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次日清晨醒来, 我方才觉得事情不对。
见我睁开眼睛,他在枕上笑起来,分明是神采飞扬:“这么早就醒了?不必急着起身, 昨晚我贪了些, 你还是好好休息。”
我不顾浑身酸痛, 掐住他手臂:“你没有受伤?你诓我?”
他吃痛叫道:“啊, 别拧……我真的是受伤了啊。在军帐, 有刺客窜进来,冲我心口打了一掌,便是从前我被你救的时候, 遭的那相同一掌啊!”
我恼怒道:“可你昨晚,你明明就……”想了想, 把话咽下去:“你根本不是生命垂危!”
他在枕上支起头, 黑发散在肩上, 微微一笑:“看来你对昨晚很是满意。”
见我又伸手去掐,他忙道:“我确实是受伤了, 可是我又没有说很严重。”
他见我不解,带些得意解释道:“你知道我很容易受伤,所以胆子小。其实自从挨了那一掌,我每次在外面时都会戴块护心镜,之前那一掌将护心镜打裂, 我倒没有什么损伤, 楚人白白损失了一个绝世高手。”
我气急败坏:“那么, 你让人去雍国送我玉坠是什么意思?!”
他无辜地看着我:“只是忽然想起来, 将从前送你的东西再送给你而已。”
——如此一回想, 他确实只传话叫我不要担心而已;是我自己以为他伤势严重,心急火燎地跑了来。
我气得无话可说, 拥着锦被坐起来,欲穿衣下床。
萧朔长臂一揽,将我拥进怀中,认真道:“你生气也罢,只是别再赌气要离开。此次我有惊无险,你难道不高兴?难道非要待我垂死之时,你才肯回头?”
是啊,他安然无恙,我不是该感谢老天么?
呆了一下,任他抱着,肌肤相贴,亲密无间。他再次不安分起来,我阻拦不过,他委屈道:“可我都忍了这么久……”
正要纠缠在一起,殿外却隐隐传来吵闹之声。
萧朔并不理会,继续道:“不要管这些。”
可殿外却有宫人尖声叫道:“陛下,叶美人小产、流血不止,怕是不好!请您去看看!”
萧朔终于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重复道:“小产?!”
我的心凉下来,推开他,方才缠绵瞬间一扫而空,唯余屈辱与懊悔。
他急忙道:“这不可能!阿辉,你听我解释,我根本没碰过她,她怎会有孕、又怎会小产?”
我狠狠推开他,穿好衣衫,只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他在这宫里众美相拥、本就逍遥快活,我却一厢情愿地丢下一切、去而复返,如今不过是徒增他人笑柄。
萧朔语无伦次:“你且等等,冷静一下,待我查清楚……”
我背身而立,冷冷道:“宫中美人有孕,除了陛下还能是谁?”
萧朔急了眼:“你信我!这些人我统统没有染指过!”
