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绿色官袍的男人一说完这话,那张脸更加惨白了,双眼之中的光泽暗淡,印堂中透出不正常的死气。
坐在他身旁的男人终于感到了害怕,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挪了挪,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见屋子内的‘大人物’们正神情严肃,便没敢再开口。
“买命钱?”
张饶之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情透出的诡异之处。
什么样的人可以仅凭自己的身份,便可以轻易的接触一名八品官员,且令他对自己深信不疑呢?
更别提这个人还要让这名大庆官员为自己办事,而付出的代价则是一枚‘买命钱’。
这样的说法太过匪夷所思,若非张饶之参与的是应天书局,知道前往书局的人都非同一般,他可能要怀疑眼前的人只是随口胡说。
能凭借一枚买命钱,便让一位三百多年前的大庆朝官员赌上身家性命为此人办事——
张饶之心念一转,一个猜测便涌上他心头。
“对。”那绿袍男人的状态更差了。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白到泛着一层青气,若非他还在说话还在动,给人的感觉便像是那里跪坐了一具已经死去的尸首。
他点头时动作有些僵硬,神情也不大自然了。
不知是不是姚守宁心中已经对他生出几分害怕、防备之心,她再看这男人时,能看到他脸皮之下有阴影在涌动,逐渐形成一点点紫斑,浮在他的脸颊、额头各处。
她下意识的想去抓柳并舟的手,小小声又喊了句:
“外祖父。”
柳并舟被她一抓,既觉得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心中并无反感之念,少女搭在他腕间的手微微颤抖,她的目光落向那绿袍男子方向,瞳孔放大,显然心中害怕极了。
他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可能是受姚守宁话语的影响,可能真是两人血脉相连的缘故,他顿了顿,伸手去拍姚守宁的手背,安抚她道:
“别害怕——”他说话时,目光顺着姚守宁的视线望过去,见到那绿袍男人此时脸上出现点点紫斑。
那紫斑映衬之下,他的皮肤更白了,看上去就不是活人会有的状态。
“啊!”柳并舟惊呼出声,将后面的话吞入喉中。
“……”
姚守宁转过头,见他眼神盯着绿袍男人看,神情不安,显然也发现了绿袍男人怪异之处,心生不安,此时反将她手抓住,力量颇大。
她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外祖父好像在害怕啊……
柳并舟双颊肌肉紧绷,显然此时咬紧了牙关——支持着他强作镇定的,可能是他的老师及空山先生等人还在此处。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外祖父此时还十分年轻,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顺风顺水,经历的事情恐怕还没有此时的姚守宁多。
遇到邪异事件,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罢了。
一想到这里,她连忙冷静下来,安抚柳并舟:
“外祖父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血液令妖邪畏惧,关键时候,她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外祖父。
“……”柳并舟还没说话,张饶之已经转过了头。
他早就瞧出绿袍男子状态不对,但他修为、心性非同一般,并没有因为眼前男子的异样而惊恐,只是不着痕迹的提高了警惕。
在与此人对话之时,他听到了姚守宁与柳并舟的对话,脸上露出笑容。
柳并舟看到了老师的目光,想想自己的表现,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孙太太也注意到了这绿袍男子的异状,她心中也有些发毛,但她出身世族,体面与教养几乎刻入她的骨血中,令她纵使害怕也能稳稳跪着不动——再加上姚守宁先前带来了她女儿未来的人生走向,为爱女忐忑担忧的心情使她心绪紊乱,无法专注,害怕的情绪也被变相削弱。
众人神情各异,除了神情温和,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的空山先生之外,唯有那绿袍男子最为‘平静’。
但他的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僵硬,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感。
屋子四角的油灯燃得很平稳,火光并不闪烁,仿佛处于绝对静止之中。
围坐于桌子前的众人倒映落在地上,随着众人不安的扭动而晃摆,大家一沉默后,诡异的氛围被无限放大,越发让人感到惊悚。
大家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张饶之并不受这气氛影响,再问:
“这买命钱有什么作用?你们之间交易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可以说一说吗?”
