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已偏西,暮色低垂。
梅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梅花芬芳,泥土里还留有去年残秋时的落花。
雾淡。
淡雾轻飘,迷漫于梅林问,溪水旁。
杨铮依旧坐在坟前,目光依旧是那么的虚无。
雾中人影已近,是个老人。
是一个向倭的老人。
白粗布短袍,系着一条黑腰带,粗麻编织而成的鞋于套在一双满布泥污的脚上。
头松散,脸上刻满了岁月的辛酸,手上提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腰问却插着两把剑。
老人蹒跚地走至坟旁,缓缓地放下包袱,缓缓地解开,缓缓地拿起包袱里的一块磨刀石,轻放地上,又缓缓地解下腰间的两把剑。
“铿锵”声响起,剑锋在夕阳中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老人用拇指轻抚剑锋,似乎很不满意地摇摇头。
用水泼湿了磨刀石,老人蹲着,专心仔细地磨着剑。
老人出现,解剑,磨剑,杨铮仿佛都没看见,他的人还是没动,目光还是缥缈。
老人也没看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磨剑,仿佛来到此地只是为了磨剑,旁的事情一概不理。
雾在夕阳中?
夕阳在雾中?
落日娇红,雾轻柔。
轻雾打湿了杨铮的”丝,也拂上了他的眉睫,慢慢地凝结成水珠。
水珠映着夕阳,出金黄色的光华,闪烁不定。
老人的额头也有汗水。
那是因用力而沁出的汗水。
汗珠一滴滴地顺着皱纹流下,落人泥上中。
磨剑老人仍在低头磨剑,他的全部精神都已集中在手上这把并不算很名贵的剑上。
第一把磨好,换第二把。
磨好的剑就放在旁边,剑锋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光。
两把剑总算都已磨好了。
老人才松了口气,用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如果他是为了磨剑而来的,此刻剑已磨好,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可是看他的样子,仿佛没有想走的意思。
杨铮仿佛也没有想动的意思,姿势还是和老人没来以前一样,连目光都没有移动一下。
磨剑老人总算站起来,他一手握着一把磨好的剑,然后转身面对夕阳,背对坐着的杨铮。
余晖迎上了老人的脸,将他那因岁月留下的痕迹,更清晰地照了出来。
老人忽然笑了笑,左手忽然一挥,掌中的剑飞起,飞入夕阳中,飞入杨铮的手。
飞入杨铮的右手,就仿佛有人用双手送来的一样。
接剑,一抖,剑花起。
光芒闪动,人已站起。
杨铮注视着手中的剑,剑锋迎着落日,光华闪动。
老人回剑,顺着夕阳刺向杨铮。
动作突然,剑招凶狠。
杨铮举剑,一挡,人一掠。
剑风破空,宛如怨妇位诉。
人影交惜,仿佛顽猴戏树。
剑锋互交,火花如流星般闪起,也如流星般消失。
老人剑招辛辣,杨铮以剑化解。
一剑刺夕一剑解,剑剑要命,剑剑拨。
剑气满布,梅花凋落,一落就碎,碎了就随风飘扬,飘向远方,飘入溪水。
飘进虚无问。
落花已调,已碎,已飘。
也已落,落入泥土。
人影交错,剑锋互挫,光芒殉。
剑尖垂下,人不动。
瞬间,两人已交手六十四招。
八八六十四。
老人脸上的皱纹仿佛又加深了,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杨恨的儿子果然不愧为杨恨的儿子。”
杨铮转身,面对着这个询搂衰老瘦弱的磨剑老人,忽然也说了句令人惊讶的话。
“谢谢。”
老人看着他。
“你现在的样子已经和我见到他时完全一模一样。”老人说:”连脾气都一样。”
“是吗?”
