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我只在刚记事起见过他们,印象中阿原的娘亲恬淡清秀,而他的父亲气宇不凡,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阿原娘亲逐渐病弱,直到后来夫妇二人竟同一天双双辞世。
我还隐隐记得那时的阿原,只比桌子高一点,穿着一身孝衣,鼻头和眼睛都哭得通红。义父领着我去祭拜,我见他在灵前哭得可怜,便擅自上前去,小手拉着他的衣角:“阿原哥哥别伤心了,小六儿也没有娘亲疼,以后我做你娘亲来疼你。”
他却倔强瞪我一眼,凶道:“滚开!谁要你这小屁孩做娘亲!”毫不领情地把我往地上狠狠一推,继续哭他的。
我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义父心疼得顾不得拜别故人的礼数,忙不迭跑来,抱起我一看,发现我磕破了额角。伤口结疤好了以后留了道淡淡印记,幸好长大之后头发繁密,将那块印记遮住了,不然要有破相的风险。
自那以后,我想到这件事便气愤难平,总要时不时给这小子找点麻烦,捉弄一下。而阿原初时还反抗一番,后来便习以为常,不再理会我。
……
我很少见他如此模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随口打岔:“自义父走了以后,我好久没听过琴声了。你跟着他学过弹琴,不如请你弹奏一曲,这样我就不和你计较你诓我爬高的事情了,你看如何?”
他斜眼看我:“你不正经努力练功来爬,却整日想着歪主意。你为了在岩壁上种上藤蔓便于攀扯,抓来小鸟蝴蝶蹭上藤蔓种子,栓了绳子引它们往岩壁上飞。你还抢了寨子里小孩的风筝,系上装种子和小苗的麻袋拿来这下面放飞……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耍赖耍到底,干脆不接话。
他便在我脑袋上敲个栗子,最终还是小心地拿起琴来到洞外,盘腿坐下,以膝盖当琴桌,将琴缓缓放好,闭目凝神,似是感受着拂过的山风。
半晌,微扬起头,手指在琴弦上轻拂缓拨起来。
不远处,一条涓涓小溪顺着山势流淌,在岩石间曲折而下,叮咚悦耳。我坐在阿原旁边,托腮听着潺潺琴音和着水声,看着远近山峦。
山峦轮廓延绵,安静挺立不动,似是从亘古就已如此,而我这区区十几年就在这山间过去,余下的生涯也仍将在此。
无意间扭头,阿原正微微阖目仰头,几绺头发被山风撩乱,我不自觉地打量起他来。
平心而论,这小子细细看来长得颇为不赖:一双凤眼,目光清冽,眉飞入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映着阳光看起来更显优美。若不是身上的粗布衣裳和掌上的茧子,旁人见了真会以为这抚琴的少年是个气质绝佳的贵公子呢。
不知怎么地,我忽然回想起刚才跌下去被他接住时,闻到他衣服上似有淡淡的荷花香气,脸上不由地一热。
忽然又想到,再过个大半年我就十五岁了哎,这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却仍没个着落。义父在世的时候,并没有对这件事交代过什么,大约是觉得寨子里谁也配不上我。如今倒变成一桩麻烦事,轮到我自己为这件事发愁,女大当嫁,我以后总得要成亲的……
琴声略有起伏,我从胡思乱想里半回过神来,原来是阿原弹错了音。
他手上没停,却转脸看我,微微皱眉:“让我给你弹琴,你却在旁边走神,这不是让我同对牛弹琴一样么?”
我仍托腮看着他,心旷神怡,迷迷糊糊地嘴边就冒了句话:“阿原,你说,你同我成亲可好?”
“铮!”地一声,他无比宝贝的琴被拨断了根琴弦。
他被吓着似的,顾不得看琴,眼睛定住,怔怔看我。
我才反应过来,怪自己不该这么不矜持,怎么着也该等回到寨子里让顾家嫂子去给我说媒的,谁知我刚才昏了头,居然嘴快得就这么直接地问人家。他显然是被我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震惊了。
然而话已出口收不回来,我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你看,咱们都快是当婚当嫁的年龄了,寨子里与我年纪相仿的就是你了……奥,还有李三家的小柱子,”我顿了顿,“但是小柱子整天只知道打猎,我觉得未免太野蛮了点,他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你虽然不那么招人喜欢,但你衣服上香香的,还能弹琴给我听,我还是觉得嫁给你比较好些。”
他嘴唇动了动,仍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生气又像是想笑。
我赶紧补充:“你娶我也算不错啊,我虽懒了点,但现下我正学着做饭,以后会变勤快的。而且咱们是同门,以后还可以切磋功夫,成亲以后也不会没话可说,对不对?”
他面色和缓了些,终于能说话了:“你就是因为这些才想和我成亲么?”
我点点头,殷切地望着他。
他扭过头去,把琴扶稳,嘲讽似地叹道:“你果然还是个傻子……”
我瞧着他的样子,大约是欲拒还迎,便继续殷切地望着他。
他沉默着,一遍遍抚着断掉的琴弦,渐渐脸红却眼神黯淡,半晌,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小六儿,对不起,我……我不能和你成亲。因为,因为我已经定过亲事了。”
这倒奇了,这么些年,我只知道阿原同我一样是孤儿,却从没听过他和谁定过亲事的。大约是为了拒绝我,临时瞎编的理由。
我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是真的吗?那你和谁定亲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我:“是真的,是我父母在生前已经与孔家定亲,我以后便得娶孔家的女儿。”
我有点不敢相信:“你是说孔老四家的?可是他只有孔丫儿一个女儿啊……”
而那小丫头才九岁啊!
看阿原的神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我脑袋轰的一声,贸然求亲、当即被拒,这可算是我这十几年来最最丢脸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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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窘迫难当,一个头变两个大,也不记得我是怎么下的岩壁,怎么回到寨子里的。
阿原面色僵硬,送我到门口,深吸一口气,看着我低声说:“小六儿,若是你、你真的想好了要和我成亲,我便……”
“哪里,哪里,”我赶紧挽救那点仅剩的可怜尊严,“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么,我是个傻子,想一出是一出。方才我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吓昏头了,说错了话,不算数的,明天起来就全忘了,呵呵。”一边抬手作势去揉太阳穴,一边往屋里走:“哎呦,我这脑袋摔的不轻,现在还是头痛,我得休息了,你也快回去吧。”
我不敢再看他,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了。
他在屋外,站了一会,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
晚间,我躺在床上,连连拍着额头,从床头到床脚磨碾芝麻一样来回滚着,一想到白天做的蠢事,一想到我竟然厚颜到差点和一个九岁小女孩抢起未婚夫,就恨不能用被子把自己捂死。
一夜难眠。
直到天快破晓,我才渐渐入睡。没多久,却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