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归云

夜风如水潜入衣襟, 我纵马飞奔在驿道上。明亮星光下,这条道路延展,尽头掩在黑暗之中。

宋美人不愧是太后的传人, 消息灵通、目光锐利, 且心思机敏, 不知她是何处看出了我的破绽, 竟能猜到归云山与我的联系。

但事关归云山, 我就算明知这是她推向我的圈套,也不得不跳进去。

那日待她意满志得地离开,我便传来乐江, 命他打探消息虚实。乐江不明就里,却不敢违拗我, 终是告知我, 萧朔确是暗中派了一拨人手前往归云山。

挥手让他退下, 我坐在空荡的昆阑殿中,有些头晕目眩。

冷静下来, 我试探着开口唤道:“乐隐。”

没有回应。萧朔说过,自从入主魏宫,乐隐便不再跟随左右做我的暗卫,看来确实如此。

我哄着晟霰,静静等待天黑。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换上夜行衣翻越高墙, 一切都驾轻就熟。乐非与乐川都跟随萧朔, 不在宫中, 即使他们在这里, 也追不上我。

我跃出最后一道宫墙, 在屋檐下的暗影中暂时栖身,待巡逻禁卫经过, 一个闪身隐进路边树下,再几个腾跃,远离了外宫墙。

希望能赶在杀手们找到寨子之前赶到,通知大家逃走。

萧朔……当初你逃得性命、在归云山得救,为何现在要翻脸除尽山中之人?!

帝王之心,果真如此难以捉摸。

*****

一路几乎未曾停歇,奔驰了两天一夜后,那熟悉的山峦曲线终于出现在眼前。我顾不得拴马,直接从马背上跃进林中。

但愿来得及,但愿来得及。

提着一口气,穿梭在幽暗林中,巢中归鸟被惊了好梦,纷纷阴阳怪气地鸣叫。

远远看去,寨子隐在一片漆黑寂静之中,感觉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我近乎绝望地祈祷着:不要让我看见想象中的可怕场景。手脚发抖,努力平定气息走过去。

走着走着,发觉出了怪事。

寨子分明就在眼前不远处,借着星光,甚至能瞧见那一排低矮的栅栏,却怎么也不能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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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打墙?

我一路赶来、不眠不休,已是疲累至极,此时干脆坐下来,靠在石头上休息。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每个角落,今夜却在此迷路,实在奇怪。

默默回忆从前的路线,终于觉察出来问题所在。

问题就在于这些石头,是被移动过的!

这些巨石,一直松散地立在寨子外围,仿佛地老天荒。我曾无数次经过它们身边,从未想过它们还可以被移动,做成迷阵,阻挡不怀好意的外来人。

不过这阻拦不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跳上石头顶端,准备直接越过石阵。

“叮铃”一声脆响,脚下似绊住了一根丝线,不知隐在何处的铃铛响了一声,清越之声在万籁俱寂的山林中传得格外悠远。

我吓了一跳,僵在原地,留心动静。

静候了一会,却没什么危险异动,我便轻巧跃过石阵,终于来到紧闭的寨门前。

近乡情怯,我徘徊片刻,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一片死寂,没有灯,没有惊醒的家畜,没有熟睡中人的梦呓。

我……来得晚了?

这寂静似最深的噩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站在歪脖树下吼了一声:“大家!我回来了!”

没有动静,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弱弱地在山中回响。

我慌得手脚发软,踉踉跄跄地跑向顾家的院子。

冲进柴门,忍不住叫起来:“顾家嫂子!顾大哥!小七!小八!”

仍是没有人答应,我眼泪一下冒出来,顾不得擦,急急推开屋门,连滚带爬地跑进去。

屋里没有人,除了收拾整齐的家什,什么都没有。

实在不知怎么办,我瘫坐在地,倚着桌腿哭起来。在我只有桌腿高时,绕着桌子与小七小八玩闹,头上磕了包;每每回来晚了,顾家嫂子便将给我留的饭菜放在这桌上,自己在旁做着针线……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没有了。

都是因为,那天我救了那个山外人。如果不曾执意救他,如果义父不会早逝,如果我不随雍宫的人出山……

我愣愣地坐着,想着这些毫无用处的“如果”。

直到有人低声唤我:“小六?”

我犹在失神,眼神涣散地抬起头。一个人影站在门口,挡住了照进来的月光;一双凤目清冽如天上星辰,定定看着我。

阿原走进来,一声低叹:“小六,果然是你。”

他蹲下来,轻轻将衣袖拭在我眼角,替我擦泪。淡淡的荷花香气盈满口鼻,我抓住他袖子像抓住根救命稻草:“阿原,阿原,大家都怎么样了?大家都没事,对吧?”