“是的。”
磨剑老人仿佛已沉人回忆中。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还在学剑,学用剑,也学炼剑。”老人沉醉他说:“他的师父邵空子剑术虽不佳,炼剑的功夫却可称天下第一。”
他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父亲志不在炼剑,所以邵大师的炼剑之术也就从此绝传了。”
“家父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为憾。”杨铮说:”他时常对我说,他学的如果不是搏击之术,而是炼剑之法,这一生活得必定愉快极了。”
磨剑老人突然黯然。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老人看着手中的剑。”就好像剑一样。”
杨铮懂,老人还是要解释。
“剑也有剑的命运,而且他和人一样,有吉有凶。”老人说:“那次我去访邵空子,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炼成的利剑灵空。”
“灵空?”杨铮说。
“那是柄凶剑,佩者必招不祥,甚至会有家破人亡的杀身之祸。”老人说:“所以邵空子立刻就将那柄剑毁了。再用残剑的余铁炼成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温柔。”
“是的,那柄刀就叫温柔。”老人说:”那柄刀后来被应无物用一本残缺的古人剑谱换去了。”
杨铮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又想起了父亲的那一件又神秘叉奇妙又可怕的事。
“据说那本剑谱左面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上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练成剑术,”老人说。
“我知道。”
“后来杨恨以一柄奇钩纵横天下,”老人说:”所使的招式就是由那本残缺的剑谱而来的。”
“就因为那本剑谱的招式已残缺,用剑虽然练不成,用一柄残缺而变形的剑去练,却正好可以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的。”杨铮说:“所以它一招出,也很少有人能抵挡。”
“残缺而变形的剑,就是离别钩。”老人说:“就是蓝一尘蓝大先生以一方神铁精英托邵空子去炼却没有炼成的那一柄剑。”
“是的。”
“天意。”老人说:“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才会有那柄残缺不全的剑。”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他接着又说:“这并不是天意,也许是邵空子自己的意思。”
杨铮无言。
“园为他已经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所以才故意炼成那一柄残缺不全的剑,留给他唯一的弟子。”老人叹了口气。“他自己的剑术不成,能够让他的弟子成为纵横天下的剑客,也算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
杨铮惊然,连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过了很久才说:“那把温柔就在应无物唯一的弟子手里。”杨铮目光凝向远方。“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用温柔杀人,从外面看不出伤口,血也流不出来。”老人说:“可是被刺杀的人却一定会因为内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毙命,必死无救。”
“有影无踪,有形无质,其快如电,柔如丝。”杨铮说:“家父曾经告诉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到那把温柔。”
“柔能制刚。”
老人凝视着他。
“你大概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你将离别钩让狄青麟拿去。”
“是的。”杨铮说:“我不明白你要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二十年前的那一战,败的本来应该是你。”老人说:“狄青麟会败,是败在太骄做,败在看轻你,看轻离别钩,他一直不相信温柔能制离别。”
“温柔能制离别,”
“是的。”老人说:“离别钩就像根钢一样,刚强暴戾。也只有像你父亲这样的人,才配使用离别钩这样的兵刃。”
老人吞了口口水,接着又说:“如少女情怀的温柔,本就不是应无物能用的,所以他将温柔传给了狄青麟。”老人说:“温柔给了多情的人,如虎添翼,如果狄青麟懂得控制温柔,那他必将天下无敌。”
杨铮默然。
“二十年前他败了,二十年后他一定会用温柔来对付离别。”
“离别一定对付不了温柔?”杨铮问。
“一定。”老人说:“如果离别钩还在你手中,这一战你必败,必死。”
“没有离别钩,我就能胜他?”
“不能。”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空手对付温柔。”
“这一战我已必败了。”
“不一定。”
杨铮不懂他的意思,所以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泛红,夕阳如血。
他憔悴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声音也带着种很奇怪的音调。
“既然有了温柔刀和离别钩,就一定会有第三把。”
“第三把?”杨铮问。
“是的。”老人说。
“叫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江湖传说邵空于因为没有把蓝大先生的那块神铁精英炼成剑,所以才不惜以身相殉。”老人说:“其实那是错的,邵空于是以身相殉,可是殉的是那第三把剑。”
“为什么?”
“当温柔和离别问世后,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要邵空子将铸温柔的残铁和铸离别的残铁熔合,然后再加上当年太行山最悲壮那一役的烈士热血,铸成那第三把。”
“那第三把是种什么样的兵刃?”
人凝视他。“是一把剑。”
“剑?”杨铮问:“叫什么?”
“怒剑。”
“剑名为怒,”
“是的。”
老人的眼光突然亮如剑锋,剑锋般地划向远方。
“第三把剑铸好时,剑身上的光纹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老人说:”而且在这把剑刚出炉时,天地神鬼皆怒,苍穹雷声怒吼,春雨提早了半个月。”
“剑出炉,春雨就提早下了?”
“是的。”老人说:“所以怒剑又叫春怒。”
“春怒?”杨铮又问:“那这把剑现又在何处?”
“这把剑本来就是不祥之物,就像是天生畸形的人,生来就带有、戾气,所以剑一铸好,邵师父就不惜以生命陪那第三把剑葬身。”
“葬在哪里?”
“一个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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