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回首

南华公主当众现身, 一呼百应,且有魏国相助,雍国旧部很快被一一收拢。

萧朔与我谈及此事, 不由赞道:“你姐姐倒是深谙权谋笼络之道, 若她是男子, 只怕我也要忌惮几分。”

我开心道:“这么说来, 你也看好她?你也觉得我们雍国离复国不远了是吗?”

萧朔薄薄一嗔:“怎么还是这么说话?你如今是我的人, 是大魏皇后,应该说‘我们魏国’才对。”

我这才发觉说错了话,萧朔笑道:“不过你且放心, 雍国既是大魏姻亲,我自然不会亏待。我会下令分兵前往岐国边界, 到时由不得岐人不掂量自身斤两。”

我抬头看他。虽是登位不久, 可他言行之间已完全是一个自信的帝王了, 即便是与我说话间无意流露出来的威严,也隐隐教我觉得有些陌生。

这日, 睿王妃进宫来看我,福穗本要回绝,我恰巧听见,便请她进来说话。

也许是因为她与少曦有些神似,我久不见少曦, 觉得与睿王妃说说话也好, 至少她作为孀居之人, 已远离了朝局。

可她虽无恶意, 却并不是少曦, 此番来看我,也并非无事登门。

待她走后, 我再难平静。

睿王妃说到,自从萧朔有意分兵助雍,朝中多有反对之声,文臣多云北境初定,此时急着出兵南境并不可取;武将们虽不反对,却也不见有人发声支持。

一向游离在朝局之外的翎王萧歆,此时似是为极力表现对新帝的忠心,竟一反常态,主动请缨出战;然而萧歆从未带过兵,在朝中亦无甚号召力,萧朔并未允准。

僵持之下,西境忽又传来消息,幽王一家出巡途中遭遇悍匪,随行队伍尽数被杀,幽王一家亦不见踪影。

此事虽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暗地里却都猜测是新帝所为。朝中有些人认为萧朔弑杀手足、太过心狠;北境军中亦有声音,隐约传言威北王之死是受萧朔逼迫;更有甚者,连丽妃之死也被提及,影射新帝对先帝孝道有缺。

我身处后宫,一心期盼着孩子降生,竟对萧朔现下的困境一无所知。只知他近日来繁忙,却并未注意到他脸上时隐时现的一丝忧色。

睿王妃看着我,语重心长:“眼下种种,无非是从前那些从龙之臣,没有得到他们满意的赏赐。而对于一个年轻的新帝来说,最好的赏赐与保证便是与他们结亲,有希望让血脉融入皇家。陛下登位以来,一个新妃也没有纳进宫,有心之人这才忍不住,这是借此事向他施压。”

她离去许久,我还想着她的话:“陛下毕竟尚且年轻,难以独自把控朝局,怎能做到一步不退让?况且在众人眼中看来,纳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他只想做个守成之君倒也罢了,若他还心念着他兄长所图的大业,就必然需要更多助力。”

“若陛下因你之故,执意不纳妃,你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你雍国的复国之事,在魏国朝中又有谁会真心相助?”

盛夏时分,我呆呆坐着,只觉手脚冰凉。

晚间,我命人请萧朔早回。

眼看他转过纱橱,卸下疲惫,对我笑起来:“今日吃了些什么?可觉得热么?”

我抚着他脸庞,他果然消瘦了些。

若他有个得力的皇后相助,或许能轻松些;若他收了那些高门世家的女儿,便可多助力支持。

我艰难开口:“你还是纳些新人进宫来吧。”

萧朔一怔,抓住我的手:“你听谁说了什么?”

他扭头厉声唤福穗:“今日有谁来过?”

福穗吓得发抖:“回陛下,只有睿王妃来和皇后说了会话。”

“睿王妃么?”萧朔的怒气便收下去,低声道:“她一个孀居之人,竟也来过问这些事了……”

我嗫嚅道:“从前是我疏忽了,总懵懵懂懂,不体谅你的难处。睿王妃把利害都给我说了,若你……”

萧朔抬手,示意我不必再说:“朝中之事我都明白,也知道他们所图为何。可是阿辉,你我之间的情谊实在难得,我不想伤害分毫……”

他看着微微跳动的烛火:“从前我心里只有争权夺位,一直那样活着,倒也不觉得怎样。可是自从你出现在首阳,我便只想抓住你,再不想失去你,不想做个孤家寡人……一想到你可能会离开,留下我一个人,我……”

他喉头哽塞,说不下去。

见他如此,我只觉无限酸楚难言,唯有抱住他,不住地说:“我不会离开,萧朔,我不会离开,你不要担心……”