“可——”男子再度僵硬的点头。
但他话说了一半,脑袋便抖了一下,他机械的伸出双手,将脑袋扶住:
“——以。”
两个字被分开说,再加上他的动作,更让人觉得害怕。
但这样诡异的人并没有拒绝张饶之的提问,他仿佛就是为此而来,要将自己心中的秘密在这特殊的地点说出。
“永安九年末,天降大灾,使得皇宫遭受雷击,引发天火——”
他从三百多年前的往事说起,音调平直而无起伏。
“事情发生于夜晚,宫中人又多,火一烧起来,大家乱成一团,只顾逃命,便发生了踩踏,死亡者众多,宫里血流成河。”
绿袍男子以平稳声调说出这样的话,不免让人毛骨悚然。
姚守宁预知能力强,共情力也不弱,她还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再加上应天书局的存在恐怕十分特殊,因此随着男人说话,便像是耳边都能听到惊呼声、惨叫求、逃跑声以及夹杂着雷鸣电闪的火花声。
最后这些声音混为一股尖锐刺耳的噪音,犹如尖刀一般刺入她的脑海,令她一瞬间眼胀头疼,却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这一切发生得异常快速,等到姚守宁反应过来时,已经中招了。
她深知张饶之在与绿袍男子对话,想要挖出三百年前发生的往事。
而妖邪与陈太微合谋这件事上,张饶之太过重要,他的决策影响着此后的几十年,她绝不能发出声音,打乱张饶之的思路。
只是那些可怕的声音很快变成没有意义的音符,而姚守宁的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人和物化为混乱不堪的残影围着她转,她冷汗频出,一时间大脑空白,自己的记忆似是要被这些杂乱无章的画面影响,逐渐遗忘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空山先生轻轻叩了一下桌。
‘咄咄。’
这两声并不重,但响起的刹那,姚守宁脑海里挤入的所有杂音及悲伤、怨恨等情绪瞬间像是被人斩断了羁绊,逐渐消失了。
姚守宁如溺水的人终于得救,她缓慢的回过神,已经是汗流颊背。
只听那男人还在说道:
“……皇上砍了赵大人的头颅,并认为这些老臣太糊涂。”
她急促的小口喘息,但众人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是听着那诡异的男人诉说着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唯有柳并舟注意到了她难看的脸色,担忧的盯着她看,以眼神询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姚守宁动了动嘴唇。
想起先前那可怕的头疼感,她还心有余悸,又想起那两道阻断了她与这些情感生出共鸣的声响,本能的抬头往空山先生看去。
却见空山先生的手轻握成拳,置于罩面,向她微笑点头。
姚守宁心中感激,却并没有在此时说话,而是揉了揉眉心,又听那男子说道:
“皇上为了震慑群臣,让人将砍下的群臣脑袋插于稻草人之上,立于入宫门的道路两侧。”
安庆帝一心一意想要重修皇宫。
他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宫殿被毁,他脾气便越发暴躁,再加上朝臣以祖训反对大兴土木,令他格外愤怒,一连半个月每天都在杀人,杀死的朝臣几乎摆满了入宫之路。
时间一长,大臣被杀得魂飞胆散,再不敢有人出头,这重建宫殿的计划便定下了。
“到了安庆十年,宫殿重新缮修,皇上暂时移居于城外的圣华宫暂居。”
这段历史姚守宁当初与陆执在探齐王墓时也曾听世子提起,但陆执毕竟是后世之人,所知皆出自史书。
而此时绿袍官员的话却像是将众人都带入到了三百年前的时候,让人感应到了当时安庆帝的残暴与凶恶。
“……全国男丁皆要服役,花了一年时间,将皇宫推倒重修,且挖开了地基。”
男子神色木然,挤出一丝笑容:
“我那时恰好主管此事,有天夜里,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拜访了我。”
说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角,看向张饶之,问道:
“你猜他是谁?”
他问的话听起来像是要与张饶之互动说笑,但偏偏他表情僵硬,脸上浮出大大小小的淡色紫斑,一双眼睛如蒙了层灰雾,再加上问话的语调平坦而无起伏,听起来就诡异极了。
张饶之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闻言沉吟片刻,不慌不忙的道:
“可是一位出家之人?”
