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朦来我身边一年多后, 太子府中传出方未夕死亡的消息。那段时间,光宗病体越发萎靡,似有归天之兆, 我如何不知他们玩的什么把戏。
我想到了很远很远, 光宗活不过今年除夕, 他死后定是太子继位, 太子对未夕的感情有真无假, 为了除掉云家,他们竟然不顾未来天子的意愿。既然他们觉得方未夕可以利用,那我便将计就计了。
我仍旧不显露任何情绪, 但处处针对高家。一次,高家一公子犯在了我的手里, 我狠手处置了, 从此算是与高家正式对立, 云家处境危险,我却公然与高家作对, 人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方未夕。我露出的破绽越来越多,久而久之,许多人忘了我少年时的称号,在他们眼中,云家大公子, 不过是个为了女人不顾家族存亡的人。
我知道我已陷入危局, 再难抽身, 不惧任何人的误解, 但我害怕朦儿有任何影响。我加重了府中的防卫, 不让内外有任何交流。
我已经防备到了极点,确信她不会有任何闪失, 但有的意外不是我能控制的。
朦儿生产那晚,我很晚才回家。府里乱成一团,我看到鲜红的水一盆一盆从她房中端出来,我的脑子停止了转动,那一刻,我突然对我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好在姜良及时拉回了我的神魂,我安排好府中防卫,让他再去请了几个接生婆,还让家仆去通知云牧岭和苏家。
家仆听我要通知苏家,愣了片刻,他抬头看我,我不知当时我是什么表情,他瑟缩了一下,应该是吓着了。
后来她终于有惊无险活过来了,苍白着脸对我笑,说恭喜我,得了一个大胖小子。我心里有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也不能说清,我只敢抱她片刻。
她生了孩子后,母亲便带了人下来照顾她。
珣儿是云家这一辈长子,父母都紧张着,连祖父都差了人来过问,三叔家来了云月和云起两个小孩。
云月那跳脱鬼,在朦儿身体初愈时,就带着她下地行走,我恨不得拍死她,她却毫无所觉,还嫌我去看朦儿看得不够勤快。
几日后我才知道,云月来我府上,不是三叔支使来的,是她非要跑来的。目的当然是方便她在京城玩乐,不过她在外玩得开心,却也知道惦记着逗朦儿开心,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小玩意儿,那些东西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朦儿却喜欢得很,我就是想撵她走都下不得手了。
正是那段时日,我了解了真正的她。她虽吊儿郎当,但做事极有分寸,而且思虑周全,她才不到十五岁,年纪虽小,心思却不简单。
我在她身上留了些心,所得结果令我五味杂陈。
这丫头颇有魔力,她长得像未夕,容貌可说超凡脱俗,但她的性子却仿佛与未夕背道而驰,未夕不惹尘埃,她却在泥地里打滚。
说来也奇怪,她总以假小子示人,薛相的大公子,光王世子,还有我那贴身侍卫却都对她情根深种。我问过姜良,她到底有何吸引人之处。
姜良忸怩不肯说,我假意说或许能把她撮合给他,他才说了:“她看似刁蛮,实际上重情重义,不拘小节,而且她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鲜想法,就像个从地里蹦出来的精灵。”
