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返回通镇之前,我约在县城上职校的袁同学吃饭,初中和高中我们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关系一直密切。我在学校被校霸欺负的时候,就是他从家里把他爸的香烟偷出来,帮我摆平了。与他见面吃饭,一是感谢他对我自考方面的帮忙,二是聊聊其他同学的去向和现状。袁同学高中毕业也没能考上大学,上职校是他父亲的主意,他父亲是县工商局的干部,袁同学上完职校有了大专学历,就能安排在工商部门上班,他不用操心将来。这就是农村孩子与城镇孩子的显著差距。
袁同学混得还有点名堂,很多同学的去向他都清楚,包括我的初恋女同学燕子,现在外地读幼儿师范学校,还有曾暗恋过我的女同学丹丹,在地区一所财税学校读书,她爸爸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读书时,她曾多次偷她爸的文学书籍给我看……临别,袁同学要了我的通信地址,他说回家就抄写一份同学通讯地址寄给我,以后大家可以写信互相联系,他还说下次回来吃饭,他会带着女朋友一起来见我。这在意料之中,从初中开始,他就春心萌动,在谈女朋友方面一直不甘寂寞。
返回通镇广播站,郭师傅说小黄曾在前一天晚上,来站里找过我,她把换洗的被子和床单拿来了,郭师傅已告诉她,等几天我才回来。我回县城前,因为岳师傅告诫的话让我感到迷茫,所以我没有去幼儿园找小黄,告诉她我回县城休假的事。
返程路上,我一直在考虑大嫂对我说的话。她的意见值得我深思,我极有可能在经历一件“昙花一现”的事情,在时间、条件、实力等都不成熟的情况下,这场恋爱与我在学校的青春期初恋一样,最后可能是各奔东西,不会有美好的结局。
春节点播电视剧,是站里的一大块收入,郭师傅在忙着联系业务和组织片源。那时候,各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对在电视上露脸向观众拜年问好和点播电视剧,都有着很高的积极性和热情。出钱多的叫独家点播,出钱略少的叫联合点播,出钱最少的叫赞助播映。对出钱多的大客户,我们还要在电视剧播放前,插播该单位的广告宣传小专题,而小专题的拍摄制作,是郭师傅和我在春节前的重要工作。
白天晚上都很忙,我没空去幼儿园找小黄,和她面谈分手的事情,再说当面也太难为情,不忍张口。我买了些零食送给镇招待所的服务员,请她们帮忙,把小黄从家里拿过来的那一套厚被子和床单洗熨整理好后,再写了一封信连同被子床单,拜托镇里的通讯员还给了小黄。在信中,我写道:
小黄,首先我向你道歉,这封信有些突然,以这种方式结束我们的交往,是你我始料不及的结果,如果面对你,我无法开口说出这样令你我都痛苦失望的语言。
在我的心中,你是一位美丽大方且温柔善良的女孩,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优秀的品质和素养,性格活泼开朗体贴人,这使我很多次憧憬过未来的幸福生活。
正因为有了对未来的期待,我才冷静地思索了现在。我出生在农村,户口也在农村,家庭条件不好,跟随城里的哥嫂长大。高中毕业有幸考进广播站,却也是招聘的临时工。我目前这样的身份和条件,完全够不上谈情说爱的资本。
眼前的现实,不允许我隐瞒和含糊地与你交往下去,没有把握和结果的继续,会影响你的名声,这将是我不可挽回的过错。
我最终的命运和归宿是什么样,还要看我的努力和运气。这两年是关键,如果两年之内没有突破,我再接受现实,安身立命于通镇。
实在对不起!祝福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们的交往将我是终身难忘的一段甜蜜时光。
信送过去了,一连几天我都是在伤感中度过,心里隐约作痛。晚上值机,站在二楼阳台看着院子里的小道,幻想着假如小黄一如既往地来看我,我还能坚持我的想法么?事实证明,我对小黄的了解远远不够,她是城镇长大的孩子,她的豁达开朗让我自愧不如。
不久,小黄委托郭师傅把为我织好的毛衣,连同一封信转交给了我,她在信中说道:
爱情与友情一样,要有感觉,要有缘份,要彼此心意相通,要用心去读懂对方,要互相适应。如何适应?有的要统一,有的要互补,要尽力让彼此的共同语言、兴趣爱好逐渐融合,这样才能互相欣赏,互相包容。
优点不是绝对,缺点也未必就是毫无可取之处。就像是一片树叶的两面,无法割舍其中一面。女孩子的成熟比男孩子早,我对将来比你想得更多。
你信中所述,不是你真实的想法,而且你目前的状况在我这里不存在障碍。但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你过于成熟的心智和深藏于内心的自卑,锁住了你自己,这已经形成了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不可勉强逾越。
天冷穿上毛衣,你在自考学习要花钱,不要计较毛衣钱,送来还去,人家会笑话的。自己买些零食晚上吃,长期熬夜爱惜身体,我不会再去打扰你,我会默默祝福你!