他说到这里,那绿袍男子僵硬的脸竟抽了抽,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不错。”
神都城自七百年前就有龙脉所在的传说,传闻之中,太祖之所以在立都于神京,就是想以皇族气运与龙气相结合的缘故。
“敢让你在挖地基时做小动作,无异于是让你在龙脉之上动土,若被人发现,是杀头的罪过。”
这样的大事非一般人敢想、敢做,除非以高官厚禄亦或是非比寻常的财帛、权势相诱惑。
“但你如今仍穿八品官袍,对方又以一枚买命钱相赠作为报酬,那么此人地位便十分特殊。”张饶之笑着道:
“非权势过人的王公贵族,无法承诺你名利地位,便必是此人声望过人,令人信服。”
而拥有这两种特性的,便唯有一种人了——“是道士。”
‘啪——啪——啪——’拍掌声响起。
那绿袍男子将双臂缓缓从脑袋上移开,接着抚掌道:
“对了。”
张饶之既然猜对,他就接着往下说:
“这位道人来了之后,就说替我占过一卜,说我命中有一大劫,不久便会死于非命,身首异处。”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心中就一动,她也想到了一个人。
少女抬头往张饶之看去,张饶之感应到她的注视,转过了头。
一老一少交换眼神,这一刻彼此心里都浮现出一个名字:孟青峰。
姚守宁心中暗叫不妙。
她曾在太祖长眠的龙脉之中,亲眼目睹当年的‘陈太微’抱走了太祖遗体,自然便知道这‘孟青峰’与后来的‘陈太微’皆是同一人的化名罢了。
此人一直在搞事,且心狠手辣,智多近妖,有他插手,这绿袍男子恐怕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的。
她强忍不安,没有说话。
男子接着道:
“他说完之后,我便当即下跪向他求救。”
那时他官职虽低,但却正好掌握着重修皇宫的权柄,有权之后手里自然不太干净,也收授了不少好处。
大庆朝对于官员的贪污受贿管理异常严苛,再加上此事又涉及皇宫重修,永安帝性情暴躁,若东窗事发,他必入大狱,不止身首异处,极有可能还会连累一家老小。
“这位道士便送了我一枚买命钱,说我若遇生死劫,此钱即可买命,但作为交换,我需要替他在皇宫地基的五个方位,挖出五个大坑。”
那时他得知死期将近,自然没有选择,便做下了这一场交易。
“后来呢?”
张饶之盯着这男人看了半晌,“唉——”
他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显然已经猜到了结果。
“后来我私下请了几位聋哑长工,趁着夜色之时,在他指定的位置挖下五个大坑,事后又恐东窗事发,便将人杀死灭口。”
绿袍男子提到杀人,还面带僵硬的微笑,显然并不将那几条性命放在心中。
在场众人初时还有些怕他,但这会儿听到他这样的话,又对他心生厌恶。
孙太太及另一个男子下意识的离他远了一些,脸上露出反感之色。
“做完这一切后,当天夜里,我在回宫的路上,兴许是天色太黑,也有可能是我杀了人的缘故,我在宫殿台阶踩滑,从高台之下摔落。”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接着才道:
“而宫里四处都在动工,白天时不知哪个杀千刀砍脑袋的罪人摆了一些刀斧,我摔下之后刚好摔在上面,便撞得身首异处。”
“……”柳并舟听得毛骨悚然。
‘嘶!’孙太太倒吸凉气,惊得双手紧握。
姚守宁虽见过鬼怪妖邪,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个‘活人’在亲口说自己死时的情景。
“你不是还有一枚买命钱吗?”
张饶之却十分冷静,他甚至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声。
“不错。”
男子的嘴角勾了勾,应道:
“幸亏我有这一个买命钱,那位高人并没有骗我,事后证明,这枚钱救了我的性命,它使得我断开的头脑与身体重新长回到一处。”
这一切太过离奇,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置信。
“我回家之后,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他说道。
“什么梦?”张饶之问他。
“我梦到不久之后,那几个聋哑人的尸体被人发现,继而有人弹劾我滥用劳役之力为我所用,在宫中私挖地坑,兴许是想颠覆大庆龙脉,意图不轨?。”
他神情平静的开口:
“皇上大怒,将我抄家入狱,我全家数十口尽皆死于刑场,身首异处。”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十分奇怪的笑容,似是颇为满足:
“幸亏那位高人指点,使我免于这样的灾难,我最终能跌了那一跤摔断脑袋,又死而复生,使得家人不受连累,这样是再好不过。”
他咧嘴笑着。
但姚守宁的脸上却露出同情夹杂着反感的神情,她已经猜到,这男子梦中发生的一切可能并非做梦,反倒是他摔落宫殿,死而复生的经历是场骗局。
“你回去之后,可有见过妻小?”张饶之却似是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顺着男子的思路问。
“没有。”绿袍男子十分吃力的摇头。
他有些奇怪的盯着张饶之看:
“我不知道这所谓的庆丰17年究竟是哪一位皇帝的年号,但看你的样子气度非凡,想必也是一方大人物,应该在朝为官,且官职不低吧?”
