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去意

从前义父时常抱个酒坛, 酩酊大醉,我总不懂那辛辣液体有什么神奇魔力,让他如此沉迷。如今痛苦得难以自持, 才发觉个中好处:喝个不省人事, 便能躲开尘世、万事皆抛, 得一宿安眠。

如此醉了醒来、醒来又醉,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其间断断续续, 反复地梦见少曦,她站在雍宫朱色大门前,面如白玉, 发如鸦羽,对还是个山野丫头的我矜持又高傲地笑着;忽而又是她身处盛放的芍药花丛, 人比花娇, 对我说:“丹辉, 你要替照顾好怀珈。”

对了,怀珈……

我头晕脑胀, 挣扎爬下榻来,看清身旁扶住我的人是福果。福果眼中带泪,轻轻摇晃着我:“娘娘,您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身子,快醒醒吧。”

我迷迷糊糊地问:“怀珈呢?”

福穗听见动静, 急急过来禀道:“娘娘, 小郡主和二皇子还等着您照顾, 您可不能再这么成日醉酒了。”

见我还在发懵, 她又说:“娘娘, 翎王已经被送回王府了,到现在都没醒, 御医说,到明天他若还不醒,怕就是不行了。”

我定了定神,脑中一片混乱,便吩咐她们打盆凉水。福果拗不过我,端了盆凉水过来。

我猛然将脸浸入水中,打了个激灵。浸了半晌,抬起脸来,水顺着眉毛鼻子滴下去,打湿衣襟,终于清醒下来。

福果急道:“娘娘!这寒冬腊月的,您怎么……”

我摆摆手,吩咐道:“福穗,你待会亲自带着妥当的人把小郡主送回翎王府去,将小郡主放在翎王榻边。福果,去把怀珈抱来。”

我坐在地上擦擦脸,怀珈被带了过来。她人虽小,却似也感觉最近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拉着我衣袖,有些怯怯:“皇后娘娘,你不喜欢珈儿了么?”

我瞧着她脸上依稀少曦的眉眼痕迹,忍住泪意,将她搂在怀里拍拍,笑道:“怎么会?我永远都喜欢怀珈。但是,你父王最近不听话,一直睡懒觉不肯起床,你去帮大家把他叫起来,好不好?他若不理你,便是在装睡,你便要一直叫他。你若能把他叫起来,我就让人做很多的乳酪糖糕给你吃,怎么样?”

怀珈开心起来:“只给我吃吗?”

我郑重点头:“只给你,不给晟霰。”

怀珈想了想:“还是给晟霰一点吧。”

我捏捏她小脸蛋,示意福穗带她出去。

残阳如血。

我立在殿前,仰头眺望,蓝天虽阔,目之所及却有一道道宫宇阻挡,将天空切成不规则的形状。

宫人端上晚膳,我便回身进殿,将一道道饭食都吃得精光。

福果在边上看着,欣慰道:“您肯吃饭了?您躺着的时候,陛下来看过几回,吩咐等您醒了就劝您用膳。”

我擦擦嘴,用力点头:“当然要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

福果开心道:“那我再拿碗汤过来!”便欢喜下去了。

我看着面前空碗,不再纠结犹豫。如今少曦走了,便由我顶上,须得恢复体力好赶路。

“娘娘!”福穗面露喜色,快步进来回禀,打断我思绪:“翎王他醒了!娘娘的办法果然有用!奴婢去时,见翎王昏迷着,脸色白得像纸;可小郡主扒在翎王榻边,不停地叫爹爹,他就真的被叫回来了!眼睛睁开,药也都喝下去了!御医看了,说情况有好转呢。”

我笑笑,忍住泪意:“本宫知道翎王如今唯一的牵挂就是怀珈,只有怀珈能叫醒他。吩咐下去,翎王那里需要什么药材,统统都要拿最好的去。还有,叫人做一碗乳酪糖糕,多放些牛乳,给小郡主送去。”

福果端了汤过来,见我心情稍解,轻声劝道:“娘娘,陛下来了,在外面站着,您就见见吧。奴婢觉着,您和陛下一定有误会,只要把话说开了,误会消除了,您和陛下会和好如初的。”

我小口地喝着汤,不答话。

福果不敢多话,悄悄退下了。

晚间,我将晟霰放在榻上,抱在怀中哄他入睡。见他香甜睡着,睫毛微微颤动,我真想把他这小模样印在心里。

他还这么小、这么脆弱,我离开以后,谁能尽心尽力照顾他?他长大以后,还会记得我的模样么?