阿原点头:“都没事,你不要怕。”

我这才稍微镇定了些,他拉起我:“先离开这里再说。”

我站起来跟他走,但连续赶路消耗力气,一直靠提起的一口气撑着,此刻这口气松弛下去,再难提起来,实在走不快。

他回身看了看我的眼睛,问:“你是连夜赶来的?”

不等我回答,他果断俯身,手臂放在我腿弯后,利索地抱起我,脚下一刻不停,朝寨子外面奔去。

我待要推辞,他低头看过来:“你累了,先休息片刻。”

头顶无边夜空缀满星星,而他的眼睛是其中最亮的两颗。他抱了我,轻捷跃上我来时经过的石阵,无声无息;只有谷间微微风声回荡。我移不开视线,看着他随风而舞的鬓发,褪去少年意气而稍显落寞的脸庞,终是闭上眼睛,将一声叹息按下。

大家都离开了么?他为何还守在此处……

风依然掠过耳际,能感觉到他停了下来,却没有立即放下我。

我睁开眼,满天星斗仿佛触手可及,整个幽谷铺展眼前。他身后一个小岩洞,石块半遮在洞口。

他走进岩洞将我放在小榻上,旋即走出去:“这里不会被人发现,你先休息一会。”

原来他把我带到从前我闹着要上来的岩壁之上。

我哪有心思休息,思忖一下,还是走出去,来到他身后。他静静坐在岩壁边缘,双腿随意垂下,听见我走出来,却并不回头。

我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问:“阿原,你本来的姓氏,是什么?”

他终于回头看我:“姬尚原,是我的名字。”

一朵云流过天空,星光浮动闪烁。他这大膺皇朝的遗孤,独自坐在这沉睡的寂寂空谷之中,面对着亘古夜色下苍茫的山峦,背影透出无限孤单。

我的心狠狠地疼起来。

沉默了半晌,他如从前一般微带嘲讽地笑了笑:“你从前最爱对着山谷大喊大叫,小傻子一样的,这会倒是安静。”

我不回嘴,无比地想伸过手去,抱住他瘦硬的肩膀,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继续说道:“自从皇陵回来,我就料到魏国皇帝会找来这里,早叫大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这几日发现有外人进山,就把寨子外面的石阵用了起来,让大家撤走了。”

我猜道:“寨子里的大家,是从前大膺旧部?”

他点头:“不错,旁人不知道,这归云山与姬氏先祖大有渊源。当年大膺覆灭,曾祖的旧部带了我祖父藏身于此。后来你义父竟阴差阳错找到此处,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父母便留他在寨子里。”

他起身,来到我面前,伸手刮一下我鼻子:“竟是收留了你这个宁氏后人。”

我如从前般朝他挑衅一笑:“怎么?要我赎罪么?”

笑了一会,苦涩悄悄蔓延上来。

归云山中人不得涉及任何一国政事。因为无论哪一国,都是分裂的大膺旧土。

大膺皇陵中悬挂着太/祖画像,我只觉着熟悉,却没有多想。因为在我心里,阿原就是阿原,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迟钝。且不说他坦然带我走过了皇陵地宫,除了姬氏子孙,没人能做到;就连地宫中那两排大膺先帝们的塑像,也像极了他。

而精明如萧朔,只凭遥遥一眼,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曾在雍宫起火时,冒死从岐人乱军之中将我救出,却不肯陪我出山、助我复国,因为他是大膺姬氏后人,就算心系于我,也断不能背弃先祖、为从前仇人从大膺手中夺走的家业助力。

若我一直做归云山的小六,或许可与他纵情山水、相伴一生;自从我接受了雍国公主的身份,他与我,注定不会走到一起。

我疲累难当,在岩洞小榻倒头睡了一夜。清晨阳光照在脸上,醒来就见矮桌上琴匣边放了两只野果。

这果子从前我经常摘,味道欠佳。阿原得罪我时,我便把它当做暗器,趁他不注意砸他脑袋。现在腹中饥饿,吃起来倒觉得比从前美味很多。

然而吃完果子,我还是走出洞外,对阿原说:“我得要回魏宫去了。”

阿原一怔,上前拽住我的手:“不行!你此次绝不能再回去!你一个皇后,私自跑出宫来,定是惊动了一宫的人,再回去要如何交待?况且那个魏帝肯定能猜到你是来了这里,你前来报信等于是背叛了他,他不会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