兵士们好好看看,鼓舞士气。”枳儿便听话地点点头。

我心里叹口气,这二位一直长在王宫,养尊处优,实在娇气。雍国富足,大小宫殿地面皆铺着御窑专门烧制的地砖,敲之有金石之声,又称金砖,地面连条砖缝也不见。走惯了那种地方,也难怪他们嫌弃这路面颠簸。容烨身体也不十分强健,不知骑在马上的他滋味如何。

终于来到南郊兵营。

枳儿下车,随着容烨登上营门前的高台,一个小将打扮的半大少年快步过来,与宫人们一起为少曦和我引路,往一旁的阅兵楼上去。

阅兵楼因是供兵将使用,层层台阶都要比宫中高些,少曦身着朝服,长裙曳地,扶着佩茹走得十分辛苦。我瞧着佩茹自己也走不惯这高台阶,便让跟着我的锦良姑姑也去扶着少曦。少曦被两边搀扶着略显狼狈,却不忘嘱咐我小心。

我则是微提着裙摆在前面走地潇洒自如,回头对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心想着就这么个台子,要不是为了瞒着你,我原本两下就能跃上来。

那引路的少年本是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们,却又不得不耐心等着我们慢慢走,此时抬头看着我咧嘴一笑:“这位公主殿下倒是走得轻快。”我眼中得意之色未去,闻言扭头看他,他立刻低下头,涨红了脸:“末将失礼,请殿下宽恕。”

我不以为意,摆摆手:“军营之中,无需这般讲究。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脸更红了:“回殿下,末将是廖建忠之子,名唤廖辛,今年十二岁,在南郊大营当值,已经不是孩子了。”

原来是此次出征主帅廖将军的儿子。

我“哦”了一声,瞧他满脸较真的样子挺可爱,就继续逗他:“你既已不是小孩子,为何不跟着你爹去战场杀敌去?”

他呆了一下,磕磕巴巴答道:“廖辛技艺未成,若贸然上战场,会拖累、拖累父兄,便、便留在后方。”

说话间,少曦已赶了上来,瞪我一眼,替他解围:“廖将军此次带了两子随王出征,幼子也该留下,相助照顾粮草军备之事。好了,快些到窗边去站好,王兄就要出发了。”

少曦以团扇遮面,与我一道凑在窗边向外望去。

雍国军服以棕色为主,平时看着不打眼,此时列阵站在高台下,却显得颇有气势。旌旗猎猎,容烨立在台上,歃血盟誓、慷慨陈词毕,拔出腰间宝剑指天,军鼓声顿起,三军振臂齐呼。枳儿站在一边,用力挺着小胸脯站得笔直。

少曦看着这场景,不由地抓住我的手。我看看左右,宫人们也是一脸慨然之色,廖辛在瞭望台上,紧握两个拳头。

大军开拔,百官列于道旁长揖相送,枳儿将他父王送到马边,一副忍住不哭的样子。

容烨拍拍他的头,翻身上马,又回头看向我们这里,指指枳儿,笑了一笑,便催马向营门外行去。随行的郎官、侍卫紧随其后,其中有一人,忽地勒马停住,也朝这里看来。

少曦蓦地移开脸前团扇,与他四目相对,似全然忘记了身为公主的矜持。

那洛丰平未着甲胄,仍穿着文官服饰,在马上抬手,缓缓朝这里揖了一揖。

少曦看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在窗后欠身还礼。

我赶紧知趣地走开,去找廖辛胡乱聊了几句。

这送别出征的场景,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心中一时感慨个不停。

回城路上,看见送行的百姓们已恢复了日常秩序,仍是一片繁华安乐。我便对少曦说道:“不必太过紧张,你看百姓们对此战颇有信心,各种生意都还是照常在做着呢。”

佩茹也插嘴道:“对啊公主,此次楚国来援、御驾亲征,士气高涨,大家都觉着肯定能大胜一场,将那岐国好好收拾一顿,叫他们再不敢挑事。

少曦面色稍和:“如此最好。”

回到宫门,大家下得车来,偶然间我瞥见禁卫军中有个将官模样的中年男子,像看见熟人似的对着这边笑了笑。我好奇地扭头看看,恰见锦良姑姑表情略不自然地低了头。我虽不明就里,但锦良姑姑一向沉稳不多话,我便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