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与共

我整整衣衫, 倒也算合身,便迈出门去,来到城楼正中。

城墙上众人本以为我已悄悄离开了, 正惊疑不定, 抬头见着我如此模样, 都怔住了。

陶遥惊得口吃起来:“亦, 亦大人?你, 你是亦大人?!”

我矜持一笑,冲他扬扬手中佩剑:“难道有假?”

我不再装作男子声音,拔剑指天, 望着城墙上众人扬声道:“我乃昔日安国长公主的手下女兵,与诸位同守此城!安国长公主为国而死, 今日我亦辉也愿战死在城头!我们女子尚且不怕, 莫非诸位男儿怕了么?!”

静默了一会, 陶遥带头吼道:“死守鹿野!战死城头!”

众人血红着眼睛,跟着吼起来:“死守鹿野!战死城头!”

温瑞冲过来, 激动道:“殿下……”

我一个眼色,吉祥便在后一记手刀将他劈昏,交给一个小兵:“带温大人撤走!”

日头偏西,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大地,岐军今日的最后一次攻势涌了过来。

众人的怒吼声、兵戈相撞声、死亡前的呻/吟声交汇在一起。

我按剑, 朝城墙走去。

一个矫健身影忽然跃过头顶, 掠上女墙, 快如闪电, 出剑如虹, 将岐人架起的云梯尽数砍断踢散!

城下箭矢立刻密集朝他射去,却没有一支能沾到他的衣袂。

城上众人看得惊叹, 齐齐喝了一声彩。

我却看得清楚,失声叫道:“阿原?”

阿原还是一身粗布衣衫,落在我身边,打量一番,笑道:“你穿的这件衣服别是寻常人家的喜服?你宁雍王室竟穷成这样了?”

潮湿的东风拂过面庞,吹起我红衣烈烈起舞。

我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只叫着他名字:“阿原,阿原!……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一双清冽凤眸定定看我:“前些天你受伤了,我便朝雍国赶过来,打听你到了这里,就来了,眼看又来迟了些。”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受伤?”

他噎住,一时无话。

“咚、咚”几声闷响传来,岐军见云梯不管用,便又开始撞城门了。

——虞召诊了我脉象,说有人给我献了“郎衣”。

我忽然想起来,从前在魏国皇陵,我被飞石击中心口坠入河中,昏迷中觉得喉间腥涩灼热,而那时阿原的手腕受了伤,他解释说是被石块划破的……

我咬着嘴唇,死死攥住他的手:“你那时在皇陵……给我饮了你的血,献了‘郎衣’,这才救了我?你的命现在和我的命拴在一起了,是不是?”

所以我受伤,他可以感觉到。

我眼泪断线般掉下来:“就算这样,那日在归云山,你也肯放我回去?我若真的被杀,你也会跟着死掉!”

他深深地看着我,终于叹道:“小六,你是我命里的劫。”

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不为先祖的叛臣、如今的雍国助力;却听凭我带着他的命,回到雍国冒险拼杀,甚至没有告诉我,他早就与我生死与共。

他一直是懂我心意的。

我任凭涕泗滂沱,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早该想到的……”

他笑笑,将衣袖轻按在我眼角替我拭泪:“别说这些话。不要哭了,从小我就怕你哭。”

“咚、咚”,岐军仍在撞着城门,城门处传来了木材的崩裂之声。

我清醒过来,却更加慌乱:“我,我该怎么办?我已决意死在这里,可你……”

我若死了,他便会被“郎衣”牵制,也将不久于人世。

可他是大膺皇族之后,不应该为雍国而死啊!

一边是鹿野,和与我誓死守城的士兵们,一边是阿原的性命……到底如何取舍?

他是来强行带我走的吗?

阿原转头看了看天边那轮如血的夕阳,终于伸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颤抖着说道:“小六,此生命运作弄,我不能陪你一起活着;今日我便来此,陪你一起死!”

——仿佛无形热流涌入,瞬间充满了四肢与五脏,连那海上的太阳、火烧的云霞也不会比此刻我心更为绚烂炙热。

我也紧紧抱住他,不再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岐军的撞门声、呐喊声,城墙上众人的议论声,统统都听不见了。

——双手环住他,埋首他怀中,尽情感受他的心跳,贪婪嗅着那久违的芙蓉花香。

这样一个瑰丽夕阳下,死在这样一个怀抱中,我宁丹辉此生真是无上圆满。

*****

城门的崩裂声越发清脆。

仿佛天地也燥动起来,脚下城楼也随之震颤。

不知何处,忽地传来了一声浑厚的号角。

是岐军冲锋了么?