此时我方才真正明白,少曦从前离开怀珈时,是何种心情。

*****

翌日,我将赵美人传来殿中叙话。

赵美人带了晟敏过来。她已听说了雍国之事,言语间小心翼翼地宽慰我。晟敏腼腆,规规矩矩地跟在赵美人旁边,眼睛只盯着脚尖看。

从前我从暗室铁窗将他递出去时,他不过那么点大,如今都长这么高了。

我便笑问:“晟敏,可是快要开始念书了?”

晟敏比荔儿年纪还小些,却如小大人一般,恭恭敬敬:“回皇后娘娘,儿臣今年春天便要进学了。”

我便命福穗拿了备好的赏赐给他。

晟敏看了看宫人端过来的众多赏赐,谦虚道:“儿臣不过是要进学,并没有什么功劳,皇后娘娘这么多赏赐,儿臣不敢当。”

我将昆阑殿中能赏人的东西分成了三份,此时拿了一份给他,自然显得太过丰厚,难怪他觉得不安想要推辞。

但这些赏赐并不是因为他要进学而准备的。赵美人虽有皇子,却人微言轻,以后若要笼络宫人,只能靠赏赐打点。待我走后,昆阑殿没了主人,能为晟霰争取到的援手多一个是一个。但愿她不要忘记之前对我说过的话,能尽量帮着些晟霰。

赵美人先是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再看看我平静的眼神,终于会意。便对晟敏说:“既是皇后娘娘的赏赐,是对你的看重,你收下谢恩便是。”

晟敏便乖乖听话谢了恩,将东西收下了。

赵美人对我微微点头:“总会有用处的。”

我回她一个感谢的笑容,不再多说。

*****

我从衣柜中翻找半日,翻出一件粗布衣袍,是在皇陵时,阿原披在我身上的。我的夜行衣都被收走了,这件衣袍眼色暗旧,穿在身上也能起到隐蔽效果。

翻找时无意见着柜子顶上的剑匣,打开一看,是萧欻赠与我的佩剑。我暗道惭愧,一心只准备离开,差点忘了这把剑。

萧欻曾说,我可以上天入海,何必囿于深宫。他说出这话,算的上是我的知己。若是将这把剑丢在魏宫,我岂不愧对他的心意。

待天色擦黑,我拍着晟霰的小小后背,哄他入睡。

看着他无辜地睡在摇篮中,我坐在一边,只能默默道,晟霰,请原谅娘亲,原谅娘亲。

坐到夜深人静,我起身,听了听殿中动静。所有的呼吸声都节奏均匀,宫人们应是都睡下了,守夜的福果也不停打盹,渐渐睡着。

我将从前萧朔赠我的玉坠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桌上。多年来,这玉坠我一直贴身戴着,沐浴时也不曾拿下;如今取下来,心口一阵怅然若失。

束好头发,换上外袍,将佩剑负在背后,轻轻推开窗,无声跃上屋顶。

背后忽有人轻声道:“娘娘,请您留步。”

是乐隐!他几时又被派回我身边了?

我顿了一顿,并不慌乱:“怎么,你这是要叫人么?就算你们都来,也追不上我,除非现在将我拿下制住。”

我知道他不会叫喊出声,也轻易不会对我出手。

乐隐果然畏缩道:“属下怎敢对娘娘动手,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属下。”

我轻哼一声,我不为难你,难道为难我自己不成?

脚下加紧,朝南宫门跃去。

很快,乐隐就落在十步之外,被我越甩越远,却锲而不舍地跟在我身后,不住轻语:“娘娘,求您留步、求您回去。”

我不理他,只竖起耳朵注意着周围动静。

正不断腾跃间,只见前面要经过的一座矮殿仍灯火通明,若要这样跃过,很可能会被人看见身影。我只好放慢些速度,先跃上屋顶,再轻轻踮脚,沿着屋脊小跑。心里嘀咕,这是哪个美人,大半夜不睡,不知道养颜么?

不经意往下一瞥,却是戴美人与一个侍婢走在回廊上。她正接过侍婢手中的一盘东西,笑道:“……表哥最爱吃炒栗子,本宫好不容易今日叫人带进宫来,明日便像这样做了,给他送去。”

那侍婢奇道:“陛下尊贵无比,怎会爱吃这民间俗物?”

戴美人摇头:“谁知道,自他从前受伤回来,便开始爱吃这个……”

她们只言片语飘进我耳中,我却愣了一愣,脚步不由放慢了。

一恍神间,乐隐已追了上来,乐非不知何时也追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将我拦住。

乐非单膝跪在屋瓦上,恳切求道:“属下不敢冒犯娘娘。但近日来,陛下为娘娘之事,寝食难安,娘娘今日就算要走,也请和陛下道别后再走。”

眼下情形我一时走不成了。也罢,不告而别总归不妥,我便随着他们来到御书房。

萧朔并未睡下,一个人立在空阔宫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