我这侍卫行伍出身,不善言辞,居然能找到“精灵”这样的词来形容她,我不由得惊讶。看来她大有可用,我怕是要对不起姜良了。那时我本只想用她来扰乱朝局,后面的许多事情,我还未有预料。
朦儿的身体好了起来,我也在迷雾中发现了云月这盏小小的明灯,日子总算轻松了些许。但母亲却提出要带朦儿回凌绝山庄。
我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我开不了口留她。一来,去凌绝山庄,母亲会把她和珣儿照顾得更好,二来,我没有别的理由留下她。在所有人心中,即使云月也觉得,我对她冷淡无情。
我只好答应。
凌绝山庄距京城不过半日马程,我却觉得她要飞到天边去。我稍一思虑,便想得到,她回凌绝山庄实在是百利无害的,但我就是舍不得。
我为天下谋,为云家谋,日子再苦,也没想过让她离开我身边,累得筋疲力尽时,只要她在,我便能睡个安稳觉。如今她要离开我身边,我竟感到迷茫。
朦儿以为送她去凌绝山庄是我的意思,我也没解释,只是让她为我照顾好珣儿。
她笑着应了。我知她比我还难受,却什么都做不了。她临走时,我向她承诺一月会去看她和珣儿两次。她却还体贴着我,让我不要奔波。
后来我才听母亲说,她常在月底时抱着珣儿在院门打转,想来是在等我回去看她。
此时周胥梁登基已经半年有余。他非治国之君,如何压得住高氏那群吸血水蛭,新皇初登基,朝野上下不见新气象,反见没落之相。
我心知大事再拖不得,但三叔与祖父所谋毫无进展,南邑王把南邑五城治理得风生水起,但就是没有逐鹿中原的意思,我这方再如何谋划也是徒劳。
朦儿不在我身边时,我放开了些许府禁,朝中有些官员时而上门拜访。他们多为有志之士,看不惯高家祸乱朝纲,鱼肉百姓,但云家太爷和三爷不出山,他们只能找到我。我虽是为了一个女人才与高家作对,但我不失为一个可靠的盟友。
直到南邑王登基很久以后,他们都以为被利用的是我。
如此谋划一年余,朝中支持南邑王的臣子已不少,加上死忠三叔的云家军,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南邑王的野心。
祖父和三叔的考虑中,我本就是来朝中斡旋的,南邑的事我参与得少,只偶尔得到些消息。我这边准备好了,南邑那边却毫无进展,我细细了解情况以后才知事情难办。
新良侯与太爷秘密往来,谋的是什么我清楚,新良侯的长子相非是南邑王最亲近的人之一,南邑王是否有反心,他当是最先知道的。
相非每年春节回京,没有哪次不被新良侯罚跪的。若说是作戏给高家人看,不会连他母亲都不出来劝,要知道新良侯虽铁面无私,但却惧内。定是因为他没能劝得南邑王谋反,被父亲迁怒。
我思来想去,逼人谋反难也不难。难的是抓住那人的底线,不难的是突破底线。目前来看,他们还未抓住南邑王的底线。亦或是他的底线太低,要突破的话成本太高。
沿着此思路,我想到了冲冠一怒为红颜。
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美人计还未试过。但此计必有人做出牺牲,稍有不慎就是一条人命。我如何敢拿人命去冒险?
那段时间我头发掉得很多,我考虑了所有最坏的结果。送去的姑娘可能被高家人弄死,可能被南邑王弄死,还可能自己作死。况且,谁有十足的把握让一个寒心如铁的男人心动呢?