说这话时,他似是有些酸溜溜的,但他僵硬的面庞,平平无仄的音调却很难有情绪掺杂其中,听在人耳里便十分别扭。
“我曾经在朝为官,但如今早就辞官不做。”张饶之笑了笑,回他道。
他吃力的拧了下眉头,似是觉得有些怪异,却最终只是从鼻腔之中发出‘嘿嘿’两声冷笑,面无表情道:
“你既然在朝为官,便该知道我犯的是大罪,此前早与父母妻儿商议过,我留下的钱财足以令他们丰衣足食一生,他们后来定是拿着钱财逃走,又何必留下来送死呢?”
“所以你认为,你死而复生,见不到父母妻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张饶之问。
绿袍男子木然盯着他:
“不错。”
“唉。”张饶之叹息了一声,不忍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转而问他:
“那枚买命钱呢?”
“自然是被我用了。”男子解释着:
“我出事之后,那枚钱便用来买命,此后消失无踪,再也找不着了。”
说着,他下意识的伸手摸自己的胸口:
“不过在出事之前,我一直挂在胸口贴身收藏着……”
话说到这里,他摸着胸口的手掌突然一顿:
“咦?”
他有些吃惊,继而将手探入衣襟内侧:
“怎么会呢?”
说话的同时,他不大灵活的手指勾到一物,将其拉出——
众人只见他指尖之上一物晃晃悠悠荡个不停,那东西是枚已经上了年头的铜钱,在灯光下反折着幽冷的青光,看起来就是一件诡异之物。
“这枚铜钱,不是早就不见了吗?我找了许久,一直没找到呀!”绿袍男子吃惊极了,望着这枚铜钱道。
张饶之就问:
“这铜钱之上有道术残留,可见当年送你此物的人,道法非凡。”他心中早有怀疑的人选,“永安年间,曾出过一名惊才绝艳的道士,是当年最在道观长生观的观主,此人名为孟青峰,后被永安帝封为国师,曾力排众议,支持永安帝重建皇宫——”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顿,接着才问:
“与你做交易的,可就是那孟青峰?”
唯有这样的人物出现,才可以轻易的打破这官员心防,令他深信不疑。
在场众人除了姚守宁外,孙太太及柳并舟显然是知道孟青峰大名的,两人面色微变。
绿袍男子点了下头。
这一点头之下,怪事发生。
他的脑袋直直下滑,骨肉摩擦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一条殷红的细线从他脖颈四周闪现,继而大量血液‘汩汩’涌出,顷刻便将他那身绿色的官袍浸湿了。
男子的脑袋直直落了下来,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准确的将那硕大人头接在手中。
这个动作他似是已经做过一次,熟悉极了。
“啊!!!”
“啊!”
孙太太与坐在他身旁的男子见到这惊悚至极的一幕,再难维持住冷静,发出惊声尖叫。
柳并舟也吓得跪直起身,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身后。
那男子断颈平滑,颈口处的血‘突突’直往外涌。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自己的人头举了起来,望了望自己的肩头。
紧接着另一个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男子身上穿的绿色官袍瞬间化为了一袭脏兮兮的白衣,衣裳前后绣了‘囚’字,此时已经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
他望了半晌,那灰蒙蒙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嘴里沙哑的道:
“原来,原来那竟不是梦么……”
话音一落,他随即倒地气绝身亡。
人头失去双臂所托,‘噗通’落地,滚了数圈,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
之后不等异味传出,空山先生手臂一挥,那人头连接着尸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尸身所在之处,唯独留下一枚铜钱,孤伶伶的摆在角落。
众人经历了先前惊魂一幕,俱都吓得不轻。
张饶之双眉紧皱:
“此人为求活命,不择手段,杀死几个无辜的工人,最终落得身首异处,也算是报应不爽。”他面色严肃,道:
“但那道人却再是可恶不过,操弄人心,以诡道之术迷惑此人为他办事,继而因此连累他的家人,死后又受铜钱上的道术影响,魂魄不散,还以为自己死而复生,只当父母妻小俱都逃走,却不知自己当日早种下了因,连累全家同得恶果。”
姚守宁自来到应天书局,见了张饶之的面以来,他都笑意吟吟,神情温和,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张饶之大怒。
她对孟青峰此人更加忌惮了。
这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玩弄人心到这样的地步,竟能将鬼都骗住,实在是个十分可怕的对手。
“这孟青峰当年深受永安帝信任,他力排众议支持皇帝大兴土木,而后又私下找人在地底之中再动手脚,我想他必有图谋。”
张饶之心怀天下,说到这里,不由露出忧虑之色:
“此人破坏龙脉,莫非是想颠覆大庆疆土?”他说道:
“可惜从历史看来,他并没有成功啊。”
大庆自永安年后传承至今,已经过了三百二十多年,王朝虽说中间出现了一些小的动荡,但并没有伤筋动骨。
“还有那五个大坑,他挖来干什么?可惜此人死得太早,没有从他口里挖出更多的线索。”
姚守宁听到这里,精神一振,正欲说话,突然就见那头包着汗巾,话并不多的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动了动。
“这位老大哥可是有什么线索?”