殿外的宫人见殿中仍无动静,便又喊了一遍。
萧朔气得七窍生烟,见我不理不睬,无奈走出寝殿,猛地推开殿门,冷冷道:“你们当的好差事!大清早的就放任宫人在这殿前喧哗。”
听得刘大监的声音颤颤巍巍:“陛下,奴婢也是怕事情紧急啊……”
萧朔淡淡道:“好、好,将御医都传过来,朕便去看看叶美人,是怎么个小产法。”
我听得萧朔带着众人走远,便将那玉坠放在枕边,整整衣衫走出去。
谁知门口竟有乐非在守着,冲我施礼:“娘娘,请在这里待陛下回来,自有交代。”
我气恼得心烦意乱:“不必了,秣陵还有事,我得回去。我虽愚笨没用,却也并不愿任人耍弄。”
乐非见我动怒,不敢硬拦,跪下劝道:“属下虽不知宫中的事情,但陛下待您之心属下看得明白,就算他宠幸那叶美人,心中最爱仍然非您莫属,您何不容忍……”
他话没说完,我已拂袖而去。
这一宫的破事,我才不要容忍耽搁,只管远离便是。
出得宫去,与吉祥汇合,毫不犹豫地奔回了秣陵。
不多久,萧朔派乐川传信来,信中解释叶氏并未有孕,只是被宋氏下了药才致血崩,她当时已经昏迷,宋氏便做好假象,派人来谎称她小产。而萧朔带去的众多御医中却有经验颇丰者,终于确认叶氏是为人所害,并将叶氏救回。叶氏苏醒后自然真相大白,萧朔便废了宋氏位分,逐出宫去。
我看完了信,折起信笺,不置可否。
即便这就是真相,我也不想再搅进那个宫里的事情,像那些可怜的女子一样,或装可怜、或拼心计,就为了争得他萧朔的一眼青睐。
唯一愧疚的是对晟霰,我上次竟没时间去看他一眼。
乐川原本期待我见了信会考虑与他一同回去,至少也回信给萧朔;见我如此反应,只好悻悻而归。
*****
魏国仍不紧不慢地与岐国交战。岐地土地丰饶、产粮丰富,魏军每占一处,便派出官员将对当地百姓进行清点整编,推行魏国制度;留下部分随军的征夫定居当地,讲述魏国风物;如此一来,将占领地管理得如同铁桶一般。
这场拖延战,如同一道不停流血的伤口,令岐人疲于奔命,楚人亦是焦头烂额。
雍国得此机会,重新振兴起来。
枳儿着人选好了地址,准备在新址上另起一座王宫。
我与枳儿、荔儿漫步在宫中小路上。
一直以来,我们都刻意地避免来到这里。
那断壁残垣上,已生出了丛丛杂草,也有些不知名的小花,星星点点地遍布从前清懿殿的墙头。
枳儿眼望断墙,默默不语,似回想起从前在此玩耍嬉闹的情景。
我想不出什么安慰他,说道:“宫破那天我赶到时,你母后已穿好了朝服,躺在榻上,去得安详。”
而后,清懿殿毁于熊熊大火,王后自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是该造一座新的王宫了,埋葬旧日的哀痛,在那里开始雍国新的未来。
年少的国君点点头,眉目间有从前容烨的温和:“姑母不必替我担忧。对了,楚宫中传来消息,荣昌长公主受楚帝迁怒,已卧病在床许久。”他叹道:“也许是报应吧。”
一旁的荔儿仰头问道:“荣昌长公主是我雍国人,是咱们的大姑母,为何要写信来骗二姑母?她不知道那样会害死二姑母么?”
林荫下,枳儿耐心向幼弟解释:“她嫁入别国多年,又诞育了皇子,自然是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的。她或是为表忠心,或是为挣功劳,才写信去骗二姑母,只怪当时我想不到这一层,竟也没有阻拦二姑母。”
荔儿看向我:“可是三姑母嫁给那魏国皇帝,却并没有背叛咱们雍国。”
枳儿敲敲他脑袋:“乱说话!若无二姑母和三姑母,哪还有雍国今日。两位长公主已为咱们雍国牺牲了太多,以后的事情便将要由你我兄弟承担。”
我莞尔一笑,随他们俩在没有外人时打打闹闹。
容烨,你若在天有灵,看见这两个孩子也会欣慰吧。
*****
时局安定。
朝中新到任的官员已各司其职、井井有条,我这临时替补便不再去兵部转悠,渐渐空闲下来。
前些日子有海上来的商船,带来了虞召的信,邀我离开雍国去海上相聚。我神往已久,便对枳儿说了要去远游的想法,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温瑞得知此事,特地上门劝我:“如今雍国初初安定,陛下年轻,殿下您怎么放心去海上远游?况且那海上是虚无缥缈之地,又多风险,您此去何时能回来?”