这封信我揣在身边看了很多遍,仔细回味着小黄在信里说的每一句话。有天晚上,是郭师傅值班,我见岳师傅没有回家,在宿舍睡觉,就买了点零食和白酒,让他起床陪我喝酒聊天。那晚,我把自己给喝醉了,挤在岳师傅床上过了一夜。他过后说,我那晚边喝酒边流泪,喝下去的不是酒,是对这件事的无助和心痛。
郭师傅要出差外地,去租借电视剧录像带,县局的音像站不给租,他们要保证县电视台的春节电视剧点播需求,县电视台与我们是不公开的竞争关系,大家都要趁机抓创收。我们把中央台、省台、县台的新闻节目转播完后,就会直接播放通镇各单位点播的电视剧。
我除了早晚值机,还忙着写稿、摄像、剪编,把各单位的点播片头提前做好,等郭师傅从外地拿回录像带,就可以随时安排播放了。我和小黄的故事就这样在忙碌的时间里,成了一段过去的美好回忆。
郭师傅背回了一大袋电视剧录像带,最少的有二十集,最多的达四十集,我们根据各单位出钱的多与少,安排点播电视剧的长与短。这些录像带都是找关系托门路租借来的,因为地方各大小电视台都有春节点播,需求很紧张。租借费用是没有正式票据的,想要正式票据人家就不给租,相当于私下交易。郭师傅是一个人去的,没有旁证,会计张师傅本来就对当初购买摄像机的费用提出过质疑,这次看到都是白条报销,更为不满,便向刘站长作了汇报反映。
刘站长召集郭师傅和张师傅一起,想让大家面对面把事情交流沟通一下。郭师傅误以为这是“三堂会审”,自己受到了怀疑,因此拍着桌子发了火,扬言明天就把录像带全部退回去。刘站长呆住了,各单位点播的钱已收了,片头也制作好了,后面却没电视剧播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赶紧安慰郭师傅,说我绝对相信你,主要是和你商量怎么做账的问题,没事没事,都误解了。
刘站长嘴上是这样说,但已心存芥蒂,孩大不由娘,惹翻后自己掌控不住了,被拂了面子。
二十六
我的春节过得很辛苦,有线广播和电视差转台的早晚值机都是我“一手抓”,站里和镇里都放假了,空荡荡的院子就我和镇里的两个值班人员各守阵地,镇食堂只做中午一顿饭,我们中午会多打点饭菜留着晚上吃。
刘站长家住镇上,有时会来站里瞧瞧,他于心不忍,偶尔从家里带些好饭菜给我吃,还把早上有线广播的值机工作接过去了,让我早上能多睡一会。
节后上班,郭师傅按时回来接替我值机了,肖师傅也来上班了,岳师傅和张师傅分别向刘站长提前打过招呼,说家里要请春客(民间的一种习俗,春节后,宴请亲友邻居),推迟几天上班。
人员没到齐,不便下乡,暂时闲着,刘站长请我和肖师傅晚上到他家去吃饭。春节刚过,家里还有剩下的年菜,回锅热热就开吃。刘站长一家四口,儿子上班去了,女儿高中辍学在家待业,他爱人在家门口摆水果摊。岳师傅讲过,刘站长当初能够战胜小黄的爸爸,坐上站长的位置,他爱人功不可没,是个厉害的角色,刘站长在家里是“二把手”。
喝酒闲聊,肖师傅提到春节的电视剧点播很热闹,剧情也好看,言外之意,郭师傅安排得好。刘站长说了声“嘁”,反问肖师傅:“你知道租录像带花了多少钱吗?全是白条,写多少就是多少,还不能问,在我面前都开始拍桌子了。”
刘站长爱人接嘴说:“难怪他现在见到我,都爱理不理的,八成是对你有意见了,你费多大劲才把他弄进站里工作,还想培养他接班,看错人了吧?”
刘站长被爱人的几句话给噎住了,直摇头叹息。肖师傅劝慰说:“没事,有时间我给小郭说说,知遇之恩可以先不谈,但是财务账目还是要搞清楚为好。来,小刘,喝酒,春节值班辛苦哈。”肖师傅两句话把话题绕过去了。
刘站长爱人笑眯眯看着我说:“小刘这孩子老实听话,哪像我那儿子,只顾闷着玩,工作不上心,终身大事不考虑,刚开始还犟几句嘴,现在干脆不理人。算了,大麦收不了就先收小麦,有合适的人家,先把丫头交攀出去。小刘,吃菜呀!”