张饶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男子的异样之处,他双手一拱,随即便问。
此次的应天书局,所讨论的主题线索已经明朗了。
意外闯入此局的姚守宁应当是这一场书局的重要人物,空山先生等她到来,不止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继承人,同时她还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而此次书局参与者,或多或少与她是有瓜葛的。
不!张饶之随即心中否认——这件事情看似与姚守宁相关,实则姚家只不过是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之下的一个缩影。
在姚家人的身上,他看到了辩机一族的传承,妖族的觉醒,极有可能大庆王朝还会发生什么大事。
孙太太、绿袍男子、头巾老汉,以及自己师徒,可能都是这些大事的参与者。
因此被砍了头的绿袍男子一死,他便将目光盯上了那包着头巾的老者,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落,那老者便露出了坐立不安的神色,显然身上也有线索。
“不不不,不敢当。”
那老汉拼命摆手,一张黝黑的脸涨成紫红色。
他先前听到张饶之提到过自己曾在朝为官,如今不过退出朝堂罢了。
大庆朝重文、重道,大众对读书人都是又惧又敬重,此时他得张饶之一行礼,紧张之下连忙站起了身来,道:
“当不得老大人如此厚礼,我,我——”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清楚。
张饶之也不催促,只小声与他交流了几句,他逐渐平静下来,就道:
“不瞒诸位,老汉我姓孟,祖上一直以铸铜铁器为生,传承到我这一代,平日替乡里打造一些家常器物。”
他抓了抓脑袋:
“忽有一日,有个年轻的道士来找到我,说得知我家祖上手艺精湛,想寻我替他打造五口铜鼎。”
这老汉话音一落,其余人皆微微色变。
那绿袍男子刚死不久,众人想起先前的画面,似是鼻端还残留着人血喷溅而出的那股令人闻之作呕的浓郁腥气,却没料到这老汉竟也与道人打过交道。
道士、五鼎,光是这两个词,便足以令人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处。
张饶之心中微沉,但表面却不露声色。
“那鼎有三足,丈二尺高,用了不少铜,耗费了我不少时间才成。”
他有些忐忑不安:
“我听,听先前那位大人说,也是一位道士找他挖五个坑,坑宽三丈,便想到了此处。”
老汉越说越心慌:
“莫不是两者有什么关联?亦或是同一人呢?”
绿袍男子所说的‘买命钱’、‘死而复生’,接着又在众人面前身首异处,给这老汉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双手托着脖子,吓得坐他对面的孙太太花容失色。
“老汉莫慌。”
张饶之安慰他,又细细端详他的脸色:
“我瞧你面色如常,神态自然,不像是有异处。”他说话语气正常,慌乱害怕也显现在脸上,动作并不僵硬,不像先前那绿袍男子,说话之时便已经显现出死气。
但道家术法神通广大。
之前那绿袍男子若不是提到‘买命钱’破了术咒,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张饶之想了想,又问他:
“你当日与那道人交易了什么?”
“我一开始是要拒绝的。”那老汉已经慌了手脚,自顾自道:
“这样大鼎,耗费材料不知凡几,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好,到时若是东家不满意,该如何是好?”