我拍拍他肩膀:“有你们在,我放心的很。”
温瑞的耳根和眼角都红起来:“可是,臣,臣……”磕磕巴巴了半天,他说:“臣等您回来。”
我这次要离开,想必使他回想起从前同在鹿野时的情景,因此伤感。
我们在少年时都不会懂得,聚散离合本是人生的寻常。
*****
盛夏渐至尾声,七月十九是我的生辰。
我一早便吩咐宫中不要摆宴,只吃了一碗寿面,穿了便装,来到城中河畔溜达。
素闻七月十九是江南一带的送夏节,民间宴饮歌舞、玩闹嬉戏,庆祝炎炎夏日过去,迎来凉爽金秋。只可惜我自出了归云山这么多年,从未体验过此番乐趣,今日终于悠闲,便信步河边,好好看看这秣陵城的一片和乐。
吉祥说,这一天也是民间互相思慕的青年男女相会的节日。
一路行来,河边凉风习习,夏阳明炽热烈,夏花灿烂耀眼,夏草繁盛如茵,映衬树下花间的男女轻衣薄衫、言笑晏晏,真是美好的一天。
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去海上,此刻站在河边,看水流脉脉,祈愿这美好能万世延续。
正出神,背后的吉祥忽然哼了一声:“又是你?!……”
我回头一看,哪还有吉祥的人影。
不知从哪里却冒出个小娃娃,站在我面前仰起头,努力掩饰住激动神态,懒懒叫道:“娘亲。”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确定有萧朔和我的痕迹,他脖子上挂着的那熟悉的玉坠、还有那自小就镇定傲慢的小眼神——
“晟霰?!你长这么大了?”
他点头,背书一般说道:“娘亲,晟霰每天思念您,想得眼泪汪汪、可怜巴巴,您怎么舍得丢下晟霰这么久?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陪晟霰?”
我心如针扎,弯腰一把抱住他的小身子:“对不起,晟霰,娘亲也很想你!都是我太自私,真的对不起……”
我几欲流泪,看着他的表情却有所醒悟:“你,方才的话是谁教你说的?”
他别别扭扭,指指我身后:“自然是爹爹。”
萧朔一身深青色寻常衣袍,沉稳英俊,看向我的目光似两泓温柔潭水。
见我回头,他难以察觉地微微脸红:“晟霰实在想你,成天闹个没完,我便带他来寻你。”他戳戳晟霰脑袋:“是吧晟霰,你先前总在念叨,现在怎么又不说话了?”
晟霰虽是有些交差似的勉强,眼神却是情真意切:“是啊,娘亲,晟霰没有娘亲陪着真的很可怜,还是随儿子回去吧。”
我面露难色,回魏宫么?
萧朔赶紧补充:“如今的朝局,我已把握在手,再不用受人施压影响;宫里的人,大多已经自请出家,我都已安顿妥当。你如今回去,再不必为琐事烦恼;对了,上次的事情,你若仍是不信,可去寺里问问叶氏,或者去查问原先叶氏和宋氏身边的任一宫人,我真的没有失信于你!我……我只想你回到身边。”
我瞧着他恳切神情,犹豫道:“我已和表兄约好,不日要去海上远行……”
萧朔上前,看着我眼睛:“待以后晟霰长大,接了我的位子,我陪你一起去远游,好不好?”
晟霰冷不丁补充:“是啊,儿子我都没长大,需要娘亲来教导的,万一我学坏怎么办?还有怀珈姐,现在已经要学坏了。”
我尚未答话,路旁走过一对男女。
那男子冲萧朔理解地笑笑:“这位大哥,惹娘子生气了不是?今天可是个好日子,要好好哄她才是。”
萧朔尴尬道:“我,我已经在哄了。”
那女子也笑起来:“这个哥哥人虽生得好,却是个笨的。女人家若是哄不好,便是在等你去抱她呢。”
萧朔朗声一笑,拱手行礼:“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那对男女嬉笑着走远,我忙警告道:“你,可别听风就是雨啊……这大庭广众的……”
萧朔淡淡道:“晟霰,去那边玩吧。”
我见势不妙,转身提气欲走,尚未跃起,却被一把拽进熟悉的怀抱。
夕阳下,长河似练、晚风如醉,他展开双臂紧紧拥住了我:“此生,再不会让你从我身边逃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