想到此处,我脑中第一个蹦出来的人就是云月。
送云月去南邑,我没费多少心思,她虽聪明,但最大的弱点是对云家的秘密毫不知情。
她到南邑后,果然成功引起了南邑王的注意,事情刚有些进展时,芮儿被害,给了我当头一棒。
家中没有人怪我,二婶娘悲恸之余甚至还劝我莫要太过自责。但我如何能不自责,若是能重来,我绝不会送芮儿入宫,哪怕我能替她去死也是好的。
阿月与南邑王的感情磕磕绊绊,牵动着我和三叔的心神,时机到了,我没有通知任何人便行动了。
得知南邑王带兵入朝,我本以为大事将成,可就在起事前一晚,一封密信被定在府门外,信中说南邑王并无反心,劝我莫要多做什么。
写信的人很好猜,但布局已开,高氏早就等着抓个先行,无论我动与不动,都难逃谋反之罪。
入狱后,我终于安心了。这些年,我太累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我的死应该能全了罪,云家上下都能活下来。
我什么都不想了,只祈求朦儿带着珣儿能好好活下去。
他们打断了我的腿,疼痛钻心,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想的是来世做个小农,希望能与朦儿再做夫妻,到时换我来巴心巴肺对她好,然后我们相携到白头。
我从未想过还能活着从天牢出来。
重见天日后,我倍加珍惜与朦儿相处的时光。得知是南邑王救的我,我脑中的希望又有复燃的迹象。
举族南迁后,我不再参与这些事,只专心锻炼我的腿,能恢复多少便恢复多少。这个家,不能只靠阿月来撑着,我已经欠她够多了。
我不知三叔新的谋划,我把阿月拉进这个局,三叔却把她推得更深。
那日三叔来找我,说要我帮忙。他说出他的计划,我着实吃了一惊,还是他们惯用的离间计,只是换成了他的亲生女儿。
我知三叔的痛,他曾当着下属的面说她的女儿是做红颜祸水的命,如今却要她为了天下牺牲一切。
要让阿月背叛南邑王,就如同要让我抛弃朦儿,光是起这个念头就令我窒闷难忍,何况是真的让她亲手去做。
我看着三叔沟壑纵横的脸,恍惚与三年前重合,那时他还专门找上我,质问我为何把阿月牵扯进来。
“三叔,真的别无他法了么?”我问他。
他的嗓音沙哑,没了当年的中气:“若我的命有用,我也断不会让阿月受苦。”
“三叔,你可知无论成败,阿月的后半生……”
“别说了。”
三叔定然想明白了一切,那我只能帮他了。
三叔让我给南邑王找一个出兵的借口,我思来想去,想到了胡狄。
胡狄与我大岳已有十来年未曾开战,十年前云家军打到了他们的王庭,这些年也已修养好,若是中原有乱,他们定即刻进犯。
若其提前进犯,岂非是南邑军出兵最好的借口。
我让潜伏于胡狄朝中的内应鼓动其大汗动兵,同时派人去胡狄王庭,散布大岳将动兵驱逐胡狄的话。胡狄大汗决定出兵。
云月那边动手以后,我和三叔在家日日如坐针毡,我们都不敢想象王府的情形到底如何。她的影子回到她身边后我们才知晓些许,但无人知道她心中所想,我最怕她撑不住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了南邑王。
后来我曾懊悔万分,若我早点把她接出来,带回大夷,而不是等到后来,听说皇帝也要去西越,我一贪心,想一举把皇帝也除去,让南邑王后来的登基更加名正言顺。
若我有南邑王的气魄,能自信他本就名正言顺。
若我再坚强一些,多去想一想阿月面临的绝望。
便不会有陵关战役,不会只剩阿月一人,不会让她生求死之心。
得知她生命垂危,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但稍一细想,又觉在情理之中,我和三叔都干了些什么?让一个最应该被护佑的云家的女儿去出生入死,承受所有不能承受的痛苦。
我忍着陪她去的冲动,下令让所有人瞒住她的病情。最后关头了,不能功亏一篑,云家那么多口人的命,都系在她身上。
天可怜见,终于让她活下来了。让我和三叔没有羞愧至死。
她活了,我们便什么都由着她,她要去北疆,我们不忍,但只要她能好好活着,莫说派出大半暗卫,就是举家北迁也要让她去。
阿月刚走,相非便来找我,说了陵关一役的蹊跷之处。我告诉三叔后,三叔接手亲自去查,那一年,皇上刚登基,朝局还不稳,三叔就只做这一件事。
后来,魏归的下场让所有人都很满意。
阿月在北疆呆了三年,回来后不仅沉稳了许多,时而外露的霸气,连我也镇得住。我是万不敢在她面前玩套路,就连对朦儿好也得偷摸着,免得被她发现当年骗她去南邑的理由只是借口。
阿月的变化还在情理之中,令我最想不到的是,陛下竟然真的等了她三年。自古以来,没有帝王能做到。他们二人,当真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