再者说他们孟家在当地并不是乡绅土豪,一家老小守着个铁铺过活。
若是接了这单,便意味着此后再不能干其他活,必须要专注于此事才行。
到时若是出差错,对方乃是道爷,从衣着谈吐看来就非一般人。
大庆朝重道抑武,到时若道士翻脸不认人,孟家可能不得善休。
想到这里,他便以自己才干平平,不足以胜任此事推脱。
“但最终那道爷笑着说道,铜矿一事不用我担忧,他自有办法弄来,我若答应,他先付钱也可。”
他絮絮叨叨说到此处,似是终于想起了张饶之的问话,连忙答道:
“于是他提出给我银子百两,我便应了。”
老汉有些羞愧:
“不瞒诸位,我已经四十多了,我儿子年岁不小,但家里贫困,他一直未能娶妻,说不上媳妇。”
有了这笔银子,孟家便可改善生计,儿子将来也能娶妻生子,孟老汉没能受住诱惑,便答应了这门交易。
“他给的钱实在太多了。”他局促不安的换了个姿势,“开始我还担忧自己做得不好,拿这么多钱于心有愧,但后来他又画了一些图案,让我刻于模上,我初时不敢下手,害怕误事,接连做了好几个模版,确认无误了,才开始放大模具烧制,最终成品那位道爷也满意极了。”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恐慌:
“我收了银子,是不是也要死啦?”
张饶之见他说话神色如常,脸上不见死气,眼睛虽说浑浊,但也有光泽,并不像是将死之人,便又问:
“那交易完成之后呢?”
“交易完成之后,我拿了三十两银子用以重新修缮房屋,再拿三十两银子作为儿子娶妻成家所用,后面的钱自是存着将来留给儿子……”
他这样一说,张饶之便松了口气:
“看来你应该是没事了。”
孟青峰此人性情古怪极端,面对那绿袍官吏,知他所求甚大,想求的是‘一条命’,便以‘命’相钓,使得那官袍男子身首异处不说,还连累了家小。
而对这孟家老汉,他只求银两糊口,想要使儿子成家立业,便给他银子,中间似是并没有害他过。
“那就好,那就好。”
老汉闻言,接连点头,咧开嘴直笑,说话时仍不放心去摸自己颈部。
张饶之见此也跟着笑了笑,待他平静下来,又问:
“老汉,当年那道士让你绘制的图案,你可还记得?”
他心中始终惦记着老汉所说道士让他在鼎上烙印的图,此人疑似孟青峰,炼制的鼎也恰好五个。
孟青峰在皇宫之下挖坑,动了龙脉,必有大图谋。
“当年,当年鼎成之后,那道爷只将我与儿子驱走,他的钱把我们的铺子一并买下了……”老汉显然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张饶之问话他又紧张,便答非所部。
但张饶之极有耐心,又陪着他闲聊了两句,待他平静下来,再问了一次,他就道:
“那图案我也记不住了,我也不识字,认不出来写画的是什么,但我觉得,倒像是画的符。”
他说完,又慌乱摆手:
“不过我随口乱说,也作不得数,大家当听个笑话罢了。”
老汉这样一说,越发显得古怪。
线索在这里好像又断掉了,张饶之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姚守宁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道:
“这个事情,我有一个猜测。”
她说到这里,张饶之神色一振,接着扫了落在地上的铜钱一眼,向柳并舟使了个眼色。
柳并舟得到老师示意,提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了句‘抱歉’,便起身走向那绿袍男子先前所坐之处。
“我刚刚不是说到,我跟定国神武将军府家的世子通过静清真人守的入口,进入了地底龙脉,并在龙脉中间找到了太祖尸身吗?”
张饶之就道:
“你是怀疑,孟青峰的举动,可能是为了破坏龙脉,将太祖尸身玷污?”
“不是怀疑。”
姚守宁肯定道:
“他是真的破坏了龙脉,我在那石床边‘看到’了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一幕——”她顿了顿,接着说:
“我看到了孟青峰将太祖的尸身带走!”
众人大惊失色。
她满面忧愁:
“而此后的事情还没算完。”
她将后来神都城突发洪灾,接着又受妖蚊蛊袭击一事说出,后又提到三月的上巳节:
“我与世子准备前往白陵江,继续寻找‘河神’下落。”
她叹了口气:
“结果在江边的时候,我看到了有人手中提着的花灯,那灯竟与当日我与世子在赶‘河神’那日幻境之中看到的一样。”
后来她与世子迈入河中,陆执在河里捞到了一盏灯,灯上有信,她又长长的‘唉’了一声:
“而信则出自我姐姐之手。”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离奇非凡,但张饶之总觉得姚守宁还隐藏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未说。
他看向少女,少女也在看他,道:
“我姐姐在信上说,她已经怀孕三月,正是与‘河神’梦中成婚之后所有。”
“什么?”
