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声大叫:“爹!”
扑过去接着他,他如往常一般哈哈一笑,只是气息越发虚弱:“你又叫爹了?呵呵,为父今天可真是高兴啊……”
我死死摇着他的手,难以置信眼前情形:“这是怎么了?咱们白天不是还好好地一起吃东西吗?爹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原走过来,轻轻按住我肩膀。
我抬眼,院子里里外外不知何时已跪了全寨的男女老少。人人面带悲色,有些女人已开始抽泣。
心里的恐惧忽然被验证了,我只觉得心猛地一沉,抑制不住嚎啕大哭,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阿原跪下来,扶住老头子和我。
老头子慈祥笑着:“小六,你已长大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决定怎么走。但记住为父教你的,凡事不要逞强,遇上危险要赶快逃开。为父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平安快乐……”
老头子的目光有些涣散,看向阿原,似有所托。
阿原郑重点头。
老头子安心地笑笑,却看着他,复又叹了口气。
“小六儿,你这双眼睛,越来越像你娘亲了。只是,你不要学她,不要像她一样傻……”
老头子已没力气说话,停顿一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面上露出笑容,渐渐闭上眼睛。
*****
按照义父生前的吩咐,他被安葬在靠近流云城的山峰上,墓门朝着魏国方向。
他已走了数月,我却一直恍惚度日。
那一天之前,他已对全寨人依次告别、交代后事,却唯独瞒着我。顾家嫂子说,老头子是怕见我哭。
顾家嫂子告诉我,老头子因早年受伤,重创了气血,九死一生,须发皆白,本已寿命艰难。后来为王七疗伤,更是消耗了气力,触动旧伤发作而亡。
又是一场雨后,我呆呆坐在院子里,咬着嘴唇望着头顶的一方蓝天。
是我求着他给王七疗伤,而他,对我一向是有求必应的。
若不是我多管闲事非要救一个不相干的人,义父此时就还在这里,或是喝酒,或是抚琴,或是哈哈哈地冲我大笑着。
我真是悔恨。
天空中隐隐出现一轮七彩的虹。
我忽然也恨起这彩虹来,若不是那天我见了彩虹跑去对面山上看,我就不会遇见王七,也就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
我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廊下木地板上。
低头,发现阿原不知何时坐在旁边。他看着我,悄么声息地往我这挪了挪,似是安慰,我便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哭起来。
“不要总是自责,”阿原声音低沉:“师父不会想看到你这样。况且,他救那个人也不是全因为你。其实……师父原本也是出自魏国王氏,救那个人也是出于同族之情。他早想到了耗费气力救那人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后果,这是他心甘情愿的。”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只管把眼泪鼻涕胡乱往他衣服上抹。
*****
阿原是老头子唯一的关门弟子,老头子去后,大家就让阿原主事。说是主事,但寨子里根本无事可主:顾家大哥仍是带着大家打猎种地,原先的小书塾由牛二家的儿子接管。只有原本由老头子管束的我,无人能管。
于是阿原除了仍就练剑看书,就时不时管起我来。
每次不小心跟他打了照面,他总板着脸问:“今天你去练功了吗?”后来发现我疲懒,他便干脆隔三岔五地亲自押着我练习。
这小子不过大我两岁而已,从前总对我冷嘲热讽倒也罢了,如今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当家了。
我存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于是每每往返山间的轻功练习,我都使出力气来,在林间七绕八拐,想甩开他然后溜回家去。然而,每每当我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觉得已经甩掉他了,这小子便会出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脸色淡淡:“你这是要去哪儿?还没练完三趟。”
我发誓我没看错,这小子那张石头脸上,那嘴角分明带着一丝促狭得意的笑。
这么如此几次下来,我只好认服,仍像从前那样乖乖地每日练习。
可是我终究不再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地在义父羽翼下混日子了。每次练完功,我就去找顾家嫂子学学做饭和织布,或者在寨子里转转看别家怎么打理鸡窝鸭舍。
我想我总得独立地生活。
晚上躺在床上,很多从前不想深究的疑问就跑出来: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呢?义父本是魏国官家的子弟,为何改了姓隐居到深山中?义父为何要我勤练轻功又有何用?倒不如让我学学种地织布……
有一天练功间隙在树下休息时,我忍不住拿这些问阿原。
不像顾家嫂子总拿些没用的话来搪塞我,阿原回答说:“师父确是出自魏国世家王氏不错,但他曾说过,王家子弟众多人才济济,少他一个,家族并没有损失什么。人各有志、经历不同,师父选择隐居深山不过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你自小体质虚弱,师父教你练习功夫,一是为了让你强身健体,二是,若万一遇到危险,你能够脱身从容。”
他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欲走。
我不甘心地追问:“那关于我的亲生父母呢?”
他背过身去,只说他也不清楚,义父未曾与他说过。
我跳过去,凑到他脸前瞪着他的眼睛:“你骗人。”
他脸色略现尴尬,后退一步看向别处,耳根渐渐红起来。
少顷,他回过神来,又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师父他老人家养育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如今他这一去,你却一心只念着弃你的生身父母,他若泉下有知,岂不寒心!”
他这一番抢白让我一时无法反驳,我果然觉得自己良心不好,有愧于义父,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他咳了一声,及时岔开话题:“走,带你去个地方,考验一下你的功夫。”
我跟着他,来到一面岩壁下面。
之前我也曾经过这里,却没有留意过。这里本也无甚可引人注意的,不过是一面靠着山峰的秃秃峭壁,高约数十仞,壁上胡乱长了些藤蔓杂草,除了略高些,与群山中的其他陡峭峰峦岩壁没什么区别。
阿原走到岩壁下站定,指指上面,揶揄问我:“以你的功夫,能上去么?”
我略窘,重新打量这岩壁一番,这片片岩石如刀削般平整,岩缝里的几丛枯黄藤蔓在秋风中抖抖索索,看起来经不起拉扯。况且目力所及,最下面的藤蔓也长在离地约五仞之处,我就算尽全力跃起也根本够不着。
我老老实实回答:“上不去。”转而一想,不服气地反问道:“难道你竟能上的去?”
他微微一笑,纵身跃起,跃至数丈处,身子果不其然地要往下坠。我正想开口嘲笑,谁知他飞快提脚,在将坠未坠之时轻蹬那光溜的岩壁,竟又重新跃起,一手攀上那藤蔓,借力又向上跃起。
就这样几个腾跃,便消失在我视野里。我退后几步,仰着脖子看得正酸,就见岩壁顶端露出他的脑袋,上面幽幽地传来一句:“这上面的风景可不错啊。”
我在地面干瞪眼。
少顷,他顺着原路下来,整整衣服,指指岩顶对我说:“你不是懒得每天练功吗?若是哪天你能上去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再练了。”
“此话当真?”
我朝他自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