我仍是与阿原紧紧相拥,静静等候着城门撞破的一刻。

城下却传来了战马咴咴、交战喊杀之声。

阿原轻拍我后背,我这才松开他,转身向城下看去。

城下已出现了一支军队,在残阳余晖下,如同黑色的潮水,砍瓜切菜般冲进了岐军战阵。

城墙上有士兵兴奋叫道:“援军!是援军来了啊!”

可桐庐援军应是从背后过来,怎会从城外自北而来?而且全是骑兵?

我俯在城楼栅栏上,定睛一看,这支军队悬挂着我再熟悉不过的玄色旌旗,上面的苍龙随风叱咤。

——是魏国军队!

我彻底惊住了,这支魏国骑兵难道是自魏国出发、沿着雍岐边界一路奔驰赶来的?

是萧朔派来的……

岐人本也已与我们战得筋疲力尽,此时被精锐的魏国骑兵冲杀过来,全然无力抵挡。

战马骄傲嘶鸣,送走了夕阳,在天黑之前结束了这场战斗。

未得我命令,士兵们不敢擅自打开城门。我本欲立即奔下城楼,却犹豫着回看阿原。

阿原一笑:“先去忙你的吧,看来今日咱们不会死了。”

我脸上一红,认真对他说:“你,你就在这等我,千万等我。我马上就回来,我,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他点头:“你去吧,我在这看着你。”

我往城下走去,却不舍得方才那倾心相拥的一刻,频频回头看他。

他挺拔身姿站在城楼的浅淡夜色中,发丝微微随风而舞,目光闪烁如星。

*****

我来到城下,与魏军将领见礼。

他瞧着我一身红色喜服,忍住了好奇,未作任何评论,倒是个识趣的。

这个将领看着面生,从前未曾见过。果然,他是奉萧朔旨意,一路沿着雍岐边界奔驰过来增援的。他真的很识趣,看的出我尚有顾虑,表明并不欲进城,就在城下安营扎寨。

我暗暗松口气,立刻表示会将鹿野的物资军粮尽数献出,供他们取用。

客气寒暄了一阵,我便道别回到城中。

惭愧,从前我曾说过不想依靠魏国的援助,今日这千钧一发之时,还是被魏国军队给救了。

急急回到城楼,却不见了阿原身影。

我气急败坏地质问吉祥:“那位阿原公子呢?”

吉祥心虚:“他,他走了……殿下也知道,他那么厉害,奴婢哪拦得住啊。”

我急忙跑下城楼,踩过一地杂乱、穿过忙碌的士兵,四处找寻,喊道:“阿原!”

可哪还有阿原的影子?

他走了。

我呆呆回到城墙上。

城墙上的伤兵已陆续撤下,一地的遗体也渐渐被运走;城下,魏军已扎好营寨,点起了营火,似在唱着魏国的行军歌谣。

只要我留在雍国,阿原便不会留在我身边。

他可以陪我死,却不能陪我一起活着。

吉祥小心翼翼地过来:“殿下,那公子临走时说,请您好好保重、好好活着。”

是啊,我要好好活着,连带着他的命一起。

天上星辰闪耀,城下点点营火,夜风带来隐隐的血腥气味,这残酷之后的平静叫人心痛难忍、百感交集。

我站在城墙上,恣意地任眼泪流淌,打湿这身喜服的前襟。

陶遥欲过来和我打个招呼:“亦大人,那位公子呢?好俊的身手啊,真想结识他……”

吉祥应是在我身后作了个手势,拦住了他。陶遥却不识眼色:“……什么?走了?那咱们去抢他回来!带到亦大人这里!”

吉祥跟他说不清楚,急得连推带搡赶走了他,然后默默站在我身后。

我被这么一打岔,终于回过神来,收了眼泪:“吉祥,回军帐吧,明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实在太累了,一夜无梦。

起来面对着一堆战后要处理的事宜,更是觉得生不如死。真是后悔,早知道就不把温瑞送走了,如今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帐帘猛然被掀开,温瑞抖抖索索地冲了进来。

我皱眉:“温瑞,你切记下回不要这样不经通报就闯进来……”

这孩子像是经不起重话,憋了一憋,忽然就哭了起来,跪倒在地上:“殿下,您昨日怎么那样对臣……呜呜,臣确实没用……要是您死在鹿野,臣也不独活……”

他显然是被打晕带出城后,半途又赶了回来。

我少不得耐心安抚他一番:“少年人,不要死啊活啊的总挂在嘴边。再说你怎会没用,眼下我就指望你帮忙了。”

我顺手将工事损失清点、将士抚恤计算这些活都推给他,自己巡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