“什么!”
‘呯!’一声剧大的撞击响传来,正低头俯身在绿袍男子先前横尸的地方捡着铜钱的柳并舟分神听着姚守宁说话排解心中的恐惧,听到姚婉宁怀孕,他急忙抬头,撞上了桌子。
那长桌被他大力撞上,都发出轻轻的晃动。
柳并舟捂着脑袋,痛得连话都说不出。
孙太太也是满脸不敢置信,那老汉说完自己的话后,便缩在角落不再开口,但听到这里,也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
“梦里成亲,只是假象罢了,怎么会怀孕呢?”
“是真的!”
姚守宁强调:
“我摸过姐姐的肚子,确实有孩子了。”不仅如此,她又说道:
“我当日曾听到孩子笑声,也确认这个孩子必会出生。”
说到这里,她面露惆怅:
“我初时也没往这边想,虽然知道我姐姐梦中成婚,但我以为梦境毕竟是梦……”
可‘河神’神通非凡,梦中成婚变成了现实,当时她如果再多上心一点,说不定便不是如今的结果。
她满脸自责,张饶之却是从她的神情猜出她心中的想法,安慰她道:
“守宁不必担忧,若真是太祖遗躯,他当年是天命之子,死后神通非凡,以身入梦……”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些,双眉微皱:
“此前虽未听说,但这世间之事,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梦中与人相亲有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唉。”姚守宁长叹一声,说道:
“我也知道此事不可思议,但我当日听到孩子笑声,也曾预知到未来的一幕。”
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空山先生笑而不语,但其他人则好奇极了,纷纷无声的催促着她继续往下说。
姚守宁深吸了口气:
“我‘看’到我自己抱了个孩子,穿越了时空,将孩子交到了一个男人手中。”她说了许多的话,此时讲得口干舌燥,不由自主的咬了咬嘴唇,撕下一小块干裂的皮咬住:
“那男人抱住孩子,说了一句:我大庆朝自此后继有人了。”
‘砰!’
这下不止是柳并舟失态,就连那一直端庄有礼的孙太太也稳不住了,歪坐于蒲团之上。
张饶之目瞪口呆。
任他才华非凡,已修至大儒之境,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怀疑历史有变,大庆王朝的第二代君主,太祖的继承人,可能就是我姐姐所生的孩子。”
她一股作气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而这一切并非我胡说,我与世子探齐王墓时,便有所察觉。”
最重要的,“我姐姐腹中已经有龙气存在,当日长公主,”她说到这里,又看了张饶之一眼:
“长公主一行人亲自去我家看我姐姐,他们是有感应的。”
她终于说到了这里,眼中又有水珠沁出:
“而就在长公主等人前来时,那狐妖与陈太微又出现了,他们想要杀我姐姐,我娘为了护我跟姐姐,被狐妖击穿了肚腹。”
柳并舟听到这里,心中一痛。
他还没到几十年之后,亲眼目睹女儿将死的那一幕。
但柳致玉此时已经出生,且活泼可爱极了。
他一想到女儿将来会与自己生疏几十年,在多年之后父女好不容易消除隔阂之际,又即将天人永隔,他便眼前一黑,难以忍受。
“什么?!”