肖师傅的嘴不闲着,对刘站长的女儿打趣说:“丫头,有空找小刘哥哥请教啊,向他学习,他可是你爸爸从几百人里挑选出来的喔。”刘站长的女儿红了脸,端着碗跑开了。
刘站长爱人接着说:“老刘你也是,姓郭的不识好歹,你还培养他干什么?站里不是没有年轻人,你非要养个白眼狼啊?”说完看了我一眼,又瞪着刘站长。
我觉得好像卷进了一股漩涡,心里隐约不安。我借口还要自考复习,频繁敬酒,尽快结束了饭局。
回到站里,肖师傅趁着酒劲,上值机房去找郭师傅谈心,他把刘站长吃饭时说的话当成了工作托付。具体怎么传话的,我不知晓,他俩聊完天,郭师傅马上来宿舍问我,到刘站长家去吃饭啦?说啥了?我说瞎聊,主要说刘站长的儿子不听话,我都插不上嘴。郭师傅又问我和小黄是不是分手了?我说小黄条件太好,我高攀不上。他离开时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是有更好的等着吧?说不定刘站长招你做女婿呢。”
人在屋里坐,头上掉瓦块,没处藏,躲不过。我无意也无心偏向任何一方,只想站稳脚跟和把住饭碗,前途不知归处,后没援兵相助,想左右逢源亦不可能。我警告自己不要做墙头草,要保持老实本分走正道。
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我照样谨慎服从郭师傅的工作安排,空余时间复习备考,还算顺利,前面的科目都是一次性考过。不出意外的话,两年时间我就可以获得大专文凭,这样我由手无寸铁到手上至少有颗钉子了。
刘站长很奇怪,隔段时间就约上两人到家里吃饭,我是固定的,肖、张、岳三位师傅轮流去,没见他叫过郭师傅去家里吃饭。郭师傅脸色不好看,但说不出口,也没法限制我不去,刘站长都是在我晚上不值机的时候邀约吃饭,他又不可能天天安排我值机。当然,我夹在当中也难受,都得罪不起,两边赔笑脸。
大家就这么各怀心思地过着,转眼过去几个月,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郭师傅接到了一个光荣的任务,去县城帮镇委程书记的自建住宅安装水电,他走前叮嘱我机房晚上值班不可以离人,也不能找人顶班,万一操作不当出了事故,责任很重大的。我当然明白他说的意思。
郭师傅去县城没两天,镇供电所要宣传安全用电法规,准备拍个小专题片和点播电视剧,刘站长安排我去。我想,郭师傅春节前,出差外地租借电视剧录像带,也是我在单位独自负责拍摄制作片头小专题,这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加班加点顺利地完成了任务,节目如期播出。
没想到,郭师傅“载誉”归来,莫名其妙地直接冲我一顿吼叫:“你有什么资格动用设备,搞坏了你赔得起吗?你还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
刘站长看不过去了:“是我安排他去的!你不在家,这工作总得有人做吧,我这个一站之长,连安排工作的权力都没有啦?”
“好啊,你安排,等设备坏了,你也自己安排吧!”郭师傅进了机房,捣鼓一会,气冲冲地走了。
我预感事情没这么简单,于是下午把电视发射机提前开机,果不其然,高压开关没有反应。我叫来刘站长,他也束手无策,脸涨成了猪肝色,问我:“有可能是什么原因呢?”
我说郭师傅原来保养设备时,卸掉发射管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否打开机盖先看看。刘站长说那就开吧,我在旁边,你不要怕。
打开机盖一看,郭师傅果真把发射管卸掉拿走了。刘站长骂了一句准备跳脚,我说我房间的摄像机柜子里还锁着一个备用的,我拿来装上试试看。
装上了,重新开机,又发现发射机没有功率输出,我学着郭师傅用螺丝刀伸进“功率输出”的铭牌下面的一个小孔,尝试左右调节,恢复正常了。刘站长长吁了一口气,骂郭师傅目中无人,胆子真大。
我让电视发射机恢复正常工作,有两个原因:一是不忍看到刘站长被逼无奈,束手无策;二是郭师傅因为在气头上才做出此举。我担心晚上停机后,全镇人民看不到电视了,使得矛盾扩大和复杂化。
我又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上班,郭师傅气势汹汹直奔我而来:“你长本事了啊,连电视发射机都敢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边说边要揍我。
刘站长跳了出来,直接和郭师傅吵闹开了,双方情绪都激动,声音都很大,镇政府院子里都能听到。没多一会,镇党办通讯员特地来站里通知,刘站长和郭师傅都去镇委程书记的办公室。
两人回来后,都没吭声了。刘站长坐在办公室生闷气,郭师傅站了一会就走了,局面恢复平静。我并没有焦虑不安,在猜想,程书记应该不会偏袒哪一方,刘站长是县局任命的,行使管理职权无可非议,郭师傅虽然采取了过激举动,但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况且他刚帮程书记家“劳动”回来,应该不会受到严厉批评。比较合理的处理办法是,共责五百大板,俩人平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