他小心翼翼地回手抱着我:“阿辉,我自有办法应付,你不要多想,等孩子出生,外面那些人便会消停些。待以后咱们再添子嗣,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

很快,宫里以为我腹中皇子祈福为名,放出了一批宫人,并分发了安置盘缠,安排她们各自回到本家。随着这些宫人回到民间,一些有关从前丽妃恃宠横行的事迹传入臣民耳中,之前对她抱有同情、觉得萧朔严苛的人渐渐转换了口风。

萧朔在前朝大力提拔北境的将领,不论原先是否出自威北王麾下,一律一视同仁。如此一来,北境军中为威北王抱不平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毕竟萧欻生前为皇子时就不受宠,那些有关受萧朔逼迫而战死的传言也并无证据、只是捕风捉影。

这两厢平息下来,萧朔便顺势从新晋的武将中选了两人,领兵前往魏岐边境。

强邻压境,这一下岐人慌了手脚,不得不将驻守在雍国境内的兵力分批调回,雍军便趁机西进,收复了几座城池。

少曦并不主张冒进,收回城池之后,只在城内安抚民众,巩固防御。谨慎起见,枳儿和荔儿仍旧藏身在原先渔村中。

不过少曦来信中担忧地提起,枳儿已经懂事,自己读书用功,十分勤奋;可荔儿刚刚才到该念书的年龄,却没有合适的人教导,整日只在海边与渔家小子们拉网捡贝壳,完全不像个世子的样子。

我读着信不禁一笑,想起当初她嫌弃我,轻蔑地数落着“成何体统”的样子。想着荔儿终究是个世子,今后要匡扶雍国基业,这样成长难免要荒废,便回信建议将荔儿送到首阳,扮作个普通贵族子弟去国学馆中念书。

少曦见信,便派了李达与锦良姑姑一路将荔儿护送过来。为避人耳目,我忍着未让他们进宫见面,只将此事交与刘大监。

当初荔儿与枳儿一道被带离雍宫时,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孩,如今竟已到了该念书的年纪,不知面容可会长得像容烨?

风闻那戴碧瑶近来进宫越发频繁了,她的心思也已是昭然若揭……

我扶着福果,步履蹒跚地在花园中散步,看着魁梧的银杏树下,叶片铺了满地金黄。想着旧事沉浮、前路漫漫,不由蹙起眉头。

头顶仿佛传来一声轻轻叹息,我却不曾惊着,倒像有些熟悉的感觉。然而抬头看去,只有烁烁黄叶、郎朗碧宇,并无异样。

大约是因为孩子快要降生了,最近总是忧愁多思,大白天的也疑神疑鬼起来。

*****

魏国的初雪总是来的很早。

苍穹飘下纷乱雪花时,我觉得身子微微一痛,便急唤宫人准备。

福穗早已布置好了一切候着,助产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端来各种热水、棉布、护腰带。

殿内地龙烧暖了炭火,温暖如春。

我挣扎在剧烈疼痛之中,却觉得很不对劲: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无力,内息被一股寒意打散,任凭周围的助产婆怎样呼唤,却始终聚不起力量。

萧朔火急火燎地从前朝赶来时,我已近乎昏厥。御医跪了一地,只说我体内忽现寒气,眼下猝然发作抢救不得,已是回天无力。

萧朔当下几欲发狂,不顾众人阻拦,闯进产房来到床边,握着我的手,一声声唤道:“阿辉!阿辉!我在这,不要放弃!”

我一缕神智已陷入混沌,却被他这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唤回,徘徊在黑白边缘。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被他紧握住的手渐渐传来暖意,顺着全身经络散开,驱散寒冷。这股暖流有节奏地冲击着,将我已不受控制的内息重新调回正常。

忽然间,如洪水蓦地冲上心门,我神魂为之一振!

我看向虚空,咬破舌尖,哆嗦着、聚起所有潜藏在经脉中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孩子的啼哭,我便放心地陷入昏迷。

浑浑噩噩间,仿佛飘荡在山野,重峦叠嶂如同迷宫,我却看得清楚,原来是回到了归云山中。

忽见山间溪流边,几只狐狸悠然舔着溪水,一个小鹿般的女孩拉着少年在前面逃也似地跑着,少年拽住了她:“你回头看看……”

恍然间我又变成了那女孩,一回头,睁开眼睛,正对上萧朔近乎血红的双眸。

他见我苏醒,倏忽展颜笑起来,笑容与方才梦中少年的笑脸重叠,竟似不见任何岁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