柳并舟情急之下顾不得捂着已经红肿的额头,快步起身往姚守宁走来。
她眼眶含泪,说道:
“陈太微说有一方法,可以救我娘。”
他向她施咒,蛊惑她,让她回到过去,掐死仍在柳氏腹中的自己,将历史源头改变。
但她回到过去时,见到了父母的恩爱,以及年少的父母对未出世的自己的期盼,贪恋家庭的温暖与亲情,迟疑了片刻,陈太微的阴谋破碎。
接着她又提到自己看到了后来丧母的柳氏,继而再被拉入时空隧道,最后被白玉兰树所救。
说到这里,她终于想起自己来此的正事,将手提了起来。
她手掌中还握了一支树枝,正是她先前站在那株白玉兰树下逃离陈太微的杀招时,为了确认眼前真伪,而从白玉兰树上折下来的一段枝芽。
只是此时那枝芽已经枯萎,看上去与当时她在自家院中找到的那枝枯芽没什么区别。
“当日我从上巳节归来时,便去找了您。”她低垂着头,跟年少的柳并舟小声的道:
“事情太大了,我不知所措,想找您想个办法,我想要找到老师,学习穿越时空的办法,将来也好替她送孩子……”
柳并舟傻愣愣的,受到这一系列的消息冲击,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但您说需要找到一截树枝,作为领路所用。”
她最终找到了。
说完,她将那截枝芽向柳并舟递了过去:
“外祖父,这就是那截带我前来的信物。”
柳并舟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握于掌中。
“前辈……”
任张饶之这一生也见识过不少风浪,此时面对姚守宁带来的消息,也有些懵了。
他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空山先生:
“这事……”
姚守宁乃是辩机一族传人,她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事情发生变化的信号。
张饶之也愿意相信她说的话,包括她之前提到自己是柳并舟未来的外孙,他都毫不犹豫信了。
但是姚守宁说到太祖以尸身入邪,梦中与姚婉宁成婚,并且婚后姚婉宁还身怀有孕,这个孩子极有可能还是六百多年前大庆朝的第二代君主天元帝,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这事有何不妥?”
空山先生沉默了许久,听完众人的话后,终于到他说话之时。
他听到张饶之问话,转头反问了他一句。
张饶之一时语塞,他觉得从姚婉宁怀孕之处就开始不对劲儿了,直到姚守宁说出孩子可能会被送回七百年前的时候便更加离奇。
“这,七百年后出生的孩子,如何能送回到过去呢?”
那岂不是太祖七百年前无妻无子,终身孤老,还得等到七百年后他尸身成魔,才能拥有后代,且这后代需要穿越时空,回到七百年前么?
这种离奇的事,纵使张饶之想像丰富,对许多事物接受度高,也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如何不能呢?”空山先生再次笑着道:
“其他人做不到,守宁肯定是能做到的!”
他肯定了姚守宁的话,接着再问张饶之:
“更何况,与其怀疑不安,不如饶之你再想想,七百年前的《大庆史记》,可有记载关于天元帝的消息呢?”
“《大庆史记》上曾记载,天元帝乃太祖妻子所生,大庆七年一月,乃天降麒麟子……”
张饶之毫不犹豫的张口。
但他刚一说了数句,便刹时僵住。
事情到了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不对头。
姚守宁话中所说的‘历史有变’,他此时才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就是历史变!
他隐约觉得原本的历史并非如此记载,可他极力回想,竟半点儿都想不出来原本的历史是什么样的了。
好似自他启蒙读书以来,学的历史就是这样,太祖妻子乃姚氏,受他钟爱,并在大庆七年之时,儿子从天而降。
再一联想到姚守宁所说的话,他不由头皮发麻:
“莫非,莫非这事儿竟是真的?”
两者姓氏相吻合,如今《大庆史记》作证,他的记忆发生改变,再加上空山先生又已经发话点头,证明了这一切并非玩笑。
可是这,这又怎么可能呢?
一个死去了七百年后,尸身入魔的古代君王,怎么可能会在七百年后,与一个女子成婚生子呢?
“既然大家都有疑惑,不如我提个建议。”
空山先生手握成拳,以指节叩击桌面,发出‘呯呯’的声响。
声音在幽室之中传来淡淡的回音,众人大气不敢喘,感觉到了这个老人身上传来的强大威迫。
“什么建议?”良久之后,张饶之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桩疑案由大庆朝的太祖而起,自然我们也能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众人一头雾水,姚守宁却喉咙发干,隐约想到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
空山先生这一刻眼神环视四周,语含笑意:
“诸位,今日既然多了一位意外之客,不知诸位愿不愿意老朽临时再邀请一位客人前来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空山先生的话似是印证了姚守宁先前那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并非错觉,她的心脏先是紧紧一缩,顿了半晌之后开始拼命的跳动,撞击着胸腔,力量大得好像她整个人都因为心脏的激烈跳动而颤抖。
事情的走向早就已经脱离了张饶之原本参加应天书局的预期,他先前听到种种离奇之事尚能忍住,直到此时,平静的面容破裂,身形摇晃了一下,面露惊讶之色。
空山先生并没有在意众人或惊骇、或茫然的神色,淡淡的再道:
“我将再次邀请大庆朝的首代君主朱世祯,前往应天书局!”
这位老人语含霸气,话音一落,便随即化为使人无法拒绝的法则。
一语成,请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