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天亮, 部队便开拔了。
我手握缰绳,打着呵欠,随口问旁边的乐非:“平日里你总假笑也就罢了, 这行军路上没有旁人, 你为何总是这样微笑?怪瘆人的。”
乐非诚恳地答道:“因为属下爱笑。”
后面总不吭声的乐川忽然噗嗤一声。
萧朔并不回头, 在前面插了一句:“乐非平日里跟着我, 自然是要笑脸迎人;不过他其实在紧张时也是这样笑。”
我奇道:“紧张?乐非你难道害怕上战场么?”
乐非仍是微笑:“上战场却是不怕, 但属下此番的任务是在战场上保护您的安全,深觉责任重大。”
我拍拍他肩膀宽慰道:“怕什么?我很好保护的。你见识过我的身法,试问有几人能追的上?”
乐非的微笑透出了汗意:“正是因为属下也追不上您啊……”
我不以为意:“放心吧, 王爷若不是有把握保证我的安全,才不会把我带上的。”
一路上, 斥候不停地来报凌河的情况。萧朔并无多话, 只命军队不许交谈高声, 放轻脚步行军。
我瞧着他不甚上心的样子,忍不住凑过去问:“咱们真的不用加快速度赶过去吗?若凌河真的被攻破了怎么办?”
萧朔笑笑:“快了, 过了正午你就能看见凌河城了。战场不是儿戏,到时你老实地跟着乐非,不许擅自乱动乱跑。”
*****
太阳转过当顶,红谷军悄悄抵达了凌河城郊。
我曾在夜色下见过被攻占洗劫的宫城,然而远远见到了白日曜曜下真正的战场厮杀, 还是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手脚发凉。
萧欻果然已经带着驻守秋山的魏军抵达, 已与北燕军队杀在一起。凌河城下四处战火, 杀声震天。北燕人数虽比魏军略少, 但多为骑兵,在城下平原上冲杀极为有利;魏军虽也有骑兵, 却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靠步兵拿着绊马索两两一组为战。
萧朔转头示意,身边的令官便跑出大阵,爬上附近一座小丘,朝凌河城楼挥舞了几下手中小旗。我正要问乐非这是什么意思,就见前方紧闭的凌河城门毫无征兆地缓缓大开。
我不由“啊”地叫出了声,本来就是赶来解救破城之难,结果现下北燕还占着上风,胜负还难说,凌河倒把自家大门给打开了?!
北燕果真并不客气,眼见的不少骑兵纷纷窜进了城内。
萧朔勒马观看了一会,命红谷军队列好阵势,长盾在前,长矛在后,平行朝战场推进。
我待要策马上前跟他一起,乐非已牢牢拽住了我的马缰,带我退到行伍最后方。
萧朔百忙中回头朝我们这边看了看,随即看向战场。
鼓手们架好战鼓,咚咚咚擂起来,雪化后又冻硬的大地随之震颤起来。
鼓声中,太阳隐进云层,似乎天地为之变色。军士齐声呐喊:“杀!杀!杀!”
北风狂暴,吹得魏国的面面玄色旌旗飒飒鼓噪。
萧朔笔直端坐马上,缓缓前行,身后骑手高举着景王王旗。
战阵中的秋山军闻得鼓声,扭头见了援军,声势大振;而北燕发现了红谷军,也随之变了阵势,渐渐聚在一处,寻找着战力薄弱处开始奔突。
不知萧欻怎么样?
我以手遮风,望向战场,试图找到萧欻身影,却只见混乱一片,哪里能分辨清楚?
萧朔霍地拔出长剑,指向战场,纵马飞驰。八千红谷军跟在身后,冲向战场。
乐非示意我跟上,我们便与押后的弓箭队伍一起朝凌河走去。
乐非提醒道:“王爷吩咐您用帕子蒙上眼睛,现在就系上吧。”
我当然摇头拒绝:“刀剑无眼,哪有人在战场前把眼睛蒙上的?!就算你能保护我,也是我睁着眼睛比较安全吧?”
乐非坚持:“可是……”
我摆摆手不再理他,只顾看向前方交战处。
我在后面看的清楚,红谷军阵线铺的较长,像一条绳索围了上去,将混战成一团的秋山军和北燕人包在其中。
唯一的豁口便是凌河城!
北燕军似有些混乱,一些骑兵意识到不好,向外奋力冲突,眼看要冲出战场时却无一例外被乱箭射杀,只得退回杀阵之中。
渐渐的,多数北燕军身不由己地放弃了突围,转头向凌河城冲去。
我抬头,看不见萧朔,只见他的王旗飘飘,已冲进了战阵深处!
心瞬间揪起来,扯住乐非:“你快去王爷身边保护,我就待在战场外面不会有事的。”
乐非微笑道:“王妃,咱们现在已经在战场之中了,您千万别走神了。”
我待要说话,只听前面纷纷叫喊起来:“北燕将军已死!”
