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已是处处白雪皑皑, 枯灭的秋草只在雪面上冒了个尖。
周旷珩来到了示黎镇,寅隐带他去了云月的家,她自然不在。院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瞪着大眼看着他们。
“别跟你家将军说我们来过。”走时云霁对小鸪说。
“你们……”小鸪问。
“不该问的别问。”云霁拿出云家的名符给她看了, 小鸪闭紧了嘴。
“朕要去看她。”周旷珩嗓音沙哑道。
“是!”寅隐很高兴, 只要他们见面了, 他就可以回去了。
“陛下!”云霁不顾一切拦住他们, “如此张扬去见她,陛下可曾考虑过云将军的处境?”
“你说什么?”周旷珩停下了脚步。
“一年前她来到此处,就是因为没有信心面对陛下面对朝野。如今朝中和靖边侯逼得正紧, 陛下要让云将军回京与您一同面对吗?”
周旷珩神色松动,云霁接着说:“况且, 陛下可曾想过, 当年陵关一役如此巧合, 是否有人从中作梗?”
闻言周旷珩震动,握紧了拳头。良久, 他终于妥协。
“寅隐,带朕去能看到她的地方。不要让人发现。”
树木光秃秃的,树枝上积了寸许薄雪,十几人穿过林中,除了两串脚印, 什么也没留下。
云霁拖着一条跛腿, 跋涉到周旷珩身边。
山坡下便是示黎镇北疆军营地, 士兵在扫雪, 扫出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有兵牵着马走来走去。
“她每天都会出来练兵。”寅隐说。
她做了骠骑军大将,他们早就知道了。
天已大亮了, 小兵陆续来到广场上,独不见云月。
“你说一年前有人从中作梗,是谁?”周旷珩问。
他的声音很冷,和着寒风,令云霁打了个寒颤。
“回陛下。”云霁郑重道,“是丰林郡主。”
周旷珩背对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虽然当初送信的小兵已死。但总有证据留下来了。半年前,云家派出去的人在她的身边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
“一枚印章,刻着‘皎兮’二字。”
话一说完,云霁便看见面前的人背在身后的手捏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寒风猎猎,吹得人脸上生疼。
广场上的雪扫得差不多了,一个小人儿骑着大马从北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有几个扫雪的小兵围过去,马上的人手执红缨枪,一枪挑开了他们手里的铲子。他仿佛听见她说了话:“拿刀去!”
她打马走到广场前头,转过身面对着他的方向,她一动不动,他几乎以为她看见他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寅隐抬手拦住了他:“陛下……”
“朕知道。”他开口,声音干涩。
不一会儿,马上的人举枪,仿佛在对人打招呼。他几乎就要冲下去,却见她的对面打马走去一个男子。那个男子与她并肩而立,不时看向她,可她只是平视着广场,越来越多士兵打马聚过来。
山坡上的人看了许久。广场上的人在练军阵,云月穿梭在其中,时而大吼,时而挥舞红缨枪。他看出来,这个阵法还在初步练习阶段,士兵的骑术不太好,配合也不甚默契,可他也看到没有士兵怠慢,一次次练习下来,他们的进步很明显。
晌午时分,士兵下马吃饭去了。站了一上午,云霁累得腰杆都直不起来了。双脚沾了雪,化成水,现在脚趾冷得发痛。
“为什么不告诉朕?”周旷珩问云霁。
云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她当初快死了的事!”
云霁吓了一跳,浑身热了起来,他跪在雪地上,埋头道:“当时那样的情形,即便陛下知道了也无能为力。若非三叔及时赶回来,她已经死了。”
“若非朕要抄云家,朕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
云霁不敢回答。
“说!”
“是。”云霁只能如此说。
周旷珩想杀人,可他怀中还放着云月的信,他强行忍住了。
“你们让她来北疆,你们云家人就如此不在乎她?”想到他的小月儿没人疼没人爱,他真的想现在就把她抢回去,关在殿里,抱在怀里,寸步不离。
“回陛下,若是她不来北疆,迟早也是个死。当时三叔一家都悔死了,可是为了她好好活着,还是让她来了。云家半数暗卫在这军中,还有陛下的暗卫在,她不会有危险。”云霁说,“请陛下冷静,回京吧。若是丰林郡主发现,云将军才是真的危险。”
云霁动了心思,把仇恨引到了魏归身上。一年前陵关战役,是她搞的鬼,云家已经确定,皇帝和相非只是怀疑。
可是现在,周旷珩对她动了杀心。她非死不可。从前云月连他的剑都拿不起,现在一杆红缨枪也舞得生风了,都是她逼的。
“你,你们,从来没有给过朕选择的机会,都逼着朕做恶人。”周旷珩看着山坡下的广场,眼睛一眨不眨地,片刻便红了。
“若是她没了,朕会让所有人后悔你们曾经做过的事。”周旷珩说,帝王的霸道之气尽显。
饶是云霁心内镇定,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知道,眼前这个陛下此话绝对不假。
“是。”云霁埋头,郑重回答。
云起写信来,告诉她,皇帝至今未娶妃子,问她过年是否要回家。云月写信回道:战事频繁,无暇归家。望父母兄弟安好。
写完信,刚送出去,战事又来了。出了帐门,去马场的路上,遇见个熟悉的面孔。
“樊六?”云月叫住那人。
“云将军。”樊六站住,对她恭敬行礼。
“你不是在家中照顾老母么,如何到军营来了?”云月皱眉道。
“家中父兄都战死了,自然就轮到我上了。”樊六摸着后脑勺,有些腼腆道。
云月深吸了口气,对他说:“到扫雪营去,我这儿不收你。”说完转身就走。
“云将军,云将军……”樊六追上来,“我能打仗,我不去扫雪。”
“参军多久了?”云月不停留。
“半个多月吧……”
“谁收的你?”
“韩副将。”
“听着,他收的你,可本将不要你。去扫三个月的雪再来见我。”
樊六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几乎快哭了,最终还是去了扫雪营。
云月找到韩方问他:“樊六是你招的?”
“是啊,怎么了?”
“他家就在我家隔壁,他的父亲和五个哥哥都战死了,他们家就剩他和他的老母亲了。”
“可你说的,保家卫国 ,活得值得便好。”
云月虚起眼睛,风吹红了她的眼眶。
她嗓音干涩道,“他那样的新兵,上了战场,很难活下来。”
“可他总要上战场才能变成老兵……”
云月许久没说话。骠骑军的兵都快集结完毕了,她才说:“下了战场喝酒去。”
韩方愣了片刻,从前聚众喝酒都是他们拖着她去。今日她居然主动说要喝酒,他当然爽快地答应了。
这次打的救援战,三十里外的龙牙关驻军被围,梁旭空让云月先带兵去打头阵。
“到了那儿,根据情形来,这仗要打得值得。”梁旭空对她说。
“我自然会以最少的伤亡解龙牙之危。”云月回道。
“我的意思是,不值得就别打了。”梁旭空的声音极其低沉。
云月惊异:“什么意思?”
“骠骑军建立不到三个月,光凭名号便能镇住犬戎各部落的军队,很多年没出现过这种优势了,你现在是我的宝贝大将,所以你吓住他们就行了,等我带人来。”
“哼,别小看我骠骑军,救援龙牙关而已,不在话下。”云月哼笑道。
她说完便打马走了,见她又要抗命,梁旭空气得七窍生烟,却不敢将这命令公之于众。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带着兵威风无两。想当年,他在此处叱咤风云名声正盛时,就是他老爹抢了他的风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不肖女也来抢他的风头。
春雷滚动,大地复苏。翻过了第二年年头。
带领骠骑军以来,云月的酒量增长了不少。从前沾酒便醉,如今饮了酒,能撑个把时辰了。
“梁将军还来不来?”朱五咧着嘴问她。他前段时间在战场受了伤,被一刀划开了嘴角,他一笑起来,嘴角咧到了耳根子。
当时小黑红着眼眶说他朱五哥毁容了。
“怕什么,老子的儿子有这马一半高了,我还担心啥?!”朱五倒是笑得豪爽。
“他爱来不来,先喝着。”云月说。今日他们打了胜仗,梁旭空说好了跟他们庆功。
在场的都是跟着云月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过命兄弟,跟她混得久了,也有些没大没小,听她如此说,当真倒了酒开始吃喝。
每一次从战场活下来,他们都举杯尽欢,仿佛要把死去的兄弟喝不了的喝回来。
喝得差不多了,总有人抱头大哭,哭完就呼呼大睡,第二日醒来便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再次上战场,他便比谁都勇猛。
这个冬天骠骑军打了十来场大仗,她手下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从扫雪营出来的百来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
才不过半年罢了。而梁旭空已经在此处守了近三十年。
酒到酣处,梁旭空才到。见堂里的人正喝到兴处,他便径自往云月的案前走去。
云月埋着头,手扶着一坛酒。
“喂……”梁旭空叫她。她飞快擦了把脸,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
他本想笑她几句,但云月见是他竟抽泣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梁将军,今日你别笑话我。”云月哽咽道,眼泪划过脸颊,滴进了酒碗里。她举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太苦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北疆百姓,太苦了。”
见云月这个样子,梁旭空只能以大笑掩饰自己的泪眼。
云月见他笑成这样,丝毫不怀疑他的意志。北疆军三万多人,可她也就只能在他面前哭一哭。
“只是你来这一年多战事有些多,前年北方部落闹了旱灾,他们才如此铤而走险……”梁旭空安慰她。
云月停了哭,盯着面前的烛火出了神。
“不能让如此局面再继续下去了。”她突然定定看着梁旭空道。
“谁都这么说。”梁旭空灌了口酒道。
“既然不能谈判,就将他们灭了!”云月恨恨道。
“你是没去过北方,犬戎部落四处分散,如何灭得了……”
“那就聚起来!”
“能聚的话还等到你来?”
云月闭口不言,定定看着手里的酒碗。
过了一会儿,她咚一声倒在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