“荣王取了北燕将领首级!”
我举目望去,只见凌河城墙下,阵阵硝烟间,有一人骑在马上,脸上身上都被鲜血覆住,根本看不出面目和服制。他右手持长剑,左手正炫耀似地高高举起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这真的是那个首阳城中风流倜傥的萧欻?
我吓得一声尖叫闷在嗓子眼,胃里一阵翻涌,低头想呕吐,却猛地看清地上已散散乱乱地倒了许多尸身,有完整的,更多的是不完整的。鲜血渗进地面,染红了身下的一小片土地,又与泥土一起结冰冻住——都清楚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下。
强烈的血腥味扑入鼻孔,我顿时浑身乏力,只能趴在马上,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呕吐。
乐非慌道:“您赶紧闭上眼,别再看了……”
他解下水壶想递给我,晃了晃才发现里面的水似是冻成了冰:“您还能骑马么?”
旁边一个押队的小校尉边搭弓边嘲笑道:“新进的王爷侍卫吧?看着就像首阳城里的公子哥,从来没见过真格的。”
乐非喝道:“不得放肆!”
那校尉便不服气地瞪我一眼,闭了嘴。
这一停下,我们便离大队远了些,几次差点被横冲乱突的北燕士兵冲到眼前。
旁边的小校尉说话虽不客气,却很讲义气地留在我们旁边,箭法精湛,嗖嗖几箭将对方射下马来。乐非也毫不含糊,手起刀落,将靠近的北燕骑兵斩下马来。
情势一下变得危急,若我继续在战场上发懵,恐怕要连带乐非一起困在这里。
我有些后悔刚才没蒙上眼睛,此刻被战场的血腥残酷吓得软了手脚,反而成了乐非的累赘。
努力深呼吸,不停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你不是也杀过人嘛!现在怎么倒娇气起来?!
渐渐平静下来,觉得手脚有了力气,坐起来对乐非说:“我没事,不会掉队的,咱们快跟上。”
前方已有传令官粗声叫道:“合围!合围!一个北燕人也不要放走!”
战圈渐渐缩小,魏军合围起来。
北燕军没了首领,乱作一团,不管是否情愿,眼见的都被逼进了凌河城。
凌河城门口堆了好几层尸体,几乎阻了前进。魏军推进到城下,拖走尸身,将城门口清理干净。几股北燕部队开始还在城门口奋力对抗,但城墙上乱箭射下,很快都没了声息。
乐非护着我,随着弓箭队伍冲进城门,早有城中士兵开道,引着弓箭手们上到高处排开。一路几乎未遇到敌人,乐非顺利带着我来到城楼上,与待在那里的户部官员草草见了礼。
我这才觉得四肢疲软,顾不得形象便靠在城楼立柱上。尚未放松下来,就听得乐非长长舒了口气,似卸下千斤重担。
为保护我把他紧张成这样,我不禁愧疚,又觉得有些好笑:“下次我一定听你的。”
乐非擦着汗微笑着,那表情分明是说,千万别有下次了。
城中有些民宅起了火,北燕军队与魏军已开始了城内巷战。
我不懂萧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巷战的残酷不逊开阔地的战场,还会祸及平民,难道他真的不管百姓死伤么?就算他不管,此事被告到魏国朝中,对他也是恶名一桩。
我在城楼上远近俯视了一会,才渐渐觉出古怪来。
首先,城中并不见有平民四处逃窜,女人孩子更一个也不见,只有失了骑手的战马咴咴悲鸣;再者,我看的很清楚,有些北燕士兵努力地或翻墙或砸门进入民宅院落,却被百姓家中守着的众多男丁消灭,这些男丁的招式显然是行伍中人。
城中的略宽阔些的路上早堆了很多路障,北燕骑兵们无法跨越,只能绕道而行。渐渐地都汇到小片的空地上,而那里的屋顶上早站了一排弓箭手,只等猎物入场。
将近日落时分,视野中的城下已几乎见不到奔突的北燕骑兵了。
我这才明白这场城中巷战的目的所在,并非只是要解救凌河,更在于消灭来犯的北燕人。细一回想,萧朔在出发时说的确实是“杀尽北燕人”。
城中各处点起火把,值更的士兵敲着梆子各处传令:“今夜各家轮流值夜,闭门不出,擅自开门者,以通敌论处!”
城楼上四处透风,却不能生火,乐非便寻了个角落让我坐着休息,站在我旁边挡去些寒意。我瞧着那户部那位名叫丘良功的文弱官员,似乎冻的比我更惨,却硬撑着站在城楼正中,倒也有趣。
没过多久,听得众人行礼道:“景王殿下!”
我抬起头,见到萧朔脚下带风,在侍卫簇拥